闻言,贾珣起身,谢了一礼。
良久方道:“先生慧眼如炬,必知何以求生,然晚生有一事不解,还望解惑。”
王虚示意他说。
“先生高才,却隐于工坊之中,忙于细微之利,必有缘由,晚生何幸,得先生指点,却是何故?”
王虚笑问:“你自视何如?”
贾珣自愧,道:“平平无奇,更没什么王霸之气,引得贤才名士纳头来拜。”
王虚道“大人的确有很多缺点,有时优柔寡断,有是自伤自疑,兵马不强,位势不高,有一点权谋,但着实不多。”
“但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身上还是有优点的。”
“哦,什么优点?”贾珣亦颇好奇。
“就是你身边的人,都有机会发挥他们的优点。”
这话说得,倒叫人不好接了。
王虚笑道:“虽然是个玩笑,但未尝不是一个优点,而让我来这里的原因很简单,从你身上,我看到了权力之外的东西。”
“什么叫权力之外的东西?”
“这人与人之间,形形色色,自然是极复杂的,可看得真些,又极简单,不外乎权力两个字而已。”
王虚干笑了两声,接着道:“对上级阿谀奉承,摇尾乞怜,唯命是从,就是为了从他们手里获得权力,以号令他下面的人,每一个服从和温顺的背后,都有另一个**和残暴留给旁人。”
“但你不同,你从下面汲取权力,我不知它会如何成长。”
贾珣问:“从下面汲取?”
“对,从下面,就像大树要用根扎在地里一样,入京这段时间,我还能听见议论,说你是皇帝的宠臣,一旦失去恩宠,就将落入尘埃。”
贾珣点头,道:“这话说得不错,为数不多的权势,都来自于陛下的恩赐。”
王虚忽厉声道:“错了,错了,一切因你而改变了生活,并想继续这样生活的人,才是你权力的源头,向下看,就是我来的原因。”
“有人的目的就是权力本身,而有人追求权力是为了达到目的。”
他忽然慷慨激昂起来,咯咯作响指关节攥成拳头,狠狠捶在桌面上。
“你想达到什么目的?”
贾珣摇头:“或许你看错了我。”
“那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样人?”
贾珣道:“挺俗的一个人,有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
“什么希望?”
“人们付出过,便能有回报,活着的幸福比痛苦多一些,人能珍惜自己的生命,才会用心去创造生命,还有一些,便不说了,挺羞耻的。”
见王虚只静静听着,并不接话,贾珣问:“先生既在此间费了这些口舌,想必也不是为了一个死人了,敢请先生指条生路。”
王虚在房间中绕着走了两圈,又将窗户打开,道:“走上这条路,要回头,未必有路走了。”
贾珣应声笑道:“那便不回头了。”
王虚转身,从行囊里取出一张丝制的地图来。
平摊在地上,方足有一丈,挪了挪桌凳,方才铺开。冷风穿堂而过,却没有一丝凉意。
王虚指着地图,道:“自太上皇时起,边事便开始坏了,但声势尚在,且衰落尚需时日,故并不显著,经过义忠亲王之乱,今上即位,军中势力不足,故勋贵得擅权。”
“**横生,兵马不足,器械不修,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在打仗,名义上管控的范围虽大,但大都困守边城,羁縻而已,且后勤不足,前途无望,战意不高。”
贾珣道:“先生虽不在庙堂,所见却是详细的。”
王虚道:“因此换防裁军几乎是必定之策,今上不动田税,却数次拿勋贵开刀,正是要重用之意,换防必在一二年内,或从京营,或从新军之中,此立功之良机,可从而取之,以为后方。”
贾珣疑道:“陛下大刀阔斧不是在搞新政吗?专营赚了大钱,又是开海的。”
王虚笑道:“这不过是障眼法,这位圣上并不在乎,或者说并不期待开海、甚至商税的结果,行得通是好事,行不通也无碍,他要的,一开始就是军权。”
“对山东之事如此在意,好似是税收得不够,其实不过是打破山东勋贵抱团,好拉拢联合,江南勋贵也是如此,他的手上一定收拢了一批可用之人。”
贾珣略微错愕,还是点了点头。
没有军权,其余都是虚的,随时可能夭折,或许曾受过挫,才让他这般坚定。
王虚道:“边军换防,只要取得小胜,便可乘此机会,推动田税改革,尤其是新得之地,那时皇帝便可从容和士绅讨价还价了。”
贾珣道:“那商税?”
王虚道:“那是靶子,其实就是个转移注意力的手法,才能让皇帝在军中的布局从容展开。”
贾珣听他如此笃定,也信了几分,不由问:“那建厂通商,改革商税,不过是个诱饵,也是可以随时丢掉的了?”
王虚道:“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谋划,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智慧,虽然这是一个靶子,利用好了,便是一次绝妙的时机。”
贾珣驱散挫败感,又想到事前的准备,又稍微安下了心。
“这个靶子面对的危险,主要是三个方面:第一是拥有大片土地的士绅,商税和田税是竞争关系,一旦商税高,那么就成了收田税的理由。”
“第二是来自难民,难民涌入,工作不得,很可能会引起对工厂的冲击,一旦别有用心之人稍加诱导,将会酿成大祸。”
“第三则是已经堕落的军队,他们不甘心被取代,又未必敢和皇帝的布局掀桌子,祸水便引来这边。”
贾珣点头道:“这几件事我也有些预料,也做了些准备,仍不能算有底。”
王虚指着运河道:“不妨具体化一些,其一是航道,其二是难民潮,其三是军匪,这三者若能处理得当,这个靶子才算真的立起来,变成一面旗帜,蜕变之机,就在眼前。”
贾珣听他抽丝剥茧,将一些自己已经做的,不曾想及的都有条不紊地讲出来,果有心怀大快,如鱼得水之感。
难怪历来创业之主,都苦求谋主,不仅出谋画策,也能缕清局势,相机陈述,以助决断。
虽然他只是个小角色,但依然渴望这样一位谋主。
又施了一礼,道:“请闻先生之策。”
“航道主要是大运河,南方产粮多于北方,这条大运河便是粮道,大人在南方收过粮食,加上今秋新谷,要安全抵达,很难,一定要延期。”
“水军在平汝公计取松江后,未必还能为其所用,而三河帮作为水道的地头蛇,可以争取其中一部分,避开士绅组织的私兵捣乱。”
“这件事我可以去做,若大人信得过我,可以将南方调粮之事交于我。”
贾珣拿出自己的令牌,双手递过,道:“既然先生有意,南方之事,凡我所能决的,悉以委托于先生,珣不复问矣,这令牌右边有个机括,可出印信,大小事悉可号令。”
王虚接过令牌,又咳嗽了两声。
“难民每年都有,身强体壮的成了土匪,孱弱些的大都饿死了,今年不会有大不同,但因为靶子的缘故,一定会有人诱导难民冲击工厂,更巧的是,大人组织的厂建联合,除了自家工厂外,还有不少合作的小厂依托在周围,又没有城墙之固,会成为第一目标。”
“一开始手段或许温和,比如来一些人,做工,收了,便会源源不断地来,到你收不下的时候,民怨一起,则只能血战了。”
贾珣问:“我们能否引导难民冲击粮商和大族粮库。”
王虚摇头:“哪怕是乡下的碉堡,也是流民等闲攻破不了的,遑论京师,柿子拿软的捏,工厂就是最好的目标,以我推测,不仅这里,所有响应新政开设的工厂,都是在秋冬之际面临一次难民潮。”
“为何是这个时候。”
王虚忽的凄然一笑,忽变得冷切,道:“因为收完庄稼,便可以死一些人了。”
贾珣默然,良久方道:“那更有不得不赢的理由了。”
王虚冷然道:“面对难民潮,不能心慈手软,一个都不能接收,你必须护得住跟着你的人,才有仁慈的资格,只能驱逐,要用人墙来抵御冲击,让对方知道这里比碉楼更难突入。我虽不知详情,但你存的粮食,未必能撑太久,护住基本盘是首要的。”
贾珣点头,道:“若非先生提醒,险些误事,我原有意接纳一些,竟然如此之险,经先生一说,总算找到了关键,这口子一旦开了,便会更多涌来,有司乐见其成,再想拒绝,便得承受民怨,还是让该承受的人去承受吧。”
王虚忽凝重道:“这军匪之关,才是最难的,也最难测。”
“我姑且言之,大人姑且听之,如今世道渐坏,山川水泽难行处,常有匪患,这些匪徒最初也是难民,大山之中,也种些粮食,产量不如河湖平地,但少了官绅盘剥,税赋压迫,反倒活得下去。”
“其中强大者,颇恨城中豪族,因此每逢民乱,常浑水摸鱼,抢掠一番,又和**之军官相勾连,兵匪一家,劫掠良家,另外勋贵之家若有见识,不可能不知设立新军之意,挫败新军,将是必行之事。”
“必须保持这危机感,切莫中了计,举个例子,对方围点打援,因工厂告急,诱你领军去救。”
“必然会有一场真正的硬仗,那么就要化被动为主动,寻找战机,将对手打疼,战争会死人,也有机会发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做了很多,我不过在这基础之上,摸索了一番,大人若觉得有用,便用些,若觉得没用”
王虚说着,便去收地上的山河图画。
贾珣上前抓住王虚的胳膊,不由动容道:“先生信重之情,不知何以为谢,此战若能得胜,乃先生筹谋之功,若败,则小子指挥之责,他日可得再把酒乎?”
王虚裹起地图,笑道:“任重道远,不宜先奏凯歌,且行且思,生机或在转瞬。”
贾珣拱手道:“今日得先生赐教,蓬蒿塞心之感顿去,然尚有诸多存疑之事欲咨于先生,可得打扰?”
王虚关上窗,道:“我睡眠不太好,只听说大人今日割麦,竟然不觉疲累吗?”
“旦暮之遇,能知其解,何其幸事,不累,唯怕打扰先生休息。”
“也好,说说话,就当助眠了。”
两人一直话道五更时分,方才朦胧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