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日的暖阳中,贾枚回到久违的京师。
十多年来,都只有调任之时,才会回京一次。
不过述职交接之后,便拿上新的官印,继续宦游之途。
接任山东总督以来,已经过了两年半,也算是幸不辱命,山东的局势比起接任之时,有了好转。
贸易派和工厂派与庄园派形成了新的平衡,工业和海贸的发展吸收了大量的难民,随着工商生态的建立,也为推行田税改革打好了基础。
他做好了任期内该做的事,至于以后会怎么走,便不是他能左右的,也好似不太关心。
到了总督这个官阶的,不是户部发张调令便行。
刚下了船,候在码头上的太监便上前宣太上皇口谕,着其立刻入宫陛见。
贾枚领了旨,忽瞥见候在一边的来荤,将他叫来,让他引着柳二蛮带着车马回府,便随太监入宫去了。
承天台上,天玺帝端坐蒲团,有些花白的头发披在肩上。
听见到贾枚上来,罕见地笑着起身。
贾枚趋步靠近,天玺帝握住他的手,静望着,良久无言,眼眶中不知何时,已涌上泪来。
“圣上,臣”贾枚一时也有些哽咽。
天玺帝笑了笑,吩咐道:“摆案,朕要与爱卿同案共饮。”
便有两个太监抬着一张檀木桌案,几个宫女举着酒器、捧着糕点、端着素肉小吃摆上。
又抬来一个灰色小炉,以为暖酒。
天玺帝道:“爱卿穿得单薄,将朕的鲨皮袄拿来,给爱卿御寒。”
贾枚连道不敢,天玺帝只叫他起来。
这喜悦却没有持续太久,天玺帝身子忽然颓唐地半软着,一只手撑在案上,露出悲伤的神情来,问道:“平汝,你和我说实话,我做错了吗?”
贾枚见这位果决的帝王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否认的漩涡中,也难过起来。
良久方道:“当圣上之时,地方强横而朝廷疲弱,以征伐收四方之权势,以强军固朝廷之威信,使国之四方,有如臂使,政令通行,官吏勤勉无宿治,乃一时之良策,圣上又何疑?”
天玺帝道:“为何又会到了如今这个局面?”
贾枚明白,天玺帝不是不懂,他要一个信得过人和他说,不好的局面,不是他的错,要怪,就怪天公不作美,怪人心不测。
“老千岁也是受了妖人蛊惑,一时不察,才会悖乱君上,如今陛下励精图治,圣人何必自作忧愁。”
明明是很表面的话,天玺帝听了后,心情倒好了些。
又颇歉意道:“若非你孤身入敌营,劝服乱军按兵不动,朕不知是否尚有今日,又何有追往之事,却害你成了头号公敌,被屡次刺杀,最终叫穆丫头,替你挡了灾。”
贾枚想起亡妻,颇有悔意,却不表露,只苦笑道:“命数如此,安可强求。”
天玺帝问:“平汝的好大儿,如今在何处?”
原来刘穆遇刺身亡,贾琳时已十来岁,归怨其父,一怒之下,举火烧宅,又将年幼的贾珣送往胶东侯府后,孤身而走,不知所踪。
贾枚道:“后来我又见过琳儿两次,过往之恨,早已消弭,只他心有别志,不肯回京罢了,蒙圣人挂念。”
“大约在南海吧,我也不甚清楚,但时时会寄送些东西给他兄弟,想必过得也不差的。”
天玺帝摇头道:“有官不做,非要去当海贼做什么,你给他信,让他带着手下的人来京城,朕让他做将军,给他封爵,让他带领帝国海军如何?”
虽然是金口玉言,但贾枚也不敢当真,只道:“或许当年之恨,减了些,但臣恐怕号令不了他的,唯其并不扰乱国朝海疆,便由他去吧,圣人之厚恩,只恐其无福消受了。”
“人各有命,你在山东一呆就是两三年了,皇帝搞的新政,可好吗?”
贾枚道:“今陛下即位后,倚重文臣,士绅之家迅速膨胀,于地方治理而言,更细微而深入,培养工商势力以角力,其实可为良策,但施行的难度很大,臣亦未可知长久之后,陛下远图,必有臣所未能虑之事。”
天玺帝略迟疑,道:“可朕听见许多怨言,有时候做的多未必好得快。”
贾枚回道:“改革必有损益,有所损者怨,有所益者喜,喜其政者从之,因此等人之力,制有所怨者,乃必然之事。”
天玺帝叹道:“唯恐树敌太多,新政之徒难用,若果然成了孤家寡人,朕也不愿。”
贾枚虽不知何人从中进谗,也知若有双帝之争,重演多年前的祸事,只会让本就艰难的帝国雪上加霜。
只道:“陛下还有圣人这位父亲看着,又怎会是孤家寡人呢?”
天玺帝痛快地笑个不停,不住咳嗽起来。
夏守忠正守在外面,连上台来,给天玺帝顺气,又道:“皇爷爱惜身子些。”
“滚开,要你来多事。”
夏守忠退下后,天玺帝肃然道:“朕还可以,像当年一样,信任你吗?”
贾枚身躯一震,不是因为变节,而是这一问,让他感觉到了危机。
“圣人当然可以信任臣下,但臣以为,宫廷之中,若有反复,恐朝野上下,将会无所适从。”
天玺帝站起来,贾枚也跟着起身。
“你想多了,朕又怎么会,再去经历一次父子反目的场景。”
贾枚不知作何回答,只跟在天玺帝身后。
天玺帝缓步走着,长袍拖在地上,站在高台边,眺望京师的屋宇楼阁,依稀彩旗飘飘,人声不入宫廷之内。
“为何‘道’离人这么近,又离人这样远,明明就在我手中了,却握不住它。”
贾枚道:“臣不擅玄思,陛下恐怕问错了人。”
“你去吧,去见见皇帝吧。”
出了临敬殿不久,贾枚便被乾德帝召见,简单问了下贾枚对山东未来发展的建议。
贾枚自然也无所谓保留,分条别类,一一陈述。
乾德帝对贾枚取得的政绩也是满意的,但要完全信任他,又做不到,但人尽其用,只要他不犯倔,口出不逊,还是能够量才而用的。
又问:“东北这场仗,平汝公怎么看?”
贾枚道:“胜负两可之间,臣不能预知,但私心而论,当有胜绩,然而战果却未必大,希望能够善用之,以改田税,或可为先声。”
乾德帝道:“朕闻得朝中有这样的声音,他们说:‘反民已经多了,若再这样搞下去,不止民反,恐怕官也要反了。’,这话朕听得,未必不真,爱卿以为呢?”
贾枚道:“臣以为,有反官,而无反民,民所以乱,不得衣食屋宇之用,官所以反,求大利也,而官欲反,必依仗民之怨恨,若陛下能以新政之利以释民怨恨,人皆安居乐业,则欲反之贼无所依仗,纵有求大利之心,又何能为?”
乾德帝道:“然而朕不得不倚靠这些官员治民啊。”
“官员之中,尚有不少忠直之臣。”
“试为朕言之。”
“陛下圣明烛照,臣不敢妄议。”
“爱卿太小心了,在这点上,卿可比不上你儿子。”
乾德帝见贾枚不愿深论朝政,也不勉强,只打发他去了。
回府之时,已是黄昏时分。
自刘穆亡故后,贾枚并未续弦,唯有一个妾室照顾起居。
在山东安定后,便接了过去,如今入京,除了亲卫外,内宅从人一些丫鬟婆子在内,也不过十人。
对于一个二品大员而言,可算是过得清苦了。
但家底丰厚,也不瞒人,一连几车的金银珠宝拉入府中,当然这些都是进献之后余下的宫中的赏赐。
贾珣离开后,府里并没个正经主子,所幸人口不多,倒没什么乱子。
柳二蛮回来后,便接替了来荤的护院职位,让来荤好一阵郁闷。
就一碗冷饭还来抢,真是没个道理。
雨霁要来汇报府里的银钱往来,贾枚正吃饭,也见了她。
却没叫她报,只让她坐了。
雨霁便在白姨娘身边坐下。
白姨娘为她拿了碗筷来。
贾枚道:“珣儿生意上的事,不必来和我说,等他回来,你自报给他吧。”
雨霁闻言,喜道:“爷要回京了?”
贾枚笑道:“我也不知。”
雨霁闻言,又不免失落。
白姨娘握住她手,笑道:“爷们当然是要在外头做事的,别个一二年的,再正常不过的。”
贾枚道:“外面的事,珣儿临走让你管的,照旧,银钱也不必入府,你自收着,以后府里的花销,丫头们的月钱都走官中的账目,大约就这些吧。”
又笑道:“你自小便照顾珣儿,也是老人了,不要这么拘谨,后宅遇着事,你们商量着做便是了,什么事都来说,忙也忙不过来了。”
白姨娘道:“多吃些。”
雨霁最终也没吃太多,回到百草园。
初晴问:“怎么,老爷可说了,爷什么时候回来?”
雨霁摇了摇头。
初晴刚打起的精神,又泄了七八分。
“香菱还没回来吗?”
初晴道:“你还不知道她,去了林姑娘那里,哪里肯回来。”
雨霁知她也加入了诗社,上次回府,好一阵说姑娘们多么有才气,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只道:“你也找点事来做,整日里懒懒的,精神都散了。”
初晴叹道:“我有不会作诗的,入不得诗社,人又笨,哪里敢管钱,就这样吧。”
雨霁见她乏味,一时兴起,探手摸了摸她屁股,笑道:“怎么不练了。”
初晴忽的呲牙怒瞪,道:“你干嘛是不是有病。”
气冲冲地上床躺着,将被子裹了又裹,只露出眼睛,贪婪地看着窗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