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起，刮痛了行人脸颊的同时，也将夏季最后的一点暑气尽数吹散。

玉京，这大乾国的首府，已被枯焦落下的树叶染上了昏黄。

这是大乾太祖以武道建国以来的第七十个秋季，也是大乾最鼎盛的年代。

而神威候府，正是这鼎盛时代最辉煌的世家。

七十年前，第一代神威候伴随在大乾太祖的身边，冲锋陷阵，一同于草莽之中建立起了大乾王朝。

可历经数代大乾皇帝，无数新的世家也在不断崛起，神威候府早以呈现衰颓之势。

真正让其重新兴旺之时，便是十年前，一对天赋异禀、在武道修为上登至巅峰的夫妻，自已经落寞的神威候府，奔袭千万里，于无数强者保护下，击杀了当时压制着大乾的草原首领！

从此，草原上的无敌帝国成了一盘散沙，迅速衰弱，大乾迎来了太平盛世，神威候府，也成了玉京中最兴旺的世家！

十年过去了，无人记得神威候府曾经的破败，只知道那对从神威候府走出的，如旭日东升般崛起，又如流星坠落般殒命的夫妻：

许子威！

李妙真！

……

玉京北方，一座大宅恢弘大气，即便在千里之外，也能望见其覆盖着陶红瓦片、蹲坐着赤金瑞兽的四角飞檐！

这便是神威候府。

此时，日上三竿，阳光挥洒，便是秋风，都带来了几分热意。

许妄身处寂静的树林中，穿着青衫，双臂横举，双腿弯曲，从全身绷紧的皮肤与微微摇晃的身形来看，他已经十分疲惫了。

他在蹲马步。

大乾王朝以武建国，人人习武，以武道为尊。

而神威候府是这大乾势头最盛大的世家，自然要更加勤奋，以自己为标榜，其家族子弟、甚至是仆从，都要每日习武，不得自甘堕落。

许妄，便是其中的一员，相比于其他人，他付出的汗水更多，日日鸡不打鸣便起床练体，夜夜万家灯火熄灭后也要盘坐冥想。

可努力并不代表强大，武道一途，天赋及其重要，一个人修炼的前景、速度都取决于此。

许妄的天赋很差。

别人只需要修炼数月便可以到达的“玉肌”境界，他却需要三年才能成就。

渐渐地，许妄的努力被当做了笑话，因为敏感的身份，他更变成了最不受待见的人。

“呼……”

许妄吐出一口浊气，结束了上午的修炼。

活动着酸痛僵硬的四肢，许妄用手背抹去额头渗出的汗水后，便感觉轻薄小衫与皮肤粘连到了一起，怪不舒服的。

无奈，抬头望了一眼太阳，估摸了一下时间，许妄知道来不及处理了，便只是用力扯了下衣角，尽量让褶皱的地方平整些。

临近中午，树林外的石砖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

他们大多穿着与许妄差不多的轻薄小衫，只是颜色有些不同，灰扑扑的。

这是杂役的标志，他们大多是干些低三下四的活计，打扫、打水、掏粪……

与人潮向着同一个方向走去，许妄显得格外醒目。

不仅是因为他的青色小衫，更是因为周围的人有意让开了他，竟硬是在拥挤的人堆中开辟出了一片空地。

“师傅，我们为什么要避开他啊？”

人群中，一个身上衣服宽松，脸上稚气未脱的孩子问道。

从他身边走过的人闻言，勾起一个轻蔑的笑容。

“刚入府的雏儿。”

即便同为下人，神威候府的老仆役们也有着属于自己的优越感，这便是玉京第一大世家的骄傲！

“不该问的少打听！”一只大手拍在了孩子的小脑袋上，中年仆役有些慎重地看了一眼身边，对徒弟叮嘱道：“如果不想花了三年时间，却连玉肌境界都踏入不了，就离那个人远点！”

中年仆役的话十分严厉，让徒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点头称是。

祸星，是仆役们私下聊天中才会使用到的称呼，而这个称呼，就是指许妄！

天赋极差、害死父母……许妄的存在，让所有人对他避而不及，只希望躲得越远越好。

他们不着痕迹地注视着许妄，互相贴耳而言，声音极小，尽量避免让许妄听到。

就这样，许妄在非议与奇怪的眼神中，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灶屋。

偌大的神威候府，一共为杂役开设了三个灶屋，可为上千人提供饭食

至于那些少爷小姐，有着专门的膳房，吃山喝海，灶屋所提供的食物，于他们而言与猪食无异。

许妄从腰间干瘪的口袋中取出几文钱，买了几个馒头与一些糕点便离开了。

倒也奇怪，这时候正值饭口，灶屋的每一处都挤满了饥肠辘辘的杂役，唯有许妄这里，非但一个人没有，甚至是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腾出一片巨大的空地。

许妄对此也见怪不怪，自从他七岁时父母双亡，被人夺走了原属于自己的天赋、沦为“祸星”后，便一直备受冷眼。

囫囵吞下干得掉渣的馒头，许妄走到溪边，饮下一口溪水后，掬起一捧水，猛地拍在脸上。

以水面为镜，许妄整理了一下自己，将被打湿的头发捋一捋，不至于看上去那么难堪后，才缓步走上了通向后山的石阶。

神威候府的后山很大，而且很清静，许多人不喜拥挤，便会来到山上修炼。

石阶上，陆陆续续有着许多人从许妄身边经过。

他们的衣服布料精细，颜色也更加鲜艳，有的人腰间还系着香囊或是玉佩，倒是一表人才，颇为不凡。

这些人大多是神威候府的表亲，地位仅次于府上的直系子弟，见了许妄，反应各不相同。

“登山野游，大少爷好雅兴。”

“你懂什么，大少爷这是锻炼身体，你没看大少爷都出汗了吗？”

“大少爷，前面有个凉亭，不如您先坐下休息一会儿？”

几个表少爷表情讥讽，嘻嘻哈哈地挖苦着许妄。

除了他们，其余人则低着头，对许妄视而不见，匆匆走开，低垂的脸上有着抹不开的厌恶。

许妄双唇微张，喘着粗气，一缕沾到水的发梢刚刚干透，却又被汗水打湿，黏在了额头上，平添狼狈。

这台阶太长，对寻常武者来说，爬个几遍都不碍事，可对七岁便被夺走天赋，大病一场虚弱至今的许妄来说，每爬一次台阶都想要了他半条命！

面对着众人的反应，许妄也不恼，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便继续向上走去。

“好好修炼。”

表少爷们闻言，都是一愣，随即冷笑了起来：

“一个修炼了三年都还没炼成玉肌的祸星，也敢让别人好好修炼？”

“这话要别人来还有点信服力，大少爷，我们可不敢跟您一样‘努力’啊！”

许妄不言，只是调整了一下呼吸，拨开挡在前面的垂柳枝头，向着山顶努力了起来。

而表少爷们见到许妄被打湿的青衫，表情也愈加轻蔑了起来，对视一眼，撇嘴一笑后便向山下走去。

“晦气，今天本来心情还不错的，没想到遇见这么个祸星。”

“自认倒霉吧，这家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修炼又是个废物，还不如早点打铺盖滚出侯府。”

他们毫不遮掩自己的声音，可许妄走在山道上，耳边尽是风声，根本听不到什么。

“对了……”

一人表情忽然神秘了起来，他凑到两个人的耳边，想要鉴定说些什么，竟是没有注意到山下走上来一男一女两个人。

“你们说咱们侯府那两位都是武道巅峰的强者，怎么会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你们说，会不会这祸星根本不是……”

那人正讲到兴起，正要继续时，却见身边两人突然表情严肃，心中一亮，脑袋僵硬地转到前面，却见一男一女，正站在他们的面前。

这一对男女年龄都不大，约莫与许妄差不多，只是衣着华丽非凡，想来是最好的衣匠量体裁做，用料更是珍贵无比。

“庆……庆少爷……”

那人见男子严肃的表情，吞咽了一口唾沫，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涩地讨好道。

许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气严厉道：“乱嚼舌根！罚你一月俸禄，若有下次，严惩不贷！现在，滚！”

那人闻言，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哈腰，奉承几句后，见许庆表情越加阴沉后，便带着身旁伙伴逃也似地离开了。

许庆揉揉眉心，对身边女子苦笑一声：“让您见笑了。”

“无妨，倒是这祸星是……”女子问道。

许庆见女子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本想打断这个话题，却突然想起这女子来历不凡，家中长辈也让其尽量不要忤逆，没有办法，只得领着女子走上台阶，向着许妄离开的方向走去。

……

“呼……呼……”

走过阴暗的山中小径时，许妄的双腿已经颤抖得不像样子，若非意志强大，想必已经坐倒下去了。

而若是真的坐下去，恐怕这双腿顷刻便要软了，连下山都下不去。

坚持着走过这最后一途，山顶由于久无人来，早已野草疯长，若非许妄不时来清理，留下一小道，恐怕都看不出这里原本是什么地方了。

小路的尽头，许妄在一块方正的石碑前站定，他从怀中取出了用油纸包裹的糕点，小心翼翼地放在石碑前。

糕点被保护得很好，许妄即便浑身是汗，这糕点也没有被打湿，且形状完好。

望了眼石碑，许妄轻轻擦拭起了上面的灰尘：“爹，娘，我来看你们了。”

随着灰尘的消失，石碑上的字渐渐清晰了起来：

许子威、李妙真之墓！

这平淡无奇，甚至除了许妄，已经很久没有人祭祀过的石碑，竟就是那两位力挽大乾于颓势的国士！

看着那墓上的文字，许妄久久无言，他并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有两个人也在看向墓碑。

“这、这竟然是那两位的墓碑？！”唐文心樱唇微张，难以置信地说道。

这墓碑说平淡无奇都可以说是夸奖，要知道，这石碑周围都是长到小腿的野草，前面的贡品台更是空无一物，若非是上面那两个过于震撼的名字，唐文心还以为那碑就是个小孩子瞎玩，设立的东西！

“他叫他们爹娘，那他不就是……”唐文心镇定心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没错。”许庆淡淡道，显然是对这种状况司空见惯了。

“他便是我们神威候府真正的大少爷，大房的嫡长子，也是那两位的亲生儿子，许妄。”

唐文心瞪大美眸，显然十分惊讶。

“这……”她心头有无数疑惑，却震惊地没有说出。

神威候府对待许妄的态度实在太过奇怪，就像是躲之不及的灾星一般，这完全不是一个鼎盛世家的大少爷所应该受到的委屈。

更何况，身为宰相之女，从小便在玉京长大，唐文心竟然从未听说过许妄这个名字，更不知道那两位国士竟然有个儿子！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

“神威候府软禁了他？！”唐文心忽然严肃地问道。

软禁家族成员，对任何一个世家都并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家有家规，可若是这个被软禁的人身份如此敏感，那意义可就截然不同了。

这可是那两位的儿子！

“是软禁。”许庆看着远方的许妄，淡淡说道：“您觉得，百姓心中的那两位是多么伟大？您觉得，他们会认为那两位剩下的儿子竟是一个没有丝毫武道天赋的怪胎吗？”

唐文心闻言顿感呼吸一滞。

没有武道天赋，大乾如此庞大，这种情况并不意外，但那是针对普通人来说。

而许妄显然不在这个行列之中！

“三年了，还未能修成玉肌，他就是一个耻辱，一个会让家族蒙羞的耻辱！留他一命，都是念在那两位为家族的贡献，若不然，他早就该被溺死在水里了！”许庆平淡的语气中，却透露出彻骨的冰寒。

唐文心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武者一途，最初的三个阶段便是打熬己身，炼皮、炼肉、炼筋，若是许妄连武道的起点，练就玉肌都做不到的话，那的确会让神威候府被钉在耻辱柱上。

“他是个可怜人。”

最终，唐文心叹了口气，眼中对许妄的兴趣渐渐消失，与许庆离开了此地，只留许妄一人祭奠父母。

二人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声音，可站在许妄身后不远处，他们的那点话便都被呼啸的风声扯碎了，并没有引起许妄的注意。

墓前，许妄呆呆地站立着。

“爹、娘，我和小筝过得很好，你们不用担心。”许妄对着墓碑说道，语气中有着强撑起来的精神。

“我想要带着小筝离开神威候府，这里虽然很大，但却不是我们的家。”

心头猛地抽痛起来，许妄眼前险些一黑，拄墓碑许久才缓过神来。

“噗！”

一口淤血被他猛地吐出，点点猩红坠在墓碑上，颇有些不祥。

许妄面色苍白，双眼无神地耷拉着，再无力站住，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到在杂草之中。

他的气色并没有因为吐出一口淤血就变好，相反，从骨缝中涌现的剧痛让他的脸扭曲了起来。

自七岁开始，他每个月都会如此。

这是后遗症。

是他被那些人夺取了武学天赋后所留下的后遗症！

在大乾，武道天赋是无形的，但若是天赋绝佳到某种程度，天赋便能化作实体，犹如纹章，可被人所知。

而这些机智的天赋，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特能力。

父母是天纵奇才，他们的儿子，许妄怎么会是个废人？

他是个天才，一个青出于蓝胜于蓝的绝世天才！早在七岁之时，他的武道天赋便化作金色纹章，遍布全身。

可天才也需要成长的时间，在父母死亡的第二天，七岁的许妄便毫无戒心地被带到一个房间内，活生生地被刮骨钢刀剃走了其原本遍布全身的武道天赋！

而在被夺走全身天赋前，许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天赋的特殊能力是什么！

自此之后，天才陨落，只有许妄和那些人知道发生过什么。

或许还有些人也知道，但木已成舟，他们只能默认，扶持了那些人掌管了神威候府。

“我想回家，我想带着小筝回到我们的那个家。”无数委屈涌上心头，许妄眼眶湿润，呆呆地望着墓碑说道：

“爹，娘，我想你们了……”

他的声音哽咽，两行热泪自眼角留下，摔碎在地面上。

忽然，许妄眼前光芒一闪，他慌忙抬头，却见那染血的墓碑竟泛起了金光。

落日下，墓碑慢慢变得虚幻，最终，金色的光影越变越小，化作一本书，展现在许妄的面前。

“武道一途，天赋决定一切。”

“天赋，乃武者天生所拥有，杰出者可拥有独特的能力，不可多得，非血亲者不可强夺。”

“此书乃我与妻在某古战场偶然所得，起初兴奋异常，因其可以打破天赋法则，可夺取他人天赋，增强自身天赋，并获取其天赋能力，化作己用，也不受一人只可一个天赋的限制。”

“可越是了解，越是无奈，若想使用此书，便要将其化为自身天赋，唯有那没有天赋的人可以使用。”

“此书名为，录篆。”

所有文字在许妄看完的瞬间便飘散在风中，而录篆，直接化作一道流光飞入他的身体里。

顿时，许妄便感觉一股暖流自小腹而起，流转至身体各处，片刻间，他的面色便红润了起来，虚弱的身体也渐渐有了些力气。

待他正要站起的时候，前方的一道身影突然绊住了他的目光。

看着那记忆中永远在笑的身影，许妄的眼睛模糊了，他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喊出一个字便痛哭了起来。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