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莫行事,一贯极有分寸,虽然顾渊由来不计较练剑被扰,他却总在酉时才至。
稍一计较,大致猜到柳莫有事,大抵,是将出远门。
他在村中相识本就不多,顾渊是其中一个。
茶友则只此一人,若要远离,总该辞行。
果然,顾渊开门之后,便见柳莫手提竹屉,抱拳道:“顾先生,又来叨扰了。”
“柳兄说笑了,快请入内饮茶。”
至于午饭,在饮茶之前,是可以稍稍迟些的。
如若是与柳莫一起,则可以不用。
“顾先生,我忙着要走,今日恐不能陪你尽兴了。”
顾渊亦不问何故,只将门拉上,道:“若如此,我送柳兄。”
柳莫点头道:“想来该有些时候不来了,我呢,又是个势利商贾,平日在城中没几个交心的朋友,可顾先生高风亮节,使我每日同桌饮茶皆如沐春风,我真愿意长留于此,但,不行了。”
清瘦的教书先生,肥胖的世故商贾,二者并肩而行。
路间,柳莫轻声叹道:“家里那孽子,今儿不知从哪听得李胜又往郡城与人比剑,直与我说闭门造车只蹉跎岁月,便收拾个行囊背上铁剑,说闯荡江湖去了。”
除快意恩仇,江湖之中,更多尔虞我诈。
无知少年由来自负,总得撞得满头是包,才知世事维艰。
柳莫只盼那小子,少撞几回,万一断个手脚,岂不让为父者心疼?
见多世事而通于世故的商贾低声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没所成,又岂是那么好闯的?”
顾渊默默听他说完,微微一愣,只觉得有些恍惚,世事当真无常,昨夜才信誓旦旦说教他练剑的少年,短短几个时辰之后,便去闯荡江湖了。
可又能记得练剑少年那一声“闭门造车,很难成的”,原来世事无常,人却有迹可循。
“顾先生,犬子已不在村中练剑,我久留于此亦无大用,索性忙碌营商去了,等那孽子吃了亏回来,纵我不在,好歹有份家业养着,不至于孤老一生。”
等二人出村,大榕树下的商贾将竹屉递给顾渊,又脱下大氅给他披上,临别之际,只道:“顾先生,相识百日,此不必推脱。”
顾渊便真没推脱。
回院中,顾渊罕见闲坐,使心神放空。
天下万事,缘来缘往,相识总将分离而未必得有再逢之日,此真遗憾。
——
台上覆雪积三寸,院中的梨树下,石桌依旧,海棠花却开了又落,落了再开。
又是三载悠悠,转瞬即过。
今已东来顺天七年冬至,顾渊独自一人在灶台生火,又将村长送来的饺子陆续下水。
三年,父亲仍无音讯,最可悲的是,顾渊每日翘首以盼只想得见回信,心境却如四季轮转,由来不变。
若修仙即如此,顾渊更怕父亲亦然,所以修行愈成,便再不回信。
饺子很咸,顾渊不大喜欢,他的口味一贯清淡。
但记得幼时与父亲逃命至此,也是那位风评不佳的村长施舍了十来只饺子,让二人果腹。
许久,一盘饺子下腹,止不住将半杯热茶饮尽,顾渊默默起身,遥望远处,能见有烟火璀璨,听声响不远,大约是十里坡练剑地的热闹。
事实证明,练剑之事最讲悟性,小木村人练剑者过百,但无一能至三年之前李胜的境界。
当然,今日的李胜更不必多说。
自去郡城与人比剑,少年李胜真就扬名天下。
那时,江湖名宿皆称,未来一甲子,用剑之人执牛耳者当为李姓名胜。
这话本来不错,但顾渊早知不是如此,因为还有个孙小沫。
果然,只迟李胜半年,孙小沫一入江湖即无敌,因嫉恶如仇,剑之所至,常人头滚滚,此间亦有老一辈高手不顾颜面暗下偷袭,仍只被一剑挑杀。
自成名始,她已是这一方江湖的绝顶高手。
这般看来,那位只有一甲子后剑神之名的少年李胜,还远不如她。
事实果然如此,李胜曾与孙小沫比剑,十战十败。
虽如此,仍不损其一甲子后剑神之名。
江湖格局,由此成老辈不出,则绝代双骄并列之势。
十里坡小木村之名也因李胜而远扬于天下,今来观剑者更多。
亏得小木村长虽素无好名,对此事却自有计较,不曾让人来多,扰了李大娘清静。
所以顾渊每日往学塾授课,再入山采药,亦不受人扰。
四年又过三年,顾渊练剑至今已七百余载,只论用剑之术,敢信凡俗江湖无人可比。
十二剑诀前三式,皆已至登堂入室的境界。
养剑式,手握等闲铁剑,若真气不绝,可使之增重千斤,只是自己再拿不起罢了。
藏剑式,以人为剑,归于天地,使气息不显,面相随心。
拔剑式则不必多说,三年炼药修行,气海真气愈增,威能更显,如今一剑下去,可以使十丈河落截流。
顾渊想着,若无仙门在上,自己大抵也算无敌于江湖了吧?
将锅碗洗净,放下袖子时,又蓦的有些失意,仙门与江湖,真两方天地,李胜已名满天下,李诚之名,却似许久不闻。
不知再有百年,小木村中,是否还有人记得。
次日,顾渊自学塾归来,突然见有人在巷中静候,细一看,原来是端木铁柱的父亲。
“顾先生。”
岁月真催人老,壮硕汉子的鬓边也多了几缕白发,看着清减许多。
“端木叔叔,好些年不见了。”
端木大龙干枯的嘴角微微一扯,面上皱纹更密,“自打两年搬去县城,确实好久不回村里了。”
顾渊推门而入,笑问道:“铁柱近来如何?”
端木大龙眼皮便往下垂,只摇摇头道:“从年前,就,再没有半点音信了。”
顾渊一愣,问道:“怎么会?”
端木大龙默默将一只木盒捧起给顾渊,道:“铁柱临去郡城前,千叮咛万嘱咐,有顾先生的来信,一定要自己来送,这是今早刚到驿站的。”
音讯全无已六年,如今再见此木盒,顾渊竟没半点欣喜,是害怕居多。
他,紧紧抱住木盒,有些不知所措,“有劳端木叔叔了,请入内饮杯热茶。”
但端木大龙只说一句“顾先生,我家里还有事要忙,得先走了”,便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