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然的话语平静,没有杀意,没有戾气,好像他只不过是在说一些吃饭喝水的事情,却就在这一字一句之间,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决定江湖第一等高手、七公子之一、素心剑王素的生死!
出手了。
任然一路走到王家宅院内部迄今,动作都是轻、灵、静、平为主,他的动作看来祥和淡然,不带烟火气息,似乎山上一颗飘摇生长的草木,自然曼妙。
他从来都是被动迎敌,从未主动出手过。但几个高手,没有一个能让他止住半步。
既如此,当任然主动出手时,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现在就是了。
任然和王素之间,有大约六十步距离。
这六十步距离,本来是一座宅院,两边有万紫千红、小桥流水,地上则是齐整厚实的青砖。
但当他说完那句代表着“开战”的话语,这六十步的距离,便忽然被一股风暴席卷。
霎时间一块块青砖碎裂,掀起了尘土满天、黄沙如龙,再加之千瓣万瓣的乱花飞起,炸开的水花朵朵,形成一幅又狂乱,又冲击的画面。
而任然之前所站立的地方,却早已经没有了其人影。
王家一干人等,也并非全是脓包。就算远远参与不了此战,也有眼尖之人,将脑袋强行地扭转,去模模糊糊辨认那个在一瞬之间掠过六十步的身影,但他们只能捕捉到一半,只能看到黄沙尘土之中,那淡淡的一抹黑色。
就是这一抹黑色,飞逝而去,带起的狂乱力量,将这座本来娴静雅致的庭院,变得如今一副狼藉景象。
砰!
而与此同时,一声闷响,来自于王素身前。
未达到六节龙骨境界,思维永远跟不上真正战斗的尺度,任然一眨眼就来到了王素面前,身法之快,令到过处的空气全被挤压排空,形成一条甬长的真空通道,气流随即翻滚涌动,将真空部分填满,因而有肉眼可见的波涛汹涌似的画面,气势恢宏之至,令人哑然。
他的动作不只是快,更是狂猛,一拳打出,身随拳动,整个人呼啸而来。竟令王素有种错觉,面前骤然出现的并非人影,而是一道奔涌的洪流、翻腾的蛟龙。
——好快的动作。
——他的实力居然比任怅更高,哪里来的这么一个少年天才!
王素心中又惊又惧又嫉又恨。
任然是看透了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王素迄今为止的一切成名事迹,皆有一定的水分和手段。也因此,早在第一时间,王素便将心中警惕提升至最高级数。
这份警惕却救下了他。
啪一声!
任然一动,王素也在第一时间紧跟其后,他双手展开,五指箕张,却并非迎敌,而是朝着身旁的两位侍女一抽一拉。涡涡涡,似乎狂风大作,指掌间吸力一鼓,两位侍女娇哼一声,已不由自主地摄取而来,到王素身前,形成肉盾。
——这在种种故事之中,显得多情而风流、怜惜女子的素心剑,就在这初战时刻,一招之间,已被任然逼得狼狈不堪,甚至是卑鄙无耻,靠女人性命来取得一定便利!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间,旁人尚未对这令人大跌眼镜的一幕发出任何感慨,任然已浑不在意地继续催动真力。
“第一招,我已料到了!”
拳化抓,五指一抓,自上而下,任然动作之狠辣快绝,力量速度之强更超乎他人想象,竟在人的视野之中,形成五道指尖勾勒的流光,刚硬强劲,纤细猛烈,更在半空中激荡出道道裂锦之声,切割气流。
“既然此前的一切种种传说故事,都只是刻意的修饰与设计,那么真实的你,可能与人们眼中的你恰恰相反,做出这种事情,并不让我意外!”
这明显属于刚劲的力量,一旦触碰到了两位侍女,立刻变得柔软平和,甚至是巧妙轻灵,成了一股缠劲。
侍女们有奇妙无比的感受,在王素的一抽一拉之间,她们不由自主,狂猛凶烈,成了一对该撞得头破血流的精致瓷器。
但迎上任然的一只手,轻轻一碰,她们身上那股视死如归的力量就又被削弱了,也被化解了,她们的结局从死变成了不死,这对瓷器也重新变成了柔软的泥巴。
——在外人看来,就是当任然一拨、一挥,两个侍女便似两个陀螺一般打着转儿飞了出去,安然落在远处,只晃晃悠悠头晕脑胀地踉跄了两步。
“好厉害的入微境界!”
旁观人中,稍有见识者,在这刹那之间捕捉到任然招式中的灵动巧妙,都下意识地惊呼起来。
入微境界,本来是第三嘲风骨的特性,嘲风性好望,一旦贯通此骨,将耳聪目明,能觉察劲力之间微妙变化,浑身劲力运转浑然一体,精细入微,以一分力发挥十分作用。
事实上,现在诸多围观者中,不乏如此境界的人物。
有心之下,他们一旦运力于目,时间便一分为十、十分为百地缓慢下来,招式之中一点一滴的变化,都可了然于心,勤加练习,就可劲力入微。
这本来是世上武者基础中的基础,但要如任然这般轻巧自然、化腐朽为神奇,就又是另一种概念及领域了。
也因此,许多围观者不经喝彩起来,那是对白驹过隙的瞬间内发生的一切,最纯粹也最本真的反应,甚至都没有过脑子,也绝没有考虑过任然本是个来找茬的不速之客,理应为他们的敌人。
第二招来了。
王素抽来侍女,并非只是为了用她们的肉体抵挡一招,为的更是一样东西——那本来被两位侍女捧着的红木盒子。
“素王!”
大喝声如霹雳列缺,王素戟指一点,指力过处,空气立刻神奇无比地凹陷下去,形成肉眼可见的膨胀压缩状态,那是被凌空气劲所致。
而只在须臾之间,空气便一路压缩过去,最终直撞在红木盒子之上。
咔擦!
红木盒子应声而碎,万千木屑纷飞之间,一柄装饰简单、干净朴素的三尺青峰,就这么落在王素掌心。
这就是宝剑“素王”。
素王者,太素上皇,其道质素,故称素王。
一旦手中握住了剑,王素立刻像是变了一个人。
手中无剑,他只是王素而已。
手中一旦有了剑,他才是真真正正的素心剑!
刹那间,王素身上的气势成数倍地增长,剑意之浓,与掌中“素王”暗合酝酿,似人成了剑的部件,也像是剑成了人的延伸,人与剑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王素横剑一封,剑罡爆涨,一种凌厉的锋芒,竟在这刹逆流而上,反扑而来,好像要将本来在声势上占据上风的任然,给压倒回去。
霎时间,刷刷刷,似秋水映漾,如流光飞蹿,剑光连续闪烁几下,世界便像是陡然间黯淡下来,黯淡帷幕之中浮现升腾出千百莹亮光点泄落,每一点都是一道危险无比的剑气。
无数剑气就这么似狂风骤雨地呼啸而去,杀向任然。
这正是王家祖传“银屑金泥玉龙舞”!
“说什么三招将我解决,我看是你要被我解决才对!”
王素的心理转变很快,虽然任然是个莫名其妙找上门来,甚至令他觉得摸不着头脑的家伙,可敌对的立场却不容置疑。
对方有着明显高过自己一筹的强横实力,他哪管心中有千百个疑问,此刻也顾不得去思考,脑中所想的只有拼尽全力地出手。
就是到头来见得一具没头没尾的尸体,也比自己死得清清楚楚要好!
银屑金泥玉龙舞,南海歧路剑中王——有如此称号,他们王家的武学自然乃繁复玄妙、剑走偏锋的路子,一旦抢占机会,便用尽了险恶奇绝的剑招,未必不能从死路中走出一条生路来!
王素的祖宗,五极之一的剑圣王蛰,昔年曾抛下锦衣玉食的生活,屈身杀手十三年,亲历战场六年,极北无人地苦行十一年,终于见证日升月隐而得道,方才有现如今“走尽歧路、方为正道;绝处逢生、左道成圣”的美谈。
这种剑法,一旦施展出来,招招都有取人性命的狠辣,道尽了生死流转的奥妙。
而眼下更是极好机会。
要安置两个侍女安危,任然大大的袖袍内鼓荡满了真力,似满载着一座山谷内的狂风,呼啸的声音隆隆作响,几乎有雷霆般的威严,但这狂风的呼啸似乎要停滞,雷霆之势已到了尽头。
他似乎无力可生,眼看就要被王素抢得先机。
任然却后撤一步,猛地一下侧过身子,右手高高举起,便是自上而下的一挥——他一刀斩去。
这一柄刀啊。
一柄从任怅父亲传至任然父亲又传至任怅最后传到任然手中的刀!
……
这一刻,是刀对上了剑。
刀迄今无名,剑却有名,唤作素王,持剑者更大大有名,叫做素心剑王素。
即使迄今战绩颇有水分,这位武林七公子之一,却仍是货真价实的七节龙骨高手,更有名师教导、绝技相传,使得他剑法之高,早已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
人剑合一的意思,就是王素手中的剑几乎成为他肢体的延伸,剑锋剑刃剑身,其中的任何一丝劲力流转变化,他都可切身实际的体会到自己身上。
任何人的动作,都不免在空气中引起一阵波澜。
而波澜传递一起,王素立刻就有了反应,这种反应也根本就是想也不用想的,没有经过大脑,直接以身体的本能发劲。
是以在任然抽刀一刻,他也跟着扭腕,进肘,在方寸动作之间,已将一股绞扭螺旋的力量,自剑柄传递出去。一寸一寸的力量,一层一层的递进,透剑锋而出,其中的杀伤力几乎不可想象。
素王本就是神兵利器,可以吹毛断发,就是一个毫不会武的普通人拿了,也有十足的威胁性。
王素知道,自己在当日擂台一战,对付任怅的时候,用了一些手段,要不然无法取胜。但就是任怅复活过来,面对如今他这一剑,只怕也得断去一臂!
但他没想过的事情是:
——任然根本就比任怅强了一倍有余!
剑身中的力量如同列缺霹雳,节节贯通,不可抑制,这本来已是一条汹涌狂龙。
但下一瞬间,狂龙给斩断了。
给一道又长又亮又快又白充斥在所有人眼睛耀得人无法直视的光斩断。
那根本不是刀,起码在众人的眼睛里已失去了刀的形态,因为速度太快,本来坚硬的质地似乎成了一种柔软的形态,如水一般被任然挥舞着打将出去,又旋即收在手中。
光起而光落。
还原为一柄又拙劣、又粗糙的大铁刀。
随即听到一阵刺耳的声响,惨烈似哀嚎,哀痛像啜泣。声响奇妙得既长且短,在思想中是极长极激烈的,但现实中却又短暂急促得眨一下眼便要错过。
结果分明呈现,半截剑身飞上了天空,王素手中则只留下剩余的半截。
须臾之间,战斗已有了结果。
众目睽睽之下,任然以一柄粗制滥造的大铁刀,将王家自古相传的神剑“素王”给一刀两段!
他甚至还有余暇说话,“这是第二招了。”
王素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却又不能够不相信。他呆立半响,怒喝一声,仿佛还要再战。
可是他声音刚出,任然的右手光芒再起。
第三招。
那刀几乎快得令时间也呈现矛盾迹象,先是铺天盖地的光芒骤然收拢聚集还原成一把朴素的大铁刀,随后是王素的胸口猛然出现一道巨大的血痕,最后才是任然挥起的手掌中释放泼洒出一道巨大雪亮刀光。
三个画面的出现违背常理,令人看得难受无比,几乎有吐血的冲动,好半会儿才能用思维去将其倒置过来,醒悟到事实如何。
等到光芒消散,王素已踉踉跄跄,浑身鲜血,披头散发,半跪于地。
此时此刻的王素,便再无任何浊世佳公子的模样,而是个狼狈不堪的失败者。旁边两个侍女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惊呼一声,软软瘫倒下来,哀哀怨怨地啜泣起来。
说是第三招解决,就是第三招解决!
一些旁观者左右环视,面面相觑,“刚才王公子是否拿两位姑娘的血肉之躯,去抵挡对方的攻势……”
“他怎能如此草菅人命?”
“这人……这人说的难道并非虚假,此前的比武之中,王公子真的对任怅用了险恶手段?”
“他武功之高,简直惊世骇俗!以如此一柄普通铁刀,斩断素王剑……这样的人物,应该不屑于说谎!”
“原来王公子的名声,都是经过刻意打造的么!”
“我看咱们先静观其变吧。”
声音渐渐变大,都是诛心之言,王素听得万念俱灰,失魂落魄,但却怎么也没有了多余的反应,他的手还握在残剑上,这是他七岁便常伴身前的剑,他的名字也来源于这把剑,“素王”于他而言代表有某种特别的情愫,比之在江湖上邂逅的什么魔女圣女更加重要。
或许也是因为这种情愫,他到了这时候,还没有松开握在剑柄上的手。
但即使不松开,又有什么意义?
素王既断,王素也当死了。
他终于还是苍白着脸苦笑了一下,“看来我是要身败名裂了。真是莫名其妙,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历,你有什么目的,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只知晓那是任怅的刀……我这次的跟头可真冤枉……真冤枉啊……”
“冤枉?错了,这反而才是不冤枉,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任然自顾自走上前去,“你放心,现在你不必死。因为我要等你的老祖宗来审判你,我要让世人都知道,此前一战是你用了卑鄙手段,而我阿哥才是真正胜者!若你不死,才叫真正冤枉!”
随意横切竖划,半空中掠过流光。
王素的左右两臂,下肢两腿,一下子都齐整断了开来。
非常遗憾,龙骨武道根植于人体,并非任何附加奇力,与蓝眼睛妖怪所说的穴道经脉等等皆是无关,想要将其废掉,也只有此法可行了。
任然这么轻描淡写、毫无征兆的两刀下来,完全丧失了斗志的王素也根本弄不清楚自己遭遇了什么,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轻松了许多,好似没了什么负担。
而周围众人则忽然尖叫起来,也不知道在叫什么。
然后王素便眼前一黑,意识沉入混沌。
那黑暗深邃凝重,像是将他一整个人连皮带骨掏心挖肺地吞噬吞噬再吞噬,并且绝无再走到光明的可能。
……
轰隆一声,任然一脚踢开了衙门的大门,将手中的“一坨”王素丢了进去,在地上接连滚动几圈,落在目瞪口呆的官府人员面前。
“那边的小哥,叫什么城主、富商、权贵……临海城内大小有头有脸的人物,给我统统过来,为草民升堂问罪!”
任然很自然地说,他居然还敢用草民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