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渠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任然。
他是被任家公叫来的,任家公听说他曾经和任然是朋友,在任然走后就赶紧给他调换了职务,再不是跑腿的家伙事了,而是随时跟在任家公身前身后侍奉,听候调遣,月钱是从前的三倍。
平心而论,任渠觉得任然是对自己有恩的,因为这三倍的月钱代表着他至少这辈子还有望找个媳妇建个房子什么的——当然都是在乡下。
在这种心理下,他左思右想,模模糊糊,还真想起了点对任然的印象。但这印象说不准是来自于回想还是来自于银钱,总之这不重要,反正他是攀着了这一层关系,他心里念着这份大恩呢。
不过大恩归大恩,任渠认为,自己和任然是两个世界的人,自己是没这个报恩的能力咯,心里念叨念叨倒也无妨。
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再见不得任然了。
可世事总是如此奇妙,任渠才刚刚跟着总管学了点新职务的职能,就立即得到了任家公的消息,要一起去县衙府邸里看看。
也不知道谁人这么大的威风,任家公都那副重伤模样了,居然还亲自出动。岂止是他,还有尚在养伤的任芸、任虚、任疆三位任家新生代,也都各自缠着绷带、贴着药膏的在场,再带上三五个随身办事儿的,一伙人便是偌大一个任家的核心部众了。
但也就是任家才这么点人,一路上前往县衙的绝不只是他们,别人的气象可大得多了。
有城东的王富商,临海城主东婚侯,玄虚观主人妄辰道长,曾被任怅打败的春秋一手、枪王凤点头,临海城另外两大家……一路上无不声势浩荡,辉煌煊赫,任家全盛时期或可与之比拟,但前日刚遭劫匪,元气大伤,现在未免颓然,属于其中较为低调的部分。
如此大的排场、这样高的气派,自然是惹得围观群众,人山人海,把个县衙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大批捕快拦住一个区域,还得通报姓名方能入内。
在中途任渠才从任家公口中知道,是任然给出的消息,要让临海城中有声望有地位的人前去。
前去做什么?任然怎么和衙门扯上关系了?怎么还要这么多人来?而且这么多势力就是任家公都未必请得来,任然有这个面子?
几乎任何一个人听到这事情,都会有这种疑惑在脑子里涌现出来,只是任渠却不敢多问。这下他也知道为何非得带上自己这么个傻小子了,仍是仗着和任然的关系……可自己都想不起来他哎,真的能那么管用吗?
任渠心中忐忑。
抬着任家公的担子一路忐忑而来,也忐忑地入了县衙府邸,最后是忐忑地入了大堂,只见得一个明朗开阔、以千尺为势、百尺为形的地带,中间亮堂堂、明晃晃,青天白日,风暖光和,两边则高墙耸立,十分肃穆威严,中有图形画影,都是张牙舞爪的神兽,令任渠这平头百信一见了便心生胆寒。
只是和印象中一排排、一列列的公人官差不同,此地两边空无一人,令本来极长的大堂显得更长,这边空落落,那里静幽幽,风一吹的时候脸心也是冷冷的,诡异而骇人。
循着这份诡异看,追着这份骇人寻,可看到大堂内的两个人。
一个竟坐在官老爷的公案后边儿,戴着高高长翅帽子,一身官服,却长着个黄毛小儿的脸,这不是任然是谁?
而在大堂中央,却是另一个任渠不认识的人。
任渠想过很多次再见任然的画面,甚至有过遐想,自己是否应该叫上一句老哥或是朋友,显得两人熟稔,以后好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一番云云。但到头来见了真容,他的目光竟丝毫没有被任然吸引,而是专注于那大堂中央的一个陌生人。
——全是因为那人看上去太过恐怖可怕了!
他竟是个没有手脚的人儿,浑身染满了鲜血,还被割去了舌头,在地上一边蠕动,一边阿巴阿巴地叫着,竟显得如此可怜和无助,只怕世上任何人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悯。
起码任渠是心生怜悯了。
其他人却愤怒,以及害怕。
玄虚观主人妄辰道人首先大喝一声,“你这大胆小子,怎么敢,你怎么敢这么对王公子?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你知不知道你给我们临海城惹下多大祸事,我妄辰道人第一个饶不了你。”
他的一句话像是打开了个口子,众人的口诛笔伐、喝骂警告、诅咒呵斥、污言秽语,无不紧随其后接踵而至,几乎要把任然淹没在人声浪潮之中。
在这混乱中,任渠偷偷看那妄辰道人,只见他鹤发童颜,容光焕发,几缕仙髯,看不出多少年岁,只是奇绝的瘦,两边的在消瘦之中又可见到一种精气神来,显得十分有威风和能耐。
就是骂人的时候,他也伟大光明正义。
啊,这就是妄辰道人!
就是没见识的任渠也听过这么一个高人的名字,据说他武功上神通广大也就罢了,更能用仙术、施道法,他所治下的一个玄虚观接纳弟子学武修道,前途广阔,只是费用不斐,足够任渠此前六十年不吃不喝的月钱,当然现在就只要二十年啦!
不过妄辰道人可是个有道仙真,受到临海城上流权贵们的追捧之余,也没忘了把道祖爷爷的恩惠布泽给广大老百姓,每日辛苦劳累地售卖些能治百病、驱鬼邪、送孩子的黄符药水,是个大大好人咧。
正这么想着,忽听到一声长啸。
长啸来自于远处公案之上,由任然发出,他一按公案,微微发力,整个人已消失在了原地。而再出现的也不是任然,而是一道清冷雪亮的白光,在妄辰道人的身前陡然炸开,划着个饱满如月的轨迹,如此轻轻转了一圈,像是一面镶嵌在妄辰道人腰间的镜子。
然后这神奇的景象渐渐消散,似乎只是个并未发生过的幻象。
任渠揉了揉眼睛,往远处看去,发现任然仍坐在原地,神色如常,并不因被人咒骂而有任何情绪波动。
偏偏周围的咒骂声却就这么慢慢停了下来。
另一边,妄辰道人不但不说话了,也不再动作了,他的眼睛凝视着前方,双眉凛然,双目有神,仍是那么的清俊隽永,令人赞叹一声有道仙真。但就是有着最好的形象,一个人若是突然之间不动了,像是凝固了,冻结了,成了雕塑、泥偶、木像,他看上去也绝不会再让人喜欢。
当然,他的动作和此前还是稍微有些变化的。
似乎在那一白光闪烁的一瞬间,这位有着大生意的道长也察觉到了什么,做了某种反应。
他拔剑。
妄辰道人的腰间本来有剑。
那是柄软剑。
据说妄辰道人的软剑变化功夫,本来在临海城内就可排得进前三之列。
更据说他在素心剑王素入城之后,也曾亲自上门拜访,出门后大叹后浪推前浪,将自己的排位往后调整了一位。
而王素面对他人询问,却又是另一番说辞,说是妄辰道人远胜自己,只是对待晚辈收敛了锋芒、藏匿了傲意,实在是不爱虚名的可敬前辈云云。
年轻人敬服长辈,长辈又让位于年轻人,这事儿自然又成了一段可传唱的故事。
可就是拥有着如此威名,现在这柄软剑却只拔出来三寸,一个不到一尺的长短,妄辰道人的动作就永远定格在了这个拔剑的姿态上,他能反应,却反应得不够。
其实世人不知,妄辰道人和王素的那次见面并没有真正交手,妄辰道人心中鄙夷地认为王素一个后生晚辈没资格和自己交手,王素则看不起妄辰道人这乡下里卖大力丸的土包子,他们的说法都是自己编的,并且绝对不怕对方戳破,这是彼此之间“江湖人”的默契。
所以即使见到了王素现如今的下场,妄辰道人也没有提起足够的警惕心,只是心中耻笑这什么七公子名不副实,更何况他也根本想不到任然敢在这么众目睽睽之下出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只有同时与两人交手过的任然可以给予他们公正评价:半斤八两,两个废物。
所以在场众人可在两三个呼吸之后见证到这么一个事实:妄辰道人的身体在一个清冽又冷的响声之后,忽然一上一下地被斜斜切成了两截,切面细小似肉眼看不清晰,一截朝着左边滑落而一截朝着右边倾斜。这个看起来似乎很了不得的人,现在像是身体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一般地倒塌了。
妄辰道人死了。
这死状一开始还很美,但随后切断的截面中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流淌出来了,任渠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吐,有人跟他一样的吐也有人在尖叫。
事发时任家公呆呆傻傻,等反应过来时,也只能叹了口气,任芸任虚任疆的脸色则有些发白,他们三人作为任家嫡系的代表,此前可没少排挤任怅,现在都觉得自家的腰子有点幻痛。
场面宁静了一会儿,众人终于醒悟到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面前的是个彻头彻尾的狂徒,是个敢将王家公子变成人彘、当面杀死妄辰道人的狠辣货色。
他手底下的功夫绝,但心里面那股无人揣度的疯狂更令人忌惮。
过了一会儿,终于才有了理智的声音,“少侠武功卓绝,只是作风未免霸道凶狠。不知道少侠到底是什么人?又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是任怅的弟弟。”
任然老实回答,这话令周围人或多或少往任家公这边看了看,目光看得任家众人心中无奈又不安,只是一时没人敢说什么,“我想要将王素的作为公之于众,给予审判,还我哥哥一个清白。王素在此前与任怅的一战之中,用了卑鄙手段才能获胜。”
有人眼珠子乱转,“哦,有这事情?到底是什么卑鄙手段,这位少侠,可有什么证据吗?”
任然目光一动,穿过重重人群,锁定到了说话者,“枪王凤点头,你一个我哥的手下败将,如同断脊之犬的东西,也敢狺狺狂吠?再这么别有用心的说话,我就和杀那道士一样杀了你!”
他的话简直嚣张得不可思议,在这几乎聚集临海城九成高手的场面上,如此放肆宣言,似乎想要杀谁就能杀谁。偏偏他又真能做到,刚才任然杀死妄辰道人的那一刀,在场可没有一个人有把握躲过去的。
没人敢接他的刀,也没人敢接过这句话,那枪王凤点头听了,也只是脸色变了一变,又把身子往他人身后藏了藏,权当做没有听见而已。
“关于什么证据,我没有证据,也不关心证据,更懒得调查什么证据。你们不要妄想拖延时间,转移视线。”
任然也不在意这家伙,环顾一下四周继续说,“若你们愿意,大可将这件事情当作我歪曲事实、颠倒黑白,因为我也知道对你们而言,事实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情势需要你们说怎样的话而已——今天我叫你们过来,也就是这个意思。”
他说到这儿,伸手摸到桌子上的惊堂木,抓起来看了看,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又随手丢开。
然后砰地一声,用手上的大铁刀狠狠一拍桌面,声势惊人,“好了,现在说清楚吧,要杀几个人你们才肯乖乖听话。”
大铁刀冰冷森寒的刀尖指向众人,成为这句话最有力的一个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