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本身是个吵闹人,他一昏厥,留下的便是两个话少言默之辈,庭院里也就静了下来。
两人相距十五步,对视而立,正风暖风吹动,两树枝头抖动。
任然身子不动不摇,只微微调整手上姿势,已压低长刀重心,大铁刀似有了灵智的鸟儿,刀尖晃动不止,时刻变幻方位,却处处直指虚丹和尚周身要害,令人压力陡增。
虚丹和尚长叹一声,“阿弥陀佛,我辈错了,大错特错。”
他到这时才知道任然并非什么大有前途的年轻后进,而是已有前途的武道强敌。龙山真人从头到尾没有展露真正实力,被任然击晕当场,而他显然已成了下一个目标。
任然道,“老和尚,你摸担心,我不会下杀手,只是在与王蛰对决之前,有些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也。你若识得大体,现在给我束手就擒,也免了一番打斗。”
虚丹先呆了一呆,随后好奇地看了任然掌中大铁刀两眼,想到适才任然同龙山一战,兔起鹘落之间的种种变化,不由点头道,“的确,平心而论,施主体魄虽异于常人,在龙骨七节能爆发出不逊色于龙骨八节的实力,但要说能够与我辈较量,还是得靠了这柄灵刃。若王蛰知晓这点消息,你就难对付他了,但若王蛰不知道这事儿,今日的天师,便是他日的剑圣。”
任然笑道,“不,天师今日没死,剑圣他日却要断头咧。说了这么多,老和尚是否有了定论,就在我这边待上几日,如何?”
他说话时笑容满面,但是话语却越说越冷,眼内寒芒旺盛,令人彻骨发凉。
虚丹却也跟着笑道,“老衲答应小施主,绝不外传秘密消息,但留在此处却大可不必,老衲好云游、喜自在,从来不受外人羁绊,只求内心一种欣然,经不得桎梏。”说到这里,更伸手一指,指向地上龙山,“老衲不只自己要去,还要带上天师一同离开,但望小施主允许。”
任然嗯了一声,“我明白你了。”
虚丹双手合十道,“色相本自明,施主何必问。哎,咱们不用彼此装傻了。”
任然也长叹一声道,“武者到底是武者,不论装得多么像是一个和尚,终究还是要用刀剑说话。”
虚丹哈哈大笑,“其实也可以用拳头说话!”
他话音刚落,身影一闪,已来到了任然身前。霎时间真劲涌现,时间仿佛变得缓慢,虚丹和尚扎马步,拳缩腰,抬手顿足,每个动作都清清楚楚,正如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鼓鼓当当,汹涌起来,十分骇然。
涡涡涡,周围气流被他动作一席卷,登时有无数落叶繁花纷飞,形如风云,势从龙虎。
这一个看起来和和善善、柔柔弱弱的中老年和尚,一旦出手起来,居然势若雷霆万钧,有令人心惊肉跳的不凡威能。
这一下出手,其实早已成了双方的某种默契,他们共同知晓到了该出手的时候,区别只在于由谁出手,或者说谁选择出手。双方看似对话,实则无不在注意着对方的行动举止,寻找着一个应该出手的时机。
对于虚丹倏然间爆发式的拳劲,任然并不意外。
他仿佛早在等待着这一着,手中刀光几乎与虚丹出手同时间的上扬起来,迎接上去,以逸待劳地杀出。刀锋尖利,似一头猛虎的牙齿,寒芒四溢,形成一片如雪刀光,笼罩成了一团光雨坠落。
虚丹看过任然出刀,更亲眼看到与自己齐名的天师龙山如何在三招之内变成个晕倒的手下败将,他对其中花巧玄妙自然保留足够警惕。
但真正面对任然刀法的时候,他才发现这警惕还是不够。
世上有些东西,从旁侧观与亲身面对永远是两种概念。
果然,待出刀到了半途,光雨不再是光雨,而是倏然汇聚一体,成了一道凝练的急电,却又并非直来直往而是曲折离奇,简直似一条柔细的丝线出现在半空中,看似势弱而形迹柔,锋芒却盛得如同可以将金铁斩断。
大铁刀的攻势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杀来,它居然能绕过虚丹的拳头,自上而下地一晃,绝对比虚丹击中任然更快的先斩断虚丹脑袋。
虚丹早等着这招,立刻止住攻势,拳头松弛成五指,五指复又捏转成金刚印,一松一捏在闪电般完成,力量也就在这之间凝聚起来。也就在这同时,他脸色发白,额头生汗,浑身上下的体力大量消耗,经腰腹、过肩肘、贯穿手臂指掌,一节节地打通过去,就在掌心凝成股莫大力量,凌空打了出去。
砰!
这凌空一击,打得空气一震,似平地炸开道雷霆。只见到一股气流,从虚丹掌心佛印之中凝聚起来,在半空之中射杀出去,似一道无形利箭般快速。
半空中的刀光遭了如此一炸,登时止住去势,光滑褪去,如同受惊毒蛇般依照原路退回,重新变成一柄铅华尽去的大铁刀。
好!
虚丹忍不住在心头喝彩一声,同时亦真听到了任然的喝彩,“好,这是我此次出山以来,首次有人碰到我的刀。老和尚,你再吃我一刀!”
打破灵刀的喜悦顿去无踪,虚丹的心中登时升起荒谬无比的感觉:他看似四十多岁,其实早已其八十岁,是江湖中的神话,也是武道里的传说,从来只有他赞赏后辈的份儿,今天他却给一个后辈赞赏了。
而比这想法更荒谬的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虚丹真是拼尽全力才能够回击这一招,并且不知道能否安然度过下一招。
因为下一招马上来了。
任然手一抬,长刀震动,身似旋风旋转个不停,围绕着长刀作“蝴蝶穿花式”,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方式来到虚丹左侧,哗哗哗便是三刀劈头斩下,形成半空中久久不去的三道电光。
可是每一刀实际攻势都有微妙差别,它们与轨迹不符,与刀理不符,也与常识不符,以曲线变化过来,其长短、宽窄都难以确定,令人难受得想要吐血。
虚丹想反击却只能后退,想进攻却只能躲避,等到三道电光消失之后,他衣角被割裂一处,脸上被划伤一处,自己退却了三尺距离,方才止住步伐。
而任然又到了面前,他那神出鬼没、无从揣测的刀芒也跟着杀来,并在须臾之间组成变幻万千的攻势。
两个人身形变化何其之快,只在眨眼之间,便过去十来招的功夫,也拖曳出十余丈的战场来,留下诸多痕迹。刀气似雨泄光流,打得地上坑坑洼洼千万点,虚丹的每一脚更踩出深深鞋印,每一个都如同镌刻在地上,显现出虚丹功力之深,将青石板转视作泥巴豆腐般随意变形。
脚踩石板如泥,这是高手象征,出了这间宅子,足可以引得万人惊叹,可这对于虚丹而言不是赞赏,只是侮辱。踏雪无痕方是高手本色,不得已而彰显出力量,只代表着虚丹已失去控制力量的余暇。
他左支右绌,满头大汗,一时苦不堪言。
但老实说,如此十多招下来,虚丹尚未落败,大可以自傲夸耀自己已胜过了王素、妄辰道人和龙山天师加起来所撑过的数目,这三人中前两者不值一提,唯独天师龙山意义非凡,算是虚丹在苦苦支撑闲暇唯一自慰事情。
相信龙山醒来,知道此事,也一定气得发抖发颤。
同时,任然也再次清楚自己与天下五极的差距,压制不难,速胜不可,起码得上百招才能见分晓。龙山那是特例,在于对方不知底细的强行装逼,可遇而不可得。
甚至在有时候,虚丹也能给予反击,他不敢碰到任然手中的刀,只能凌空打击。正是靠气血搬运、骨头嗡鸣、五脏六腑凝聚,将九节龙骨发挥到了极致,方能打出来的有形气劲,气劲发出砰然响动,比利箭更快,比劲弩更猛,凌空一撞之下,威力斐然,的确能够短暂将任然的大铁刀打回原形。
不过这种反击,就是对天下五极这档次人物而言,仍属十分困难,须得消耗大量体力。一开始虚丹能在十招内间杂地还以三四招,但到了现在他已只能在十招内还上一两招了。
总体而言,这一战仍是任然进攻而虚丹退守。
他们一路拼斗,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伴随着冲天而起,有的是被切断的花树枝头,有的是碎裂炸起的石板屑片。刀气横空而拳劲裂空,两者相激之下,宅院内大大小小的异物几乎被一扫而空,如同被风暴席卷之后,各项杂物都飞来飞去,乱成一团。
空空空,任然倏然一刀斩下,正站在面前飞起的一截树枝上,树枝上还有三两花骨朵,刀与枝一碰,却不是产生切割,而是刀化作的光芒如水流去,缠绕覆盖于枝头上,一卷而动,朝着虚丹掷去。
刀光紧随其后,如龙如蟒,更加旺盛地扑杀过来。
树枝左而刀光右,虚丹自然选择抵御刀光,他心中是有些不妙感觉,但说不清楚不妙在何处,也没有时间去说清楚。在这一刻,能遵守的只有本能,因这本能建立于虚丹数十年来身经百战的经验,可他恰恰忘了一点,任然是个无法用经验去囊括的敌人。
和尚大喝一声,凌空打击轰出,似利箭也如炮仗,巨大的威力落在刀光上,但是这刀光碎裂开来,并没有被打回原形,反而成了空空如也。
这只是虚像,而非实在。
虚丹立刻想到了旁边的树枝,但已经晚了。树枝来到他的侧脸,其表面骤然裂开一道道、一条条纹路,似有个东西挣扎着从中诞生,爆发出巨大力量,树枝倏然寸寸炸开,四分五裂,显出来一抹华彩,也探出了一道锋芒。
——这刀居然藏在了树枝之中。
水流长鞭毒蛇似的光芒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射来,虚丹无法阻碍,脖颈已经一凉,被那光芒搭着,似一只手按在他的要害,寒气透肤而入,令人生惧。
“施主请留手,和尚投降了。”
虚丹连忙大喝。
任然微微一笑,攻势立去,伸手一拍刀柄,嗖嗖嗖,那光芒如收缩的长鞭,立刻还原,重新缩回到他的手中,凝聚成大铁刀模样。
抬起大铁刀,任然用刀尖指着虚丹道,“好了,将王蛰的路径告诉我,我去杀他。”
“这……这也算是刀法?”
虚丹只喃喃自语,将刚才种种画面印在心头不肯忘却,但却又时刻怀疑那是一场梦。
这世上哪有寄生在树枝之内,趁人不备而杀出的刀法啊?
虚丹是天下五极,龙骨九节,又称“僧王”,他没用过刀却不代表不会刀法,但如此使用刀法,实在是千古未有,到了任然面前,任何基于武学常理的想法都得大打折扣。盖因任然使用的绝非普通武学,甚至也超出所谓神功绝技,在这柄平平无奇甚至可说拙劣的大铁刀面前,天下五极和幼稚孩童之间都并无任何差别,都将束手就擒、别无二法。
听得僧王答非所问,任然有心拿刀敲他脑袋,但对方从始至终态度尚好,是个老实和尚,也就宽宏大量一番,“用刀之法,自然就是刀法,正如用兵之法就是兵法一般。”
他忽然扯到兵法上,自然令虚丹分外不解,只有任然知道他母亲是九天玄女,轩辕黄帝的老师,女仙中仅次于西王母的存在,传授兵法、教学神通,此中意思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里面的兵法,也从来不是行军打仗之法,而是字面意义:使用兵器的法门,即被任然命名“话干戈为”的神通。
听不懂任然深意,但表面意思虚丹还是懂得,他叹一口气,只看向任然掌中铁刀,“实是此刀玄妙,否则……”
虚丹出道至今,身经百战,有输有赢,但他从来赤手空拳对敌,没抱怨过有谁拿了神兵利器,也从未抱怨过什么不公平。
唯独这次,他有种佛也要哭诉委屈的不服气感觉。
任然看他模样,也知道他十分不甘心,想了一想倒也应该,便安慰道,“我也老实承认,胜你的确依赖此刀。但你也得自己想想为何我能有刀而你没有,还不是你不努力?”
虚丹听了,登时浑身一震。
任然看他模样,想到诸多佛家公案,不由得道一声,“悟了?哦不是。”
之所以否定,是见到虚丹一针之后,嘴角立刻溢出一丝鲜血,蜿蜿蜒蜒而下,似一条小蛇。原来刚才一战,他被任然用刀光触摸脖子,虽然任然未动杀心,但刀光来时凶猛,也有止不住的刀罡,令虚丹受了暗伤。
如此暗伤,其实微不足道,本来可以抑制,只是任然刚才一句话道出,实在令虚丹气血上涌,难以自控,因而失态。
简而言之:他给任然气得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