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之际,万道光芒洒落在了海阳县很是热闹的鱼市中,行人无论贵贱,都似披着斑斓彩衣。
萧译背着装满食鱼的渔篓,到了自己摊位上,刚放下渔篓,就有四五人围了上来。
“译哥儿,这月的税钱该交了!”
说话之人十八九岁,油头粉面,衣衫花花绿绿,正是鱼市一霸“下山虎”周虎。
另几人年纪更小,尚未束发而冠,都吊儿郎当的看着萧译。
其他渔民都低头不敢直视几人,一些行人对这一幕也司空见惯,从几人身旁绕开。
萧译一身灰衣短褂,面目清秀,但因长期劳作,皮肤略显黝黑。
他看着面前这帮地痞混子,面色如常,一言不发,只在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扬手甩向周虎。
这动作很是娴熟,绝不是第一次。
“啪”的一声。
周虎接在手里,颠了颠手里的铜板,看着眼前这个玩伴。他身上虽是一件旧衣服,衣服上也满是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平淡之中仿佛在嘲笑自己这身花里胡哨的打扮。
当即皮笑肉不笑地微微一笑,说道:“译哥儿,别怪兄弟不拉扯你,你靠卖鱼什么时候能还清飞哥的钱,那可是驴打滚啊?”
萧译淡淡道:“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做的。”
周虎一个小弟很是不屑道:“切,一个臭卖鱼的,在我们虎哥面前,装什么大……”
周虎一摆手,阻止小弟继续说下去,看着萧译叹了一口气:“唉,好吧,你从小就比我主意大,我也不说了!”说着转身与几名手下又去了别的摊位,继续“工作”。
萧译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眼神剧烈的闪烁着,拳头不自觉的捏了又松……
这帮人之所以敢如官府一般巧立名目,收取费用,只因他们隶属本地黑虎帮。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海阳县虽地处偏僻,但茶馆、赌档、青楼、饭庄也是应有尽有,只因黑虎帮人员众多,势力庞大,帮主与几位堂主都是武学之士,无人不畏之入虎。对缴纳“保护费”也都习以为常。
如交易市场这种“大蛋糕”,黑虎帮自也不会放过,故而渔民们想在鱼市卖鱼,每逢月底,都要交上一笔费用。
要说这周虎与萧译本是同村玩伴,但长大了之后,人各有志,就渐行渐远。
盖因周虎有个漂亮姐姐,做了黑虎帮一位头目的小妾,他自然也就成了黑虎帮一名小头目,负责收取鱼市上的保护费。
萧译却是一个渔民,在所有人看来,这两人已经不在一个层次。
周虎小时候虽是萧译的跟班小弟,但今非昔比,现今嘴上叫着“译哥”,却带着儿音,仿佛称呼家里小子。
对此,萧译也不是很在意。
他连穿越到落后、愚昧、野蛮的封建时代,都能接受,这点人情冷暖又算的了什么?
不错,萧译也是穿越大军中的一员,今年未满二十,但来到这个世界快十五年了。
可他没有穿越大军中那些耳熟能详的倚仗,只是穷鬼中的一员,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可以让他一步登天的辅助外挂,比如“系统”之类的,最起码迄今为止,他没发现。
可他本就重活一世,命都是捡来的,自没什么可挑剔的。但他身为穿越者,骨子里有种看不起土著的高傲,岂能甘愿去当一个穷鬼?
可惜这个世道与前世的环境,那是天壤之别,让他这个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小矮人,深刻体会到了何谓封建社会的残酷。
这个世界虽是古代,却并非是他所熟知的华夏五千年中任何一个朝代。
国号是以‘辰’字为名。
这里虽是小县城,但穷乡僻壤之地,也受王化,自有科举入仕之成规。萧译也想读书改变命运,却没考中,连秀才也不是。
这考不上的原因并非他学问不够,而是别人要考功名,都会巴结考官,拜师送礼,要不然就是同乡本土的情谊。
他虽然明知官场规矩,可身无长物,自然没有能力为之。
好在他曾亲眼见过有人徒手碎石、飞檐走壁后,便知道这个世界存在着某种超凡力量,绝非前世那种人与人之间,本质上没有高下的世界。
文不行,那就练武。
奈何与他相依为命的渔民爷爷,连进拳馆的银子也凑不出来,还对他说开武馆的拳师都是骗子,压根没有真本事,不学还好,学了死的更快!
萧译也只听听就算,但他也没气馁,想着自己经过网络大时代的熏陶,前世又做过麻辣烫的生意,遂在五年前重操旧业,结合时代特色,做出了独家的麻辣烫配料。
经不住萧译软磨硬泡,爷爷遂拿出多年积蓄,爷孙两开了一家小食铺,生意出奇的好,可这种日子连三天都没过去,就被黑虎帮的人摘了“桃子”,本钱都没回来。
萧译年轻气盛,心中不忿,只多了一句嘴,当即换来一顿好打,若非爷爷用身子牢牢护住他,黑虎帮见老头年龄大了,这才收手。萧译这个年轻人必然非死即残!
爷爷受了重伤,需要银钱治病,萧译家里却再也拿不出钱来,他走投无路,遂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告官,但官府只是推搪。
饶是萧译本就猜到了,黑虎帮能如此嚣张,免不了与官府中人有勾结,但等事到临头,他剩下的只有绝望。
在衙门口,他连一句牢骚话都没敢说,因为他知道,前世你骂一句“县太爷”如何,“官府”如何如何,最多也就蹲几天号子。
可现在,自己定然就不明不白的消失了,尸首都找不到的那种。
告官无门,报仇无力!
那时的萧译算是彻底死心了,因为他总算明白了,在这个世界没有倚仗,只想要过的好点,也难如登天!更别说出人头地了!
万般无奈之下,萧译只好通过周虎这个玩伴,先借了一笔“驴打滚”为爷爷看病。
又继承了爷爷的手艺,踏踏实实做一个渔民,按时缴纳保护费,换取一份安稳。
……
“小哥儿,来条鱼!”
顾客的声音,打断了神游天外的萧译。
萧译回头望了一眼顾客,脸上带着惯有的笑容,转身,将手伸向了鱼篓。
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想要让爷爷和自己活下去的话。
……
未到晌午,鱼篓里的鱼已经见了底,萧译拎起鱼篓出了市场,向着东大街走去。
来到一家名为“回春堂”的药铺,领了常用的药,塞入褡裢,便沿着大街出了城门,穿过一条小道,咸湿的微风阵阵吹来,极为适意。
萧译举目一望,只见云垂天外,远处湖水中映出红日倒影,不自禁心怀大旷,走到湖边,悄立半晌,心想:“难怪前世有人说,绝大多数穿越者没有外挂,想要在命如草芥的封建时代活下去都难,想要出人头地,就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可我真的就此认命吗?”
随即想到爷爷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纵然用药吊命,恐怕也是时日无多,胸口不禁又是一酸,当下朝着家里走去。
……
长沙远岸,危崖高耸。
崖底一座茅屋前。
“咯吱”一声,萧译推开房门,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
“译儿……是你吗?”
一个苍老沙哑且无力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是我,爷爷。”
萧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这才快步走到里屋门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极为简陋,除了一件破旧的衣柜与一个火炉,可谓家徒四壁。
木材搭就的床铺上,一个瘦骨伶仃的老人蜷缩在破旧的被子里。
老人瘦得皮包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腐朽垂暮之气,但在看到萧译后,那双浑浊的眸子,却闪烁出了一丝光彩。
“爷爷,我先去给您将药煎上,再去做饭。”
萧译一边把药从褡裢取出来,一边柔声向老人说道。
他爷爷萧贵生今年七十有三,年事已高,五年前又被黑虎帮的人打伤,从此拉下了病根。
“好……好……”
萧贵生满是慈爱地看向萧译,微笑着点了点头,又满脸怜惜地叹了口气:“译儿,跟着爷爷,让你受苦了。”
萧译咧嘴一笑道:“爷爷说的哪里话。一点都不苦。”
萧贵生艰难地嚅嗫道:“你这傻孩子,为了照顾我这个糟老头子,从周虎那里……借了五两驴打滚,他们都是黑虎帮的,五年过去了,还没还清,这以后可要怎么办哪?”
萧贵生以前跑过船,比一般农人见识强的多,明白黑虎帮的高利贷,绝非只是还钱这么简单。
那是利滚利,就算是家里有座金山也没用。
因为人会根据你的家庭条件,吃定你一辈子!
有钱有地,有妻儿女,那就要钱要地,妻儿也得给你卖了。
没钱没地,无儿无女,那就用自己的劳力还钱!
说残酷一点,欠下黑虎帮的银子,一辈子也别想脱身。
萧译正矮身清理着火炉,头也没抬道:“爷爷你不用管这些,只要你能好,驴打滚就驴打滚。”
萧贵生长叹一声:“你从懂事起,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也知道劝不了你。”
他又忽然看向萧译问道:“译儿,我知道你有一颗习武之心,我年轻时跟着跑船,也曾见过一些登萍渡水,水不沾身的武林高手,当真是神通广大,好似神仙中人。”
说到这,萧贵生一脸向往之色,干瘪的脸上,也仿佛散发出了一种光芒。
萧译身子也是一顿,不禁寻思:“这个世界的武人,竟能如此厉害?”
他可是知道,这‘登萍渡水、水不沾身’八个字说来轻飘飘的,但萧译前世读过好多武侠小说,金古梁三大家的武侠世界,也没人可以做到。
因为只这一个举动,就将内力、轻功的高深造诣展现的淋漓尽致。
达摩老祖在金古梁世界,都是公认的武林神话,一苇渡江的名头尽人皆知。
可他也要这一苇不停借力换气,方能成功渡江。
直接登萍渡水他不行,水不沾身则更加不行了。
但萧译对“武侠”知之甚详,准确来说,他对前世知名的武林体系、武侠人物都不陌生。
他虽不懂修行法门,但若论纸上谈兵,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故而在他看来,达摩这等走到一世之巅的修行者,表现不如虽然这个世界的高手,那般惊世骇俗,绝对不是人的问题,而是世界问题。
因为修炼之人,炼的是一口气,吞吐精粹反哺自身,来让自己更为强大,而这吞吐之气既然来源于天地,世界不同,天地间存在的修行物质也就不同,武道上限自然有了高低之分。
而今萧译听了萧贵生的只言片语,让他更对习武之路充满憧憬了,一双黑亮的眸子幽若深潭。
萧贵生见孙儿怔在那里,半天不说话,也回了神,便又接着说道:“也都怪爷爷无能,拿不出去武馆的钱,让你小小年纪就为了银钱发愁,反而招惹了祸端。”
萧译听到这,直起身来,随后看向爷爷,很是正色道:“爷爷,常言道:子不嫌父贫,都不用提您的养育之恩。就说您勒紧裤腰带供我上私塾,让我认字读书,村里再没第二家了,孙儿就该感激您一辈子。”
萧译这话发自肺腑,他穿越过来时,原身才五岁,为了不被人当作怪物,他表现的和普通小孩没有区别。
自然在玩闹的年纪,做玩闹的事。
但在他七岁时,萧贵生就让他进私塾读书了,没让他和同龄人一样放牛牧羊。这让萧译这个外来者对这个爷爷极为认可,内心也很是尊敬。
萧贵生呵呵一笑,随即叹道:“也不知道当年我将你捡回来,是对是错!”
萧译先是一愕,继而问道:“爷爷,你说什么?”
萧贵生面带微笑,盯着萧译那双明亮的眼睛:“怎么?不相信吗?”
接着,他将一只有些破旧的木盒从被窝掏了出来,努力的递向萧译:“打开它。”
从萧译穿越至今,爷爷一直小心保管这只盒子,根本不让他碰,而今却让他打开,萧译虽心有疑惑,还是依言打开了盒子。
赫然入目,里面有个红色的婴儿襁褓,质地极为华贵,上面还有一张带着金粉的纸张。下面还压着一张白纸,纸上很是潦草的写着一行地址,显然写字之人当时极为急迫。
萧译将金纸拿了起来,感觉有些微硬,拿近一看,忽地变了脸色,“婚书”两个大字映入眼帘。
“译儿,爷爷当年跑过船,这我跟你说过,十八年前,我替人使船卖命,有一日在嘉澜江上漂流着一个木盆,传来了婴儿阵阵哭声……”
“咳咳……那个婴儿就是你,你在江上漂流却没给风浪打翻,喂了鱼虾,着实让人啧啧称奇,我就将你救了上来。
可当我看到你的襁褓与婚书,就知道你大有身世,那时你也不知飘了多久,极为瘦弱,我心中起了怜悯,就收养了你。
但你一个婴儿,却孤身漂流,必然大有缘故,小老儿平头百姓一个,又怕惹来杀身之祸。上岸之后,再不敢在原处居住,就一路南行,你没奶吃,我就老着脸向人讨奶吃,所以你是吃百家奶长大的。一直流落到了海阳县,这一住就是十八年。”
萧贵生不等萧译询问,便自行解释起来,说到这里,又道:“译儿,你脖子上挂的玉璜,是你本就有的,却只有半块,应该还有半块玉璜,若对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块完美的圆壁。
另一半应在你的未婚妻身上,应是信物,我见上面刻着一个‘译’字,正是你的名字。
我问过先生,这‘译‘字意指明白、晓畅、开朗、通达之义。或许寄托了你的父母期盼,我便以此为名了,但生怕叫你原姓,引发波折,就让你随了我的姓。”
萧译将脖子上的玉璜扯了出来,他也早知这玉璜是半月型,应该是一对,本应‘双璜连壁’,却不知还有这等隐情。
萧贵生喘了几口长气,又接着道:“我本想你父母定是不得已,才将你送入木盆,或许早已丧命。
怕你得知真相,徒自伤心,这才说你是我的孙儿,瞒了你这么久,你不要怪爷爷。”
萧贵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生怕现在不说,以后再没了机会,纵然喘口气都很是艰难,还是说个不停。
萧译听的也是目瞪口呆,他穿越来时,原身才五岁,接收的记忆极为有限,自然不知他竟有如此离奇生世。
但知晓真相后更是动容,如此世道下,一个老者养育一个婴儿,那是何等艰难?
当即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一个头,郑重说道:“爷爷大恩大德,孙儿粉身难报,怎敢提见怪二字。”
萧贵生笑了笑,道:“这算什么恩德?一个小婴孩都不救,我萧贵生怎配为人!”
萧译连磕三头,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说道:“爷爷,既然这婚书上有名有姓,也有地址,那爷爷你……?”
“你是奇怪我为何不去找你的岳父母?”
萧贵生叫萧译吞吞吐吐,接口道。
萧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不过马上又不好意思地挠头一笑道:“正是如此。”
萧贵生微微一笑道:“我也想过,这地址应该是你的父母所留,你若不死,得人相救,也好有个去处。
我曾有幸遇见过一位高人,虽只短短时光,他却教了我很多。
他说人生在世,一切恩怨情仇,实则都因人的贪婪,滋生出了欲望而起。
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皆不能免!”
萧译默默点头,他何尝不是因为欲望,不甘于现状,才让爷爷受了大罪!
黑虎帮的人也是出于贪婪,才抢他的生意配方。
萧贵生又接着道:“我想着你家人定然遭了变故,我又不知仇人来历,若依言去找你岳父母,他们倘若是讲信义之人,再不想收留你,也不能不收。但此举说不定会让他们为难乃至送命。
一方面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的家人未必就能事事洞明,他们若是忘义之徒,我将你送过去,岂非羊入虎口?”
萧译听到这话,心中一跳,点了点头,一脸崇敬地看向老人道:“爷爷云天高义,足以让人钦佩,您还有如此见识,着实让孙儿受用不尽。”
萧译这是真心诚意的,他是真没想到,爷爷大字不识几个,只是乡野一村夫,竟然见事如此通透。
萧贵生见孙子夸自己,却是神色戚戚,微微喘气,似乎陷入回忆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