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年正月,宋乱。
起因如同年前在临淄的酒肆听到的传言,觊觎宋司马孔父嘉之妻“美而艳”的太宰华督真的发兵进攻孔氏,杀孔父嘉而娶其妻。这种事情虽然离谱,但还挺好理解的,只是这之后的发展...怎么说呢,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宋公与夷听闻华督之所为,暴怒。
华督害怕极了,担心被国君清算。
华督把国君杀了。
春秋!
宋公与夷薨,宋人谥其为殇公。
宋殇公之死给了蠢蠢欲动的列国绝好的干涉宋国内政的绝好机会,正好郑伯家里养着一个宋国的公子冯,这要是不借机揩一把油水那都说不过去。于是,由郑伯寤生牵头,鲁侯允、齐侯禄甫、陈侯鲍约定在宋都商丘的稷门之下召开四方会谈,讨论华督的人头应该处在的位置,以及公子冯的膝盖应该坐在的位置等等事宜。
三月,齐侯禄甫召集齐师,出兵车三百乘,命太子诸儿居右,高卿居左,国卿居中奉齐侯车驾。齐师浩浩荡荡自临淄出发,将借道郕国,经由鲁国郓城及曹国而入宋境。
齐太子诸儿扶着车轼立在车左的位置上,春日和煦的阳光晒得背后暖洋洋的。上书“齐”字的旌旗猎猎作响。稍稍一瞥,便能看见仆费专心致志地驾驭四马向前开进,再右边,是高大的公子彭生,在用犀甲的护臂试矛尖是否锋利。
战车的前后是各二十五名徒卒,肩扛着三人高的长矛,或是一人高的短戈。这五十名徒卒中,有十人身披铠甲,大约不是低级贵族就是稍有家资的庶人,那些没有着甲的,可能是哪天街上遇到的卖竹编的手艺人,或是哪家穷士族的没有继承权的小儿子,无论如何,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国人,或者说,临淄市民。
队伍无声地前进。先前在太庙分发武器,誓师出征时的兴奋感逐渐消退,诸儿陷入了某种莫名的无聊之中。随意将箭矢搭载弦上,不知瞄准什么东西好。
要是窜出来一只野兔什么的也好啊。
忽然,路边草丛好像动了一下。
哦哟?有戏——
诸儿拉满弓,搭箭欲射,却猛然发现那草丛里原来卧着一人。
“那是何人?”诸儿拍拍身旁持矛步行的甲士,指向那边问道,“你去看看。”
那人是被两名甲士架过来的,面如菜色,骨瘦嶙峋,几乎已是一具饿殍。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浑身都是尘土,难怪一时难以分辨出个人形。
诸儿使人给他喂了些水和冷粟米饭。一阵狼吞虎咽过后,那人像是恢复了一点力气,便支起身子,向诸儿行礼,道:“我是虞国人,百里氏,名视,字孟明,出国游历,在宋国求仕,只因无人引荐,入仕无门,只能在司马孔父嘉府上做了个家仆。不幸遇到太宰督攻杀孔父,我逃出宋国,欲望齐国去,流落到此处时,盘缠已经花完,饿的走不动路,倒在路边等死。所幸遇到君子,解我于倒悬也。”
字孟明...孟明...名视字明,都是“眼”“看”之类的意思。“孟”说明是某个士族的庶长子,因为不能继承家产,所以跑出来闯荡看看能不能在外面找到差事,最好能保留贵族的身份。可惜这位青年运气不好,没有获得什么好的就业机会。
“等等,你说你叫什么?”诸儿忽然意识到什么。
“百里视啊...”
“然后字孟明?”
“是...”
孟明视?此人不是秦穆公的执政上大夫,“五羖大夫”百里奚的儿子吗?现在是什么时代,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请问令尊大名?”
“我考名思,字仲心...莫不是君子认识我父?”
“那,百里奚呢?!”
“怎么会有人名叫奚呢?”
“奚”,就是被捆缚的奴隶。所以...百里奚本来叫百里视,孟明视就是他本人,然后因为被晋国人捉了,成了奴隶,所以变成了百里奚...秦穆公与晋文公是同时代人,比齐桓公小白晚一代,自己又比小白早了半代,那自己是正好遇到了年轻时候的那个超长待机的老头儿,还正好和自己差不多同龄?
诸儿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这...君子...我父...”百里视不知诸儿心中所想,只是能明显感觉到面前的贵人心中正万马奔腾,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足下皇考何人已经不重要了。我乃齐国太子诸儿,诚邀足下到齐国做我府上宾客!”诸儿两眼发光,仿佛在反复循环播放《好客山东欢迎您》。
诸儿强忍着百里视身上的臭味,以及那不忍直视的外表,面不改色地牵住百里视的手,走到队伍的后列,挑出一辆辎重车,命人将里面的粮秣分摊到其他辎车,自己则扶百里视上车,亲自持缰驾车。见明明春日已暖,百里视却在瑟瑟发抖,又将身上所披的锦袍脱下,裹在百里视身上。
这一套求贤若渴标准答案组合拳打下来,百里视抖得更厉害了。
“君子是要我怎么死?难道是要派我去刺杀华督吗?完了完了,这条命算是交代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