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徐大夫,什么身份?”关志问。
“身份?”徐一真苦笑:“我们可没什么身份。”
小倪在旁边插话:“我们是城南土地庙的乞丐,要饭的。”
关志吃了大惊:“乞丐?凭徐大夫的本事,怎会沦落成乞丐?”
徐一真不愿多谈:“乱世之时,还有什么事不能发生的?达官死于荒野,将军死于酒宴。我这区区一郎中要饭,已经是很好的了。”
但关志仍不解:“可徐先生治好了这么多人,口碑流传之下,也不该如此落魄啊。”
徐一真却看得明白:“大概是因为,我不要诊金吧。”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不外如是。一次不要诊金,对方感恩戴德。两三次不要诊金,对方便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而为了冲淡因为内心觉得理所当然,而产生的负罪感,总要再找些这样那样的缺点才好。
没有比徐一真的身份,一条贱命乞丐更好,更天然的缺点了。
而有这缺点点缀,人们心中便在没有愧疚,理所当然起来。
这并非邪恶,只是人性罢了。
徐一真看得真切。关志也看得明白。
他不知是徐一真故意如此还是无意如此,但既然与他有恩:“徐先生不该如此。”
但要改变,平常手段也无用。毕竟徐一真的身份摆在这儿,流民乞丐。
虽则,当今圣上也是要饭起家。但当要饭的成了圣上,流民乞丐仍旧是流民乞丐,在那些大老爷们眼里,仍不是人的。
这也并非什么邪恶,不过是现实。
要想让徐先生不再是乞丐,须得让徐先生做一件大事,打出名望。而在这金陵城中,要打出名望,最简便的莫过于。
对!
“徐先生可知道皇榜?”关志问。
“皇榜?什么皇榜?”徐一真并不清楚。
“当今皇太孙病重,太医们束手无策,皇上大怒,言说太医无用,便发下皇榜,民间求医。但凡能治好皇太孙病,赏银官禄,唾手可得。”
徐一真:“我对当官没有兴趣。”
关志摇头:“徐先生高风亮节不错。但这天下,却不是谁都入先生这样,多得是蝇营狗苟之辈,谄媚阿谀之人。
“有的冲钱,有的冲权,不一而足。先生凭借这医术,早早晚晚会打出名头。名头响亮了,麻烦就上门了。”
“我自然知道先生对权钱不感兴趣,但先生有他也不是为了彰显什么,不过是保护。一来保护先生免受牢狱之灾皮肉之苦,二来也保护先生身边的人。”
徐一真听了不禁动容,不由想起他沦落乞丐的缘由。
那还是前元时候,祖父为前元贵族治病,叫什么帖木儿的。
刚开始还好,后来不知因为什么,那帖木儿暴毙而亡。便有人说,这是祖父故意下毒,目的自然是要覆灭大元。
天可怜见,祖父连杀鸡都不会,怎么可能杀人呢?
但没法,虽说大元已摇摇欲坠,但对方权势依然大过天,祖父被杀头,连父亲也没有幸免。
若非他当时贪玩自己去了城外,那时也要死去。
而即便逃了性命,但大元境内早已画影图形,成了反贼,早已没了立锥之地,只能乞讨过活,直到现在。
如今算算,已经十年之久了。
如果那时候,祖父有了权,有了钱,兴许结局会好很多。
他不愿过去的事再发生一遍,更不愿意再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说的有理。”徐一真沉吟半晌,点头:“我去!”
关志大喜:“随我去摘了皇榜!”
关志此举自然是有私心的。
若是徐一真能治好太孙的病,今后必然飞黄腾达,而对于有帮助之恩的自己,他必然不能薄待。
到时候便能抱着徐一真的大腿,一飞冲天,再不是小小的差役。
而若是徐一真治不好太孙的病,上面治罪也治不到他头上。
他毕竟只是小小的差役。
三人来到皇城根,见御林军围了一圈,当中便是那皇榜。周围围着些百姓。
皇榜早已张贴了有段时间。这些百姓围着不过是看个热闹,看最终是谁揭了皇榜,或是有没有人敢揭这皇榜。
小倪和徐一真在关志家换了身衣服,不太合身,好在干净。
毕竟有可能去面圣的,乞丐衣服再齐整,那也有碍观瞻。
三人来到人群跟前,立刻引起了人群注意。
人群骚动起来。人们窃窃私语:“哎哎,看着哈,我看这人要揭皇榜了。”
三人来到,自然也引起了御林军的注意,不由的目光投过来。
如今王朝初年,御林军一个个杀气极重,即便只是目光看过来,也让人心里直打鼓,沉甸甸的。
小倪腿已经有些软了。
所谓揭皇榜,自然不是直接上去一撕了事。
那可是皇榜,撕毁皇榜大不敬,是要杀头的。所谓一撕了事,也只有电视剧里敢这么演。
徐一真拱手抱拳:“各位官爷,在下揭榜。”
御林军没有想象的嚣张,问明了徐一真姓名,便前一个后一个,半监视半押解的朝皇城走了。
小倪和关志正要跟上,被御林军拦住,说只有徐一真一人可去。
只惊愕了一下,两人便释然了。
毕竟那可是皇宫,哪里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
小倪决定就在这儿等着,等徐一真从皇宫里出来,顺便在附近乞讨要饭。附近可都是富人,应该能讨要到不少。
徐一真跟着御林军穿过午门,走过长长的路。
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往常听说的太监宫女,嫔妃才人好像都人间蒸发了似的。
不知道去了哪里,又或者都躲了起来。
跨过太和门,眼前是一片巨大的广场,远远的矗立着一座恢弘的宫殿,金碧辉煌。
宫殿上方竖着牌匾,上写着太和殿三字。
徐一真没去过故宫,但也听说后世的故宫在汉文旁边还有满文。现在的牌匾却很干净,甚至有些过于新了。
实际上何止是牌匾,整个宫殿都是新的。
一行人却没有穿过广场,而是顺着东边墙根往边上走,绕过太和殿,在一个角落里有个小门。
连着穿过两三个这样的小门,一路往东,路上人就越来越多了。
有太监,有宫女,面上有惶恐,走路也失了几分沉着。
突然为首的御林军兵士在一太监跟前停住,抱拳拱手:“王公公,请去禀告陛下,有民间郎中揭榜,要为皇太孙看病。”
王公公不敢怠慢,连忙转身小跑着离开了。
御林军兵士不再走,只是等着太监回来。
太监还没回来,身后却来了个老头。
说是老头,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身穿官服看上去颇为沧桑。面带担忧,烦闷和隐藏极深的恐惧。
他恐惧的甚至没有看到一行人,直直的往御林军兵士身上撞。
那兵士连忙提醒:“哎,您留神。”
老头惊醒,眼神有了焦距,蓦然看到自己差点撞到御林军身上,连忙停下脚步,道了谢,让过身来。
这一让身,他便看到了徐一真。
徐一真一身布衣。且不说这布衣是在关志家换的,不合身,单说在皇宫中行走的不是太监宫女就是达官显贵,突然出现一布衣,就极为惹眼。
老头便多问几句:“他是谁?”
徐一真没回答。为首的兵士搭话:“这位是接了皇榜的徐一真徐郎中,专为皇太孙看病。如今正要觐见陛下。”
老头浑身一震,不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见这徐一真身形单薄,虽不说形销骨立,但也是营养不良之象,他就有些瞧不起。
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生病就得看医。若要是他医术高明,不说腰缠万贯,也断不能这么寒酸。
既然这么寒酸,那医术定然是稀松平常得很,怕是只存了一两手绝活,就想着在皇上前卖弄,为求个一官半职或是些许钱财。
这种人,他最看不起。
心里看不起,礼数仍要做周全,不能让人挑到错处。
他拱手行礼:“本官张长贵,字安贫,添为太医院院使,正三品。不知阁下是何官身?”
这就是要打脸了。
徐一真并不在意,回礼:“在下徐一真,无字,白身。”
张长贵,名字跟村头树下唠嗑的闲人差不过,但人家有字。有字,意味着他是走过科举的,并且有长辈,有师承。
徐一真有什么?他一乞丐,什么都没有。
“啧。”老头啧了一声,却并不打算收手:“本官师从丹溪先生,不知阁下师从何人。”
丹溪先生,名为朱震亨,中医流派滋阴派的创始人,地位,大约是期末考试最后一道大题的那种。
当世固然如雷贯耳,即便五百年后的后世依然有不小的名号。徐一真自然听说过。
听说过,他就明白,之前是地位,现在就是要拼出身了。
拼得过么?拼不过,所以实话实说。
“惭愧,在下师从父亲,自幼学医。”
张长贵肃然起敬。自幼学医,如今看他模样二十出头的样子,莫非真有些本事傍身?莫非他父亲是什么名人?
“不知令尊师从何人?”
“师从,我祖父?”
???
原来是家传。张长贵放心了,更肯定了自己猜测。家传医术,大多不成体系,就靠着几手绝活傍身。
这在民间,自然没什么,小地方说不定还能被尊称一声神医。
可这是哪里?这是皇宫!天子阶下!区区靠着几首绝活行医的家伙,跟招摇撞骗有什么区别。
定然不能让他给皇太孙瞧病!
张长贵本来就是要觐见陛下,确定皇太孙接下来的治疗,现在碰到徐一真,索性就不走了,跟他一起。
路就这么宽,两人一人站一边,相看两厌,相顾无言,气氛沉郁得御林军兵士都有些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