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众人在沉郁的气氛中站立难安的时候,太监远远的小跑着过来。
他来到跟前,整理了下略显零乱的衣服,平稳了气息,才用抑扬顿挫又严肃庄重的语气说:
“传陛下口谕:徐一真过来给咱孙看病,看好了重重有赏。”
这种满满乡土气的口谕,视频里看到是一回事,真切听到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愣了半天。
旁边御林军兵士戳戳他胳膊提醒了下,他才回过神来:“遵旨。”
太监板着的身子猛地一松:“甭耽误了,随咱家来吧。”
“王公公。”张长贵上前。
王公公就跟才看到他似的,连忙行礼:“原来是张太医。您不赶快进宫给皇孙看病,在这里做什么呢?”
张长贵笑说:“我也是刚到没多久,正碰到接了皇榜的民间郎中,既然正好碰上,我便跟他一起觐见吧?”
张长贵是太医院的老人,论本事,论资格,自然不是王公公可比的。
他自然不便说什么,只暗暗地记在心里。
“那便一起来吧。”
离了御林军护送,跟着王公公又走了一段距离,跨过一圆形门洞,眼前便是东宫,也就是太子住处。
到了这里,人骤然多了起来,不仅有宫女、太监,更有御林军、锦衣卫。
不说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也差不太多,一个个面色沉郁,气息沉重,显然都有心事。
而这心事的源头,不必多说,就在这东宫之内。
王公公也不禀报,带着两人直接入殿,绕过殿中的宝座,走进宝座侧后方的一处小门。进了小门,又穿过一处不长的回廊,便是太子的寝宫。
王公公仍旧不禀报,直接推门,让两人进屋。
张太医见过大世面,一点不犯怵,当先进入。
徐一真想了想,也迈步进入。
左脚迈过门槛,右脚还在门外,便听见屋里啪的一下,像是瓷器被打破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哼,听起来像是张太医的。
再紧接着,便是一声怒吼:“看了这么多次!吃了这么多药!咱孙子不见好不说,病还越来越重了!你们太医是干什么吃的!”
“若再治不好!你们也不必做什么太医了!咱就让你们这些酒囊饭袋,给我皇孙陪葬!”
张长贵听声音快哭了,说话声音都在发颤:“陛下,皇太孙殿下是外感风寒,风邪入体侵入心脉。”
“咱不听这些听不懂的里个啷,咱只问你:治得成,还是治不成!”
“这,这,”张长贵不敢打包票:“陛下,皇太孙病体沉重,须得徐徐图之,不可急躁啊。”
“放你娘的狗屁!说什么徐徐图之,分明是没有本事。来人!”
这是要把他拉出去砍了。
张长贵慌了,口不择言:“陛下!陛下!不是有民间郎中揭了皇榜么?臣在路上也看到他了。只谈论了几句,臣便认定此人医术还在微臣之上。他定然能治好皇太孙的病!”
这话让皇帝冷静下来:“且让你活个半日。若是他能治了咱孙子的病,一切好说。若治不好,你俩一起给我孙儿陪葬!”
“让那郎中过来吧!”
王公公连忙喊:“宣,徐一真觐见!”
徐一真战战兢兢的进屋,一眼便看到跌在地上脑袋冒血,极为狼狈的张太医,以及地上碎掉的茶壶。
显然刚才就是这只茶壶给他脑袋开了瓢。
张太医心虚,不敢看他,又好奇这江湖郎中骤然看到皇上又是什么精彩表情,忍不住去偷看。
眼珠子都快裂开了。
“你就是那江湖郎中?叫徐一真的?”顺着声音望去,床沿上正坐着一个面有忧色老人。
老人并不老,只是眉宇之间极为沧桑,似是看过许多的生死离别刀光剑影乃至更多的不忍言不忍想之事。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那些记忆并没有淡去,反而更加深刻,沉淀在心底最深处,显露在面上,便是沧桑,用一个字概括,便是一个“老”字。
“是!”徐一真抱拳拱手。
“大胆!面见皇上还不跪下行礼?”王公公说是呵斥,倒不如说是提醒。
毕竟就在刚刚,这位爷就要操刀子杀人的。这若是一个不好,怕是还没看病就得拖出去杀了。
但皇上远比王公公想得开明,或者说,他此时丝毫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只在意一件事。
“百姓不实礼数情有可原,你且来看看,”说话间,皇上让出了位置:“咱孙儿病情如何?”
徐一真连忙近前。
这才看到,床上躺着的是个孩子,看样子也就七八岁的样子,面容枯槁,没有光泽,脸颊微微凹陷发黑。
看到这面容,徐一真心里就一沉。
他手搭脉上半晌,回头问皇帝:“皇孙是何时发病的?期间用了什么药?”
皇上没有说话,王公公代为回答:“皇太孙殿下是四天前发病,期间一直吃太医开的药。”
徐一真问:“药方可在?拿来我看。”
立刻有小太监递过来一张药方,徐一真细细看去,越看心头就越沉。
不是这药方有多差,恰恰相反,这药开得极为对症,且中正平和,八岁小儿吃了也无碍。
四天前刚发病,吃了这副药本该有效,此刻不说痊愈也该有所好转了,断不该到现在将死的程度。
药方没问题,那必然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
徐一真却不敢深究下去了。
自古无情帝王家,这话说的不对,该是自古无情豪门家,帝王说到底不过是地位特殊的豪门而已。
多少人世间龌龊黑暗的事都发生在其中。
区区的,让八岁孩子死掉,在这片黑暗中,都算不得事,怕是连个“灰”都不算。
而无论是帝王家还是豪门内,深究这黑暗,对他这小老百姓来说没有什么区别,怕都是个死。
皇上见他左问右问的,听得厌烦:“咱孙儿究竟怎样?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左问右问的干什么?”
徐一真心里挣扎了一下,定了主意。
很多时候,似乎选择很多,实际上并没有选择余地。
比如眼前这事,他能袖手旁观么?能。但事后怕是要良心上过不去,晚上是要做噩梦的。
一个治病救人的郎中,时常被良心谴责,医术便要大打折扣。
一个治病救人的郎中,没了良心,医术又有什么用呢?
他站定,面朝皇上,跪倒,开口:“还请皇上摈退左右。”
皇上还没说话,张太医先叫起来:“大胆!你区区白身竟然敢让陛下摈退旁人,是要刺王杀驾么!”
皇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张太医立刻像被攥住了脖子的鸭子,不敢吱声了。但心里的恐惧,却成百上千倍的涌了出来。
太医院多少位太医,都是经过层层选拔选上来的,人品不说,至少医术那是各顶个的拿得出手。他们会看不到药方的无效?看不到其中的猫腻?
自然能看到。
但他们,谁都没说。四天来,没有开出新的药方。甚至没有在原有药方基础上做加减。
不是不能,是不敢。
当今皇上作为开国之君,杀伐极重,又喜怒无常,稍不如意就是个满门抄斩。
且不说,不久前刚杀了一批人,尸骨未寒,单说城外土地庙旁,那一个个内里稻草外面人皮的稻草人,就让人恐惧。
这种情况下,谁敢说?
多说多错。不说,兴许这事就过去了。说了,怕是又要死一票人,甚至可能整个太医院都无法幸免。
至于一个八岁小儿的性命,兴许是天意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
原以为,就这么平安无事的过去了,谁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要把这篓子捅了!
这不是要人命么!
一想到有一天,自己被扒了人皮,内里填上稻草竖在土地庙边,他心里涌出无限的勇气。
皇威在这勇气之下也黯然失色了。
“陛下!”张长贵跪在地上,直着身子,梗着脖子,手指着徐一真,一副杀父仇人的模样:“万不可听他胡说八道!”
“他不过是城里的一个乞丐,能有什么医术!定然是看到陛下的奖赏,心存不良,才有今日作为!”
“他分明是诓骗陛下,乃是欺君之罪,罪该万死啊,陛下!”
皇上却很淡然,冷冷地审视了一番他,才幽幽地说:“朕自有判断。”
而后吩咐:“你等全都给咱退下。”
皇上吩咐,众人自然依令而行。不多一会儿,原本房间里乌央乌央的太监宫女都走了。
张长贵不愿走。他还想知道徐一真究竟知道了什么。但也被几个力气大的太监拖拽着走了。
整个房间,只剩下徐一真,躺在床上将死的皇太孙,皇上,以及皇上身边的王公公。
“说吧。”皇上面沉似水:“你发现了什么。”
徐一真却并不直说,而是跪下磕头:“在说之前,请皇上恕草民死罪。”
皇上意外:“你有何罪?”
徐一真摇头:“不知道。但待会皇上暴怒之下,未尝不会拿草民泄愤。”
皇上一听啪的一拍桌子,脸上恨恨:“咱还不至于拿一百姓泄愤!罢了,无论你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君无戏言!”
徐一真不信。
自古都说君无戏言,但真正严守承诺的皇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既然决定了,哪怕是前面刀山火海,他也要试着闯一闯。
“这第一件,”徐一真想着怎样委婉地说,但左右没有好办法,只能直说:“皇太孙要死了。当活不过今夜子时。”
“你说什么!”皇上蹭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两脚站立不住,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陛下!”王公公惊慌失措,忙去搀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