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转忧为喜:“徐大夫辛苦。”
辛苦自然辛苦,吓也吓死了。打从他摘了皇榜进了宫中,他的命就跟皇孙的命、皇后的命绑在一起。
皇孙皇后活着,他不见得活着。皇孙皇后死了,他必死。
昨天施针之后,原以为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直到皇孙皇后痊愈了,哪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波折。
这一天天的,心脏不好的不是吓死,就是累死。
一想到从坤宁宫穿过太和殿一路小跑的来这儿,徐一真不由得腿酸脚麻,一阵热汗上脸,湿透衣衫。
“也是皇孙吉人天相,遇难成祥化险为夷。”徐一真一本正经的说着吉祥话:“不过从今之后,药就不必吃了。”
太子妃面容肃然,神情幽幽:“可是药有什么问题?莫非是徐先生开得药方有什么错误?”
“药方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补益之药,也是经典之药,中正平和,断没有错误。”徐一真连忙否定。
若是有半点犹豫,声名受累是其次,关键失去皇家尤其是太子妃的信任。
太子妃虽然不掌实权,似乎也无意凸显存在感。但身为将军之女,又身为太子妃自有过人之处,言语间的刀剑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住的。
“那,”太子妃笑问:“就是药有问题?”
“常氏!”朱元璋龙行虎步的进来,制止了太子妃:“药的问题,已不仅是后宫之事,更是朝廷之事,你不必多问。”
太子妃愣了下。她原以为是吕氏背后指使,要以阴毒手段害了雄英,好让他自个儿成为太子,继承大统。
但听皇上一说,竟不是?又或者其中牵扯更多?总之却已经不是她一妇道人家能参与得了。
太子妃做足了身为太子妃该做的事,做一个透明人,做一个太子身后的贤内助。
皇上见太子妃不再追问,心中也是满意。他本就是强硬的人,即便皇后,算得上老夫老妻了,若是对朝政说话也会引来他的怒骂,何况儿媳?
好在常遇春这个莽夫,生的女儿却极会察言观色,进退有度。真真是他慧眼识人,给我儿娶了个贤内助。
强硬之人,便不容许有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但这几天,每每有事情脱离他的掌控,比如皇后皇孙的病,比如药,让他一个劲儿的青筋直冒。
皇上看了徐一真一眼,却没有多问。
自然不必多问。既然太子妃有心思在这里追究药的过失,显然皇孙是大好了。
徐先生总不会让人失望。每每便能让孙儿转危为安。至于说徐先生若让他失望,那也好办的很,给咱孙儿陪葬就是了。
但须得名正言顺。毕竟现在徐一真是民,而朱元璋是皇帝。
一皇帝,因治不好病而去杀一平民。即便杀伐如朱元璋,也是不愿做的。且不说那群穷酸书生臭老九的口诛笔伐,关键是名声。
他为何敢严刑峻法,杀官杀得人头滚滚,还不是因为立了一个“为民”的旗。一旦旗倒了,名声臭了,他还怎么大义凛然地杀官?
“宣吧。”朱元璋眼神示意一旁的王公公。
宣?宣什么?徐一真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王公公上前一步,手探入袖中,从中抽出一根明黄色卷轴:“徐一真接旨。”
徐一真蒙圈中连忙跪倒:“草民接旨。”
王公公穿过圣旨下缘看了他一眼,便开口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徐一真给皇后皇孙治病,医术很好。你对咱有恩,咱不会忘记。着赐太医院院使,负责太医院一切事物,钦此。”
太医院院使,是太医院的最高长官。
“这,那以前的院使呢?”徐一真问。
“顺延退位任用就是了。”皇上并不在意:“整个太医院都是戴罪之身,不是问题。”
戴罪之身?他觉得自己去了太医院上任下场不会好咯。
“那院使是几品官?”
“正五品。”
正五品,相当于知州,或者知府同知。虽然只是个医官,那也是大官了。
这就做官了?官字两张口,咋说咋都有。
即便到了三百年后的现代社会,嘴上说的平等民主,但面对官普通人仍然是以从下往上的目光高看好几眼。
此时若是低头看去,未尝不会看到几个跪着的人,然后在震惊而羞耻中转头一看,又见其他人跪着,于是或是破口大骂,或是大唱赞歌。
没什么好羞涩的。愤怒、憧憬、跋扈、猖狂,乃至表现在外的平易近人,皆源于权力。这些权力,大至对某个方面的生杀予夺,小至对自家人的庇护。
它像毒品,像蜜糖。远远看着,不过如此,亲身体会,欲罢不能。
现代如此,三百年前的明初更甚。
一想到自己对太医院上上下下生杀予夺,一言可成太医院规章,某方面来说,自己就是太医院中的帝王,徐一真都有些欲罢不能了。
“还不谢主隆恩。”王公公出言提醒。
徐一真磕头,九下:“臣,谢皇上恩典。”无师自通。
“另!”王公公又抽出一封圣旨。这与前一个不同,不再是明黄色,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信笺,上面盖着宝印。
“赐徐一真府邸一座,城外上品良田五十亩,金五十两,银一百两,钦此。”
“臣,谢皇上赏赐。”这次真诚了许多。
一番闹剧之后,两刻钟过去了,徐一真来到床头,一一起针。
他紧贴着皮肤捏针,然后顺势一提,针就起出来了。起出针后,徐一真食指按住针孔几个呼吸才松开。
这是一种补泻手法。起针之后,按针孔几个呼吸,是补。不按,就是泻。
这种补泻效果,远没有提豆许、捻转、顺逆经脉下针来得好。毕竟现代针灸针细且软,而皮肤有弹性。一起针,针孔便自动合上了。
按不按针孔的,多是个安慰作用。
但这次下针用的是传统的黄帝九针,针孔足够大,按针孔的补益效果就有了。当然也是因为,他是皇孙,没有男女大防。
明初的男女大防,虽然还没有到清末走火入魔的程度,可若是肆无忌惮,也难以活长久,尤其对于皇族更是要慎之又慎。
一一起针,按压。因为多了一个小步骤,起针用了些时间,而后,徐一真吩咐将皇孙翻过来,让他仰躺着。
俞募治疗法,俞穴扎完了,该扎募穴了。
募穴与俞穴不同。俞穴集中在膀胱经上,而且都集中在背部,募穴则多在腹部。针灸有个说法,背薄如纸,腹深似鼓。
是说,背部要浅扎,斜着扎,否则就要扎坏人,腹部则可以放肆一些,怎么扎就行。
这话,听听也就算了。
背薄如纸的确如此,毕竟背部穴位多离脊柱不远,而脊柱,学过生物的都知道,是中枢神经系统,一个不留神就是高位截瘫。
腹深似鼓则不一定。现代人或许是,毕竟吃得好,腹部脂肪多。但明初,粮食都不够吃,一个个饿的皮包骨,一针下去,怕就扎到内脏了。
明初的皇族,还远不如明末的胡吃海塞,肥头大耳,做一顿福禄宴的程度,虽比一般人富态,但也只是个现代人水平。
而皇孙,年纪还小,就更没肚子了,久病之下,一躺倒,肚子就整个凹陷了下去,跟没了内脏似的,猛地一看极为恐怖。
这种情况下,认穴都是个麻烦事。
心之募穴巨阙,在任脉上,只有一个,之前下过针,驾轻就熟。徐一真选一寸毫针,直针刺入,稍微揉捻一下就松手了。
肺之募穴中府,是手太阴肺经的发端,在胸外侧,找起来就有些麻烦。好在孩子瘦,骨头肋条根根分明。
先选锁骨与第一根肋条之间的云门穴,然后直下一根肋骨,在第一第二根肋骨之间,就是中府穴。
但中府穴不能直刺,直刺就戳到肺了,更不能只扎中府穴。他需要把效果提升到最大。
徐一真从针包中抽出一根三寸长毫针。
毫针,在黄帝九针中最是尖细。即便因为长度,三寸毫针比一寸毫针要粗,但它仍然比针包中其他种类的针细。
徐一真斜15度,在中府穴下五分的地方下针,沿着肺经往上走,直刺云门穴。透过皮肤,能清晰的看到针在皮下走。
这个场景,直看得在场所有人头皮发麻。
看起来骇人,徐一真操作得很快,几个呼吸的功夫,针已经到位了,左右揉捻之下,便停针。如法炮制的在另一边胸部下针,肺之募穴便好了。
肝之募穴,在胸下紧贴着最后一根肋骨,直刺下针,揉捻一下,就好了。
肾之募穴京门,脾之募穴章门就要稍微留神了。这两穴正临着腹部凹陷的最低点,徐一真虽选取的一寸针,下针也不敢下全,只战战兢兢的下五分,而后揉捻,停针。
按常理说,孩子是不必停针的,只须单刺就好,无非就是多刺几下。
但今时不同往日,停针当然比单刺的效果好,药力大。更关键的是,他担心若是多刺了皇孙几下,事后朱元璋会想着法子在他身上也刺几下。
身为医者,治病救人固然重要,为了治病把自己搭进去就不值当了。
五募穴,共九个穴道下针之后,效果立竿见影,皇孙眼皮动了动,醒过来了。
太子妃喜得噌的一下站起来。皇上一个健步来到床头,把太子妃挤到了床尾。太子朱标起步慢了,反应过来床头已经被他老爹占据,只能乖乖地来到床尾,跟自家媳妇站一起。
“乖孙,好点没有,要吃什么?爷爷吩咐人去做。”朱元璋一张老脸笑成了一块破毛巾,一双粗糙的大手一个劲儿地抚摸着皇孙的脑门。
此刻,他不再是杀伐果断的皇帝,只是一个关心自己孙子身体的祖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