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码头不远,有一处不高的土丘,土丘下面江的一面能看到有一处村子。村子不大,看起来就不过十几户人家。
六爷驾着马车来到村外,将马车停在阴凉地里:“两位大人,马车不便进村,咱们须得在这儿停下,步行进村打听。”
徐一真抬眼看去,村中道路狭窄,虽有车辙,但看那宽度,只是板车车辙,而非马车车辙。马车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况且,金陵城外多是官宦富家的庄园田产,穷人只在他们的庄园田产上过活。这个村子竟然能在一众庄园田产中存在而没有吞并,其中自有一些手段。
村子里若都是船夫艄公和他们的亲眷,就更得加一份小心。
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帮艄公船夫,吃在大江两岸,风里来雨里去,自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与本事。
“好。”徐一真从善如流,转而问张长贵:“我看就由我跟着六爷进村打听,您跟秀儿看着马车。”
张长贵说:“还是我去吧。看这样子,江北情况怕是不好,说不得村里就有病人。若是别的病你针灸还可,若真是瘟疫传过来,怕你应付不了。”
听张长贵说自己针灸治不得病,徐一真也不恼怒。
他没得恼怒。这是事实。
这次北上抗疫,若非要避开文官武将可能的报复,而且身为院使避不过,他怕是还没资格。
但徐一真自告奋勇,并非意气用事。
“张大人做官太久了,可知身上有官味?”徐一真问。
“官味?”张长贵听得懵,忍不住举起胳膊朝胳肢窝吸溜鼻子。官味没闻到,倒是闻到隐隐的狐臭味和老人味。
“没有味啊?哪里来的官味?”
徐一真笑着解释:“官味不是味,但对贫民来说却臭不可闻。
走路八字步,说话仰着头,回答‘嗯啊’调,自诩人‘父母’,更有甚者,对上和颜悦色,对下冷眼旁观,对事不闻不问,说话云里雾里。
“这就是官味。”
张长贵惊愕。
徐一真所言的“官味”,换个词不过是‘官威’而已。当官若没有官威,那为啥要当官呢。
毕竟洪武年间的官不好当啊,贪污几两银子就剥皮实草了。当官不挣钱,还不能耍耍官威了?官威都不让耍了,还让不让官活了。
“这,应该无碍吧?”
“若只是平常自然无碍。”徐一真解释:“只是我们是要治病救人打听消息,就有碍了。官味太重,他们怕是不愿多说。”
张长贵不由点头,觉得徐一真说得不无道理,便也答应下来。他与秀儿待在马车上,徐一真和六爷则进村打听消息。
“须得小心呐。”张长贵嘱咐徐一真两人。
明初不比后世,一个村子就是一个小世界,一个小宗族。闯入一个村子,便如同闯入一个陌生世界。对方是敌意还是善意谁都不知道,运气不好死得都无声无息。
徐一真挥手示意知道了。
两人进村,没走多久便听见紧挨路旁的一屋里有人在吵架。
一女的尖着嗓子:“躺着!躺着!你不出去干活就知道在家躺着!再躺着全家都得饿死!”
接着是孩子哭声。
“哭!哭!就知道哭!”女的骂着:“老的就知道躺着,小的就知道哭!不哭死你呢!”
男人声音传来,弱弱的:“你骂我就得了,干嘛还骂孩子。”
女人:“我倒是关心孩子,却不关心我!”
男人:“我怎地不关心你?我不是给你买了胭脂水粉?”
女人冷笑:“那都一年前了。你这一年买了什么?说说,买了什么?”
男人声音更弱:“只是生意不好,这有什么办法?等生意好了就……”
女人打断男人的话:“等生意好了,一家人都得饿死!”女人气不过:“你说说你,船就在那里,过江的人又不是没有,为什么不做生意,不撑船?”
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村西头的徐十三,做了趟买卖,撑船去了对岸,回来没几天就死了。我听说啊,”男人声音变小声:“北岸的村子逃得逃,死得死,都空了。”
女人冷笑:“你倒是怕病死?全家都得饿死!”
男人声音虚着,语气充满了不确定:“这可是大事,肯定得惊动官府。如今朝廷可不比前元了,总不至于让咱饿死,吧?”
“你一大老爷们,见识还不如我这娘们。”女人语气不屑:“虽说现在是大明了,不是前元,都说现在皇帝英明神武。
“可英明神武也好,昏庸无能也好,那都是对那群当官的而言,对咱们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英明神武了,你就能吃饱饭了?昏庸无能了,你就能不饿死了?
老话还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走呢,你指望官府,还不如指望旺财给你叼回个肉骨头。”
女人说这么多,也失了耐心:“你就说吧,要买卖来了,做还是不做!做,咱日子就接着过。不做!
女人嘿嘿冷笑了一声:“你清高,你继续清高着。我跟孩子便回娘家去,总比待在你这儿饿死的强!”
男人怂了:“我做!我做就是了!总不至于让你娘俩饿死。何况,”他作死多了一嘴:“你娘家在北岸,没我撑船,你能走到哪去?”
“嗨~”女人嗓门一下子拔高,刚要继续输出,突然听见门环响动。
夫妻俩不由对视一眼,大清早的,又是个偏远村子,何况因为流言和徐十三的死,村子里人心惶惶的,大家走动都少了。
谁会敲门。
“谁啊。”女人提高了嗓门问。
“我们是游方的大夫,打算去江北。”徐一真也提着嗓子:“想问一下咱还过江么?”
男人还没说话,女人噌的一下窜出屋子,一边小跑着去开门,一边说:“哎呀过江过江,咋能不过江呢?”
说话间开了院门,见院门前站着两人,一见徐一真,女人脱口而出:“这么年轻啊?”
语气里有三分惊讶、三分犹疑、四分不屑,潜台词虽然没说出来,但任谁都能听出来:“嘴上无毛还没断奶的小家伙,能有几分医术?”
徐一真只当没听见,又把刚才的问了一遍:“在下游方大夫,徐一真,问一下咱这可还做生意?”
女人如梦初醒:“做!做!两位请进。”
女人想得明白。是真有本事要好,是坑蒙拐骗也罢,关他什么事,能做成买卖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