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城。
数日前,此处的叛军已经被颜季明尽数攻杀或是俘虏,城头再度更换上了大唐的旗帜。
城中的官吏早就全被叛军换了一遍,唐军入城时,有些人不得已而举家自尽,有些人,则是选择投降。
但投降也没用。
建宁王李倓不会放过他们,而他们对颜季明也毫无用处,后者更不会在他们身上浪费半点时间,任由李倓在城中清洗。
当陈温将这个消息报告给过来的时候,李萼笑道:
“这位大王,跟您往来的时候,看似为人忠厚真诚,但做起事来,这手段还真不含糊。”
“毕竟是李家的人。”
颜季明对此并不意外,转而再次提起了撤军回河北的事。
河东这边,除去河东南部一些被叛军彻底攻占劫掠过的城池,北方的大片郡县城池始终是和平国度的状态,由原先听命于玄宗,转而听命于现在的天子李亨。
颜季明很难将手插进其中。
他已经多次和李萼、刘客奴等人商量过,对他来说,眼下最好的出路,还是继续消化河北,然后便是向河南进军。
河南道几乎全部沦陷,也堵死了朝廷援军前往江南道的道路。
若是能打通前往江南道的道路,颜季明就可以直接从江南道获取到海量的财富。
是故,当下的战略重心,应当是河南一带。
建宁王李倓浑然不知颜季明心中所想,甚至还极力邀请颜季明率领天雄军帮他留在河东平叛。
“颜节度年纪轻轻,就已经立下如此功业,倒是令小王好生敬佩。”
“殿下不也是,您身为天潢贵胄,都直接出来带兵了。”
李倓摇摇头,脸上似有醉意。
“和安,你言重啦,若非我姓李,又岂能带兵出来,我自己还是知道自己斤两如何的。”
他站起来,看着外面,感慨道:
“只是可惜啊,我才能平庸,帐下又没有强军猛将,看到节度的天雄军,当真是好生羡慕!”
李倓说到这儿,眼神盯住了颜季明。
后者眼睛微微眯起,继而,竟是露出些感同身受之意。
颜季明站在李倓身旁,装作醉酒,用力拍了拍李倓的肩膀,然后又勾住他的肩膀,对他大倒苦水。
“殿下,在下也是很苦啊。不光是在下苦,河北军民也苦啊!”
颜季明指了指外面,言语之间,竟是有些哽咽。
“听闻京城失守,下官的父亲和叔父闭门谢客一月,终日以泪洗面,忧虑圣人和朝廷,
就算是在下,也因此愤而与众将士歃血为盟,定要为朝廷复仇,不破贼军,誓不回转!”
颜季明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眼泪鼻涕在李倓肩头擦了擦,继续哭诉道:
“而后听到圣人在灵武继位,颜氏满门倾尽家资以为军需所用,号召河北上下勤王,故而才凑出这一支兵力过万的天雄军。
这支兵马,不是颜某一个人的私产,而是河北上下的心血所在!”
李倓面露尴尬,但又不好直白地让颜季明从自己身边滚开点。
过了一会儿,反而是他在不断地安慰颜季明。
到最后,李倓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只好一遍遍重复道:
“会好的,和安你不要哭了...”
“真的会好的......和安,你在我肩上蹭什么?”
颜季明原本装作伏在李倓肩头痛哭,听到问话,他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李倓肩头的鼻涕。
说实话,要一直哭还真考验演技,
但只需要不停地擤鼻涕和咳嗽,就能更快营造出一种悲恸欲绝的氛围。
李倓这时候却浑身汗毛乍起。
他忽然想起来,
自己曾听说过这位长相阴柔俊美的颜节度,似乎好男风?
这下是无论如何都得赶紧离开了。
李倓心里甚至有些害怕。
外面的夜风,轻轻飘起,仿佛数百年前的晋风,再度吹拂在两人脸上。
颜季明也有些恶心,但更多的,则是不屑。
李倓刚才的话全然是试探,意思是想跟颜季明借兵。
但从来只有颜季明借别人的东西且不还的道理,还没有别人能跟他借东西。
何况是,
借兵。
要兵没有。
要钱粮,
可以啊,
打发你一点,
不过咱河北上下都不容易,才经历过战乱,你要一次有,要两次有,但不能次次逮着咱河北薅羊毛吧?
你要的次数稍微一多,
那就是朝廷有意压榨河北。
一番“哭诉”,仿佛只是诉苦,但仿佛,又是什么话都说了。
李倓也没再提这件事,沉默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了。
换在以前,他哪用得着这么客气?
就算没有朝廷的命令,
我身为大唐亲王,跟你调兵,你敢推三阻四么?
就因为世道乱了。
你手中没兵,
就只能低头认小!
有很多人还没意识到这个道理。
但李倓,却是有些明白了。
颜季明坐在门槛上,晃晃手里的酒壶,听声音,还剩下约莫一半。
陈温走过来,替颜季明披上一件衣服,顺便道:
“此次伤亡的人数已经计算出来了,军中主簿让末将把册子送给您看。”
颜季明将酒壶放在脚边,伸手从陈温手中接过册子。
一页又一页,记载在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一名战死或是受伤的士卒。
颜季明翻动册子的速度越来越慢,夜风绕过他手边,动作轻柔地翻起下一页。
战死者约有三百人,受伤的,则是二百多人。
颜季明刚才和李倓谈笑时的意气方遒,
在这一刻,
被夜风吹的有些冰冷。
“陈温。”
“末将在。”
颜季明沉默了一会儿,道:
“倘若太平了,你想做什么?”
“末将,不知道。”
“不知道?”
陈温在颜季明身边蹲下,沉声道:
“河北,在您治下已经太平了。”
“不,我的意思,你...假如最后是我赢了,天下全都太平了,你想做什么?”
陈温愣了一会儿,笑道:
“末将亡父曾替末将与一佃户之女定有亲事,若太平了,末将得娶她。”
“除此之外呢?”
陈温摇摇头。
“没了。”
颜季明再次拿起酒壶,低声道:
“夫死子又死,兄亡弟也亡。
河北子弟随我出征,至今战死超过数千人。”
陈温犹豫了一会儿,想要劝解,却听颜季明继续说道:
“人已经死了,就不能让他们死的没有意义。”
他站起来,将壶中剩下酒水,尽数浇在地上,祭奠那些战死的将士。
“李家坐不得这个江山,为何我颜氏...”
陈温霍然抬头。
夜下风中,颜季明衣襟微微飘起,而他眼中的野心,第一次如此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