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七月,天气越燥热,军中时常能看见光着膀子拼命扇风的大汉。
比起巡视军中,颜季明现在更乐意去城中逛逛。
城中的女子,已经换上了较为轻薄的衣衫。
大唐女子风格本就豪放,
脸皮薄些的,看到颜季明会有意慢走几步,好能多看几眼。
胆大的,路过颜季明身边的时候忽然掷把什么东西掷过来,仔细看一眼,都是些香囊帕子之类的闺中物件。
走了两条街,颜季明怀里多了不好。
他咳嗽一声,把东西递给陈温,让他替自己拿着。
尽管赵城处于军管的状态下,但城中百姓渐渐卸下了对天雄军的防备。
颜季明早就对此下过令,在纪律方面对士卒的约束极严,而建宁王李倓那边,也因此不得不对自己麾下的将士三令五申,至少让他们不能在外面惹事给自己丢脸。
天雄军能做到,为什么他的兵马就做不到?
但事实则是,后者确实管不住自个。
近日城中连续发生两起士卒欺凌百姓的事,说起来并不大,要是有心遮掩,也不会有太多人知道。
但最尴尬的是,抓到闹事兵卒的人,全都是颜季明的天雄军。
而前者,则都是李倓麾下的士卒。
“前日,多谢颜节度率军解围之恩,倓必铭记在心,不敢忘也。”
李倓施了一礼,道:
“我收到郭公帅令,不日将继续南下,与郭公兵马汇合,围攻绛郡。”
颜季明点点头,抬手还礼,实际上也并不是很在意李倓这之后的去向。
他在李倓身上虽有谋划,但并不急于一时,以后的日子还长,何况,就算是李倓倒霉战死军中了,李亨也还有不少儿子,总能找到一个符合颜季明要求的皇子。
“殿下临走之前,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问吧。”
“您说,在平叛时,什么最重要?”
“额...大将?”
“非也。”“那就是一支精锐的兵马。”
“非也。”
李倓不由皱眉,道:
“还请明示。”
“是钱粮。”
颜季明敲了敲桌子,轻声道:
“有足够钱粮,才能让骄兵悍将为您所用,才能让各地官吏继续替朝廷效命,如今以朝廷财力却只能处处擎肘,若是长此以往...”
听到颜季明的话,李倓神色微动。
其实叛军攻破潼关的时候,朝廷的积蓄仍是极为可观。
但随着叛军攻入长安,将左藏尽数劫掠以为军用时,朝廷可用的钱粮,就只能仰仗各地输送。
左藏,即国库。
玄宗逃出长安的时候,杨国忠想要烧了国库,却被玄宗阻止。
他那时候的心思究竟如何,没人知道。
但如今,叛军在获得左藏后,就将大量的钱粮全部转化为士卒、战马、甲胄、武器。
关内道直至今日,各处依然混战不休,高仙芝和封常清的推进势头虽然凶猛,但总因为后勤的问题,而不得不停顿脚步,给叛军留出喘息的空档。
李倓自然也清楚这其中的情况。
就连他这次被围,也有这部分原因在里面。
各处兵马都在要钱要粮,就算李倓是亲王,郭子仪也没有看在他姓李的面子上再多给一些,只是给了额定数量的军粮。
这个数量,其实不多。
所以李倓一朝被围,没过多久军中就开始缺粮了。
“莫非节度有良策?”
“然也。”
颜季明示意李倓凑过来,笑道:
“下官曾对陛下及朝堂诸公说过,与其节俭,不如想办法去多开财路。”
“财路...”
“对,譬如拿下官坐镇的魏博举例,魏博镇下辖的博陵郡盛产瓷器,下官便令博陵各城官衙出钱开设作坊,招募百姓为烧瓷工匠,将产出的瓷器兜售出去。
这样,既可以养活百姓,又能让他们有事做,同时卖瓷器本就是一本多利的事,可以解决朝廷的钱粮问题。”
“让官衙出钱,岂不是与民争利?这说出去,名声未免也太难听了些。”
李倓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殿下果真是宅心仁厚。”
颜季明笑眯眯说了一句,道:
“但若是官衙将钱借给百姓,允许后者开设工坊,盈利自负,但须得定一个期限,比如说三年后百姓必须得以规定的利息还款。
要是还不起。就可以依据债务,没收百姓名下的财物地契,甚至是让他们卖身为奴还债。
您想想,一个工坊,光凭一家最多三五口人,远远达不到盈利,想要多赚钱,只有多招工,
这样一来,在短期内,光一家工坊,就可以解决至少三户人家的营生。
这样,则是朝廷给百姓活路,更算不上是什么与民争利了。”
李倓思忖了一会儿,又道:
“可您刚才说,也有办法解决军中钱粮短缺的事......”
“诶,其实都是一样的。”
颜季明伸出一根手指,笑道:
“民间可借钱开设工坊,
反正都是生意,
民间可做得,
军中为何不可做得?”
“多谢颜节度指点。”
李倓若有所思,对颜季明再次拱手作别。
等他走后,李萼当即从后堂走出来。
“他相信了?”
“不知道,但他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陛下、还有他那几个谋士和大臣。”
颜季明嘴角微微扬起。
他所说的那点法子,其实就是后世放贷的一种。
在古代,还有另一个名字,
叫青苗法。
后世大部分人都以为青苗法是王安石在改革时独创,
但实际上,唐朝中后叶早已经出现了青苗法。
目的,就是为天子创收。
若是对其加以改良,再派合适的人去执行,确实可以解决相当一部分钱粮问题。
但,
事情的发展会这么美好吗?
开头是一锅清汤,
而随着每个人在接到手时都会往里面添加一点东西,天知道最后端上桌的是一锅什么玩意。
王安石的下场,其实已经说明了一部分问题。
颜季明只不过是让它出现的时间提前了一点。
而实际上,朝廷现在虽说艰难,但仍可以尽量维持运转,若是安史之乱提早结束几年,它都能慢慢恢复过来。
它所代表的,毕竟是一个国家。
李萼问道:
“若朝廷发现很难把放出去的钱粮收回来怎么办?”
颜季明耸耸肩,道:
“到那时候,朝廷就倒了。”
反正怪不到自己这边。
颜季明在建议官衙放贷的时候,总是以自己治下的几个郡为例。
对他来说,这是成功案例。
但对于朝廷来说,这是不能开的口子。
各处城池中,有不少工场作坊都是以官衙借钱给私人开办起来的。
但颜季明能以极强的手段和渠道,保证工场作坊直接度过前期的难关,进入盈利期。
因为商队只要出了河北,北方大都是外族人的聚居地,乃至于东北方的新罗等国,瓷器在那都有销路。
瓷器在本地其实也有销路,但所产生的利益远不如上者。
一批又一批商队组织起来,就能源源不断地给颜季明带回大量的钱粮和货物。
同时,他也能保证那些借钱的百姓百分百还钱。
还是那句话,兵马即强权。
颜季明不惜血本养兵,虽说其麾下势力还不能算是一个藩镇,但已经有了雏形。
在他治下,只要是颜季明的号令和法度,上到官府下到军民,大多都得奉行。
同时在借钱之初,他还会让手下官吏严厉审核借贷者的身家资产,令其拿出相应的东西作为抵押。
一旦赔本甚至是血本无归,颜季明就会拿走他们的抵押物。
房屋、地契、反正是他们所有的财物,哪怕是他们自己本身。
这样做,看似已经是毫无人性了。
但颜季明所借钱的对象,几乎都是河北本地的豪族大户。
他手里有兵,后者不敢耍赖。
而且就算是他们赚了,颜季明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坐着收钱,因为所有工坊内,官府都能分到最后的红利。
反之,若是血本无归,大户们就得赔付官衙相应的本金和利息。
凭着这个手段,颜季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大片的土地和奴隶握在了手中。
他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从这些人手中抠出后两者。
地方上的豪族大户虽然权力较小,但对于土地兼并向来乐此不疲,何况河北最早受到战乱,不少大族受到重创,急于恢复。
颜季明给他们开出了一个极为美好的前景。
即利用工场的盈利再度振兴家族。
但这个前景,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
颜季明从所有大户中特意选出了一些较为听话的,决定分给他们部分利益,将这些人立为标杆,诱使更多的大族进行“借贷”,甚至是投资进来。
最后,再让他们莫名其妙就欠了一屁股冤枉债。
其中多是李萼等官吏在下场操手。
为此,颜季明牺牲了相当一部分公信力。
不少河北大族已经不再完全相信他,甚至是对他加以防备。
但对于士卒和百姓来讲,前者得到了足够的钱粮,凭借军功可以受赏土地;后者则是拥有了谋生的行当,凭着力气至少可以勉强养活一家人。
颜季明和李萼等人商量后,将原先的均田制再做更改,其内容则变为:
家属中有天雄军士卒身份的男子,其所在户,可获得额定数量的田地。
既然不少事情都已经做完了,颜季明终于可以将全部精力再次放回到经营自己的势力上来。
李萼曾和颜季明谈过一次话,大致意思,就是颜季明之前施行的大部分措施,都太过于保守,完全不符合他的野心。
七月初,
随着颜节度带着天雄军回到常山,同时向各处传达了朝廷的旨意:
即封颜季明为魏博镇节度使。
所有人惊愕之余,却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颜节度下令在各地开办寒士居,准许寒门和平民出身的读书人通过考试直接应试官职,用于填补魏博镇里中低层官吏的空缺。
此消息传开,当即让已经安静了许多时日的河北,再度掀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