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福大街,林宅。
将缪翘送回宅子后,贾玖的马车缓缓停在了林妹妹的家门前。
早在十余日前,林黛玉便已经搬回了林宅,侍奉林如海汤药。
贾玖这次过来,是准备接林黛玉一齐返回宁国府的。
马车才刚停下,林宅门子的声音便在外面响了起来。
“玖大爷,姑娘于响午过后,便被贵府上派过来的马车接走了。”
贾玖神色一怔,心底微一犯怵,当即掀帘问道:“可知是何人过来接的林姑娘?”
门子弯下腰身,恭声答道:“是贵府林管事亲自驾的马车,说是贵府珍大奶奶嘱咐过来请的人。”
闻言,听说是林大宝过来接的人,贾玖心头一松。
说实在的,贾玖适才忐忑不安,他是担心别有用心的人假借宁国府来接人。
而他选择现在就过来接林妹妹,主要便是担心,一旦被人提前发现他在密查京营军械流失一案,说不定,那些丧心病狂的人,会挺而走险,继而朝他身边的人下手。
念及这里,贾玖准备回府之后,让路狄给林妹妹挑选一位懂武力的妇人,待她来往林府与宁府之家,以确保安全。
“回府!”
听见马车里面传来的声响,张三随即下令启程。
百余骑甲士护着贾玖的马驾,缓缓地朝着宁荣街而回。
在马上要进入宁荣街牌坊的时候。
“怎么回事,这速度怎么慢了下来?”闭目养神的贾玖,蓦地感受到自己的马车,突然就慢了许多。
就在贾玖说完话的同时,整个队伍便已经停了下来。
“大人,应当是前面堵塞死了,我马上前去查看。”
外面马上传来张三的声响。
而在马车外面。
这时,张三李四等人,随即容色紧张起来。
只见拱桥对面,整条街的中心位置,已经被一辆接着一辆马车堵塞起来。
街道两旁,亦是摩肩接踵的布衣百姓。
前后八十名甲士纷纷落下马来,他们左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面,右手持军弩,神色戒备地将贾玖的马车重重护在身后。
另外二十名便衣劲服的亲军,一半人在张三的带领上,挤过人群,越过拱桥向着对面打探去了。
这时,附近的百姓见状,纷纷脸色大变,自觉地往一旁挤去,生怕被这批甲士一个不顺气,一刀将他们打杀宰了。
平儿听了张三的声响,抬手掀开她旁边的窗帘,打量了几眼。
只见此时的马车位置,恰好停留在拱桥的前面,由车驾的窗子往外面望去,拱桥的对面,正好映入平儿的眼帘。
这时,整条宁荣街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一派热闹非凡的场景。
牛车、驴车、双肩挑着担的行人交织在一起,络绎不绝。
人流不断地由安福大街汹涌而入宁荣街。
他们所有人的方向,皆是向着西边而去,也就是宁荣两座国公府的方向。
只是大家被堵塞在这条宁荣街上面,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便就有了百姓们的愤怒声响。
不过,更多的是一些衣着朴素,老实巴交的百姓,他们的脸上虽有焦虑之色,但更多的是无可耐何地等着前方恢复畅通。
路边嘈杂抱怨的声响不断传来。
贾玖借着平儿掀开的车帘,目光所及之下,便是这一番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热闹景象。
“什么时候,宁荣街竟如此多人了?”贾玖掏出怀表掏看了一眼时辰,只见指针来到了下午的四点四十五分。
旋即,便诧异道“当下已经是申时末,马上快到酉时了,怎地街上还有如此多人?”
蓦地,贾玖发现这些百姓有一個共通点,便是挑着胆子的,抑或是推着车的,上面皆是一些菜蔬。
“难道,他们都是朝着咱们府上去的?”
平儿闻言,随即掩口而笑道:“玖大爷,你猜对了。”
平儿将目光收回,拿绣帕捂着绯色的唇瓣,笑道:“玖大爷,这外面的人流,多是推着新鲜的瓜果菜蔬,还有挑着担子的百姓,这些人,正是在替咱们两府,运送新鲜肉食和蔬菜的百姓。”
说毕,平儿转过螓首,杏眸轻轻眨动着,诧道:“难道玖大爷忘记了,明儿开始,咱们两府要连着摆五日的流水宴,这事,是老太太一早便定下了的。
外面这些平头百姓,多半是受了城外头的菜户、庄户他们的嘱咐,提前一日往咱们家送东西的。
而那些菜户和庄户们,会在明日一早带领一家子过府,侯着老太太和玖大爷请安问礼,如是玖大爷想见他们,林……东叔那边会安排,如是不见,东叔也会替玖大爷打发了事。”
贾玖嘴巴微张,自己……活成了自己仇富讨厌的那个人了?
这在红楼堵车,竟然是因为自己办筵席,数之不尽的平头百姓替自己运送东西,才会造成的堵塞交通?
我把我自己堵塞在了家门外?
贾玖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很快,堵塞在马路上面的百姓,有识货之人,当即辩认出,这队甲士正是西宁伯的亲军护卫,顿时有人惊呼出声。
“呀,这不就是伯爷的车驾吗?大家快让让,让伯爷的车驾先过去。”
“还真的是,快…快,把话传到前头去,让前方的人赶紧让开路来。”
“快快,把这话给传到前方去……”
一时之间,递话的声响如浪朝般涌向前面。
等张三带着十名护卫出现在源头时。
却见马路正中,十数名的兵马司铺兵,正手持兵器将一辆牛车围在道路中间。
他们的身后,则是一位趾高气扬,穿着正六品朝服的巡城御史,其模样神态颇为盛气凌人。
“大胆刁民,本官不管你是替谁家送的东西,这淌在地上的是人血,而非家禽兽血,你们这些兵马司的人,还愣在原地作甚?莫非,你们是想要违抗本官的命令不成?”
一位模样看似是军巡铺头头的中年汉子,正在进退两难。
这位驾牛车的老汉,实乃替他们的顶头上官的最顶头都指挥使大人运送东西。
笑话,自家大人的东西,何时轮得到他们来查办。
自他们五城兵马司,历来又受巡城御史的监察。
更甚,大周朝明文规定,五城兵马司必须受到都察院巡城御史的节制。
这时,那位军巡铺的头目瞧见张三等人的身影时,旋即大喜过望,他马上带着十余名手下的铺兵朝张三见礼问安。
这一现象,顿时让那位正六品巡城御史的双眼眯了眯,目光连连闪烁不定。
张三摆手示意军巡铺的铺兵免礼,他凝神一看,只见那辆牛车上面,堆放着成筐成筐的新鲜菜蔬,还有几笼宰杀过的家禽。
“天老爷哟,如是这些兵爷将小人的东西拆卸下来,别说小人这趟辛苦运送费没了,说不定,小人还要赔偿整车的银钱呀。
官爷,这不就是要了小人一家老少的命了吗?”一位年约五十,衣着朴素身形削瘦的老汉,正用他整个瘦弱的身躯,护在那辆牛车的尾端。
张三见状,朝那名铺兵队目沉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赶紧挪开一个位置,先不说你们把整条道给堵塞死了,竟致百姓通行不畅,就连伯爷的车驾,都被你们挡在了后面。”
那名铺兵头目一听,神色一紧,连忙将前因后果说了。
却是这名老头把着牛车,往宁国府的方向运送明日伯爷晋爵喜宴的菜食。
行到这处地方时,因避让那名御史的官轿,牛车被一旁的石块颠簸了一下,又从侧旁颠簸到了道路中间。
而那名御史被人冲撞了官轿,登时让轿夫停下,待他钻出轿子后,即被牛车下面颠簸出来的一摊血迹给惊到。
继而,御史当即命四名轿夫,将老汉的牛车给围了上来,兵马司的军巡铺便赶了过来。
张三一听这位老汉,竟是给自家伯爷送菜的,当即和声朝那位御史说道:“这位大人,竟然兵马司军巡铺已经过来,哪么,是不是交由他们来处置。
不管如何,咱们首要的,当是应该让道路通行无阻,大人,你且瞧瞧后面,人多到已经挤到安福大道那边了,在下保证,如是这名老汉犯了人命,在下绝不会让兵马司的人徇私枉法。”
这名御史闻言,他当即冷笑一声,颐指气使般说道:
“真是好大的口气,本官瞧你的装束打扮,只不过是一位护卫罢,你有何身份脸面,竟敢替这位刁民作担保,信不信,本官当即命兵马司的人员,将你拿下?治你一个阻饶官府办差之罪。”
岑彬文从军巡铺对眼前这人毕恭毕敬的态度上,自然知道眼前之人,正是如日中天的那位西宁伯的护卫。
但是这又如何,他本人背后站着的是一位亲王,再退一步来说,辖制、监管五城兵马司,实乃他这位巡城御史的本职。
哪怕是左都御史王植王大人当面,他这位正六品也敢直言以对。
张三脸色一顿,这是蹬鼻子上脸了?他登时从怀里掏出一牌令牌,沉声道:“巧了,本官乃绣衣卫南司百户,军巡铺的人员听令,此位老汉,我绣衣卫南司的人要了,你们将他本人及这车货物,随行押送至西宁伯爵府。”
“我看谁敢听令行事?本官乃都察院、正六品西城巡城御史岑彬文。你们若是胆敢依了此人,本御史定将参尔等一本,别说是把你们身上这身皮给脱了,治尔等一个牢狱之灾,尚不在话下。
今日,本官倒是要看看,你们这些军巡铺的兵丁,是不是真要违抗本官的节制,继而听候这位绣衣卫南司百户的差遣。”岑彬文听了,心底浮起一丝窃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大义凛然地正声喝道。
辖制五城兵马司,本就是他们巡城御史的职责。
如今,朝堂上面对那位新近崛起的西宁伯,怨气颇重,却苦无对方的把柄,几次弹劾,皆是被对方化于无形。
眼下,这位自称是绣衣卫南司的百户,要插手他巡城御司的职权,显然是已经触犯了大禁。
这时,一道平稳却颇为压迫性的语气传来。
“岑彬文,承安三十七年二甲进士,同年落选庶吉士,后被选官进入都察院,县试座师乃当年的临清知县窦来春,窦来春,是现今的梁王府左长史。”
岑彬文心下一突,自己背靠梁王府一事,乃是极其机密之事,就连王府世子张燚都不知道,这西宁伯,竟查探得一清二楚,这让他的心顿时一沉。
却是贾玖在车厢久等张三不回,这才下了马驾,亲自过来查看,远远便让他瞧见一位正六品巡城御史,正在对兵马司十数位军巡铺的兵丁发号施令。
而当贾玖下了马车的同时,许宿手下的那批边军斥候转化的情报人员,当即贴近大人身边,把岑彬文的来历背景说了个一清二楚。
诚然,这主要也是因为,贾玖让许宿将那些有资格参与过继的亲王府邸,所有的底思暗中查了个一清二楚。
这岑彬文私下数次极其隐晦秘见窦来春,恰好在许宿那批人的监视当中。
贾玖先是皱眉扫了一眼地上那摊血迹,目光微微一凝,复又对那位军巡铺头目问道:“你们可知我是何人?”
“卑职见过都指挥使大人。”军巡铺头目带着十位铺兵,连忙跪下见礼。
“起来罢,由今日开始,都察院无权过问五城兵马司,他们只有监督权利,而没有辖制之举,以后,你们不必再听侯巡城御史的命令行事,可听明白?”
“我等明白!”军巡铺的兵丁一听,旋即大喜过望,刚从地上站起来的身子,都挺直了少许。
贾玖侧眸,示意许宿的人,开始搜查那辆尚还渗血的牛车。
那位老汉见状,此时的他那还敢阻拦,见是自已东家的大东家当面,他只能暗道一声晦气,而后垂着头立在一旁,任由兵马司的军巡铺人员,一筐筐地卸了下来。
岑彬文听完贾玖的那番言论,直觉不可能!
他望向那道白色蟒袍少年,沉声道:“西宁伯,下官并没有接到上锋的指令,恕下官不能听信西宁伯自说自话。”
“本伯说的话,无须你相信,岑御史,你还不走?莫非是想要到本伯的府上,讨一杯酒水喝?”
伯爷话落,李四旋即扬手一挥,面向周围百姓扬声喝道:“绣衣卫并兵马司查案,闲杂人等,一律避让,如若不然,均视为同谋论处。”
附近的百姓听了,纷纷远离此处。
岑彬文虽不惧怕西宁伯的权势,但当他听见张三所喊的那句话,他还是听懂了言下之意。
便在心底暗道一声:虽说威武不能屈是对他们这些士大夫、君子的要求。但真正的俊杰必当能屈能伸。
念及此处,岑彬文当即一拂衣袖,气哼哼地转过身子,上他的官轿去了。
与此同时。
那辆装满一筐筐菜蔬的牛车也被人清理完毕,却见车板的最下面,躺着两名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中年男子。
那名老汉见状,瞬间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昏厥了过去。
贾玖见状,稍作思量,便吩咐起来:“将此二人带回宁荣街,派人去请杨大夫过来一趟,待此二人清醒过后,问明原由报与我知。”
“至于这位老汉,一并送回去,待他清醒过来,好好问话就好,等查实此事,着实是他不知情,你们不必为难于他,把银钱一并付了给他。”
而当西宁伯这番话头落在附近的百姓耳中,众人纷纷大声叫好,直言西宁伯实乃一位大善人。
先前,伯爷手底下面的人,对那位老汉牛车上面的物品,并没有大手大脚粗暴拆卸,而是轻拿轻放。
这在以前让他们撞见官府查检,完全是不可能的现象。
这也是适才那名老汉死也要护住自己的牛车,不然,被这些官爷一顿搜查,他牛车上面的货品,那还能再完整地交付给东家的东家?
张三及李四闻听大人命令,当即齐声言诺,应了下来,而后指挥着军巡铺的铺兵,忙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