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

李艾的声音并不大，但在李灵的耳中听得却是掷地有声。

“你在打我的主意？”

李灵淡漠地开口。

“那个，咱先把剑放下吧，有事好商量的……”

“不好。”

女人的声音格外沙哑和冰冷。

李艾深吸一口气，冷静道：

“这是我能想出来的唯一办法，我们不需要动用兵马，又能让流民有事可做，不至于会激起民变……主要是，我觉得，你可能要收拢不住你的手下了。”

李灵深深地看了李艾一眼，她突然劲气外放，震开李艾的手，长发飘飘，连房间中的温度都下降了不少。

“你很聪明。”

“其实……无论是你，还是李青霞，你们的行动方式，都很好猜……”

李艾紧跟着接了这么一句，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李灵那句“聪明”的言下之意。

李灵虚眯了下眼眸，她差点都要被气笑了。

这少年郎聪明是很聪明，但在某些时候却总要让自己显得很蠢。

在她的目光逼视下，李艾额头都生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是很害怕，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很倔强。

他很年轻，远远比这一代李唐的男丁要聪明得多。

他又接着倔强地说道：

“武皇的上位，给了你们很大的助力，你们未必不想效仿太宗皇帝，以武力而定天下……

“想要达成这一点，最重要的就是‘民’，不是汉代权臣口中的庶民，不是南北朝时期任人欺凌的平民，而是，太宗皇帝口中的民，是君舟民水的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们兴风作浪，是准备借幽州的水，覆武周的舟。”

“苍啷！”

收剑回鞘的声音。

李艾强撑的那一口气也跟着这一声泄了下去。

赌对了。

这里不说话才真地会死。

面前这女人，还真就吃这一套。

女人的气息再次内敛，轻轻拿起酒壶斟酒，一个人默默地啜饮着。

李艾也松了口气，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珠。

春夏交替时期的北方，半夜气温并不高，但李艾却在满屋子冰冷的气息中，浑身汗液濡湿了衣裳。

“我麾下，收拢了十二万流民。”

带着酒香和女子独特的迷人香气，这轻飘飘地一句话，给李艾整蒙了。

啥？

啥？！

十二万！

整个幽州人口也不过四万户，往高了估算也就三十万人，这就已经是武周朝的上州了，就算把代朔两个下州的人口加在一起，也最多不过五十万人，你一个人就收拢了十二万的流民……

“不止是这三州的流民吧。”

李艾弱弱地问道。

“嗯，还有云州和蔚州。”

那就是了。

李艾之前一直很奇怪，突厥拿下了代、朔二州，为什么不顺势再攻下比这二州更北一些的云州和蔚州呢？

如果李艾没猜错的话，云州和蔚州应该早就已经是翌阳郡主麾下的大本营了，只不过这两个州和代、朔二州一样，地广人稀，不如幽州这般人口集中。

李青霞害国不浅，她一定是把代朔二州当作和莫度交易的牺牲品了。

“让我猜猜……云州和蔚州的刺史，应该也和幽州刺史方谦一样，是个贪官污吏吧，搞得当地民不聊生，要不然，那儿的流民就不会往你的麾下聚拢了。”

李灵轻轻啜饮着杯中的葡萄酒，她的声音淡漠得不似人声。

“如今的官场上，人人都如此，北地的文人世家、手艺人世家，每个人的都只顾着自己，太宗和高宗打下来的基业，就令武媚为祸至此……”

李艾看到她捏酒杯的手指开始发白。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狄公来了，县主，这里的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来了又如何？他是来查案的，等到使团案完结，他就该离开了，到那时，幽州的官场还是要用这些人，民众依然在水深火热之中……更何况，现在的北地民众，早就不再信服朝廷了……”

“但他们会信任你。”

李艾轻声说道。

“你什么意思？”

“你和李青霞不同。”

李艾感觉自己终于找到施展手艺的机会了。

“你是李唐的子孙，你承袭太宗皇帝的遗风，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反抗，你也知道要为流民争一口气，你更知道，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可我没有田地。”

李灵悠悠地叹道。

“所以你开通商路，大力发展商业……”

“那是无根的买卖，只能解一时之危。”

“雁门关外就有一片土地。”

李艾指的就是代州之前的那片土地。

李灵看了李艾一眼。

“你想说什么？”

“这枚虎头飞鹰戒，除了沙伯略本人外，基本没有人能打造出来，在未来，他的传人说不定可以制作，但现在，世间绝不会有第二枚。”

“那它和雁门关隘有什么关系？”

来了来了，终于到正题上了。

李艾撸起袖口，刚刚被压力和恐惧吓到虚脱的身子，仿佛一下子又充满了干劲。

“我先说第一条，你有经营商路，想必应该知道，在商路建成之前，应该从交易方得知他们要的东西是什么，身为商人，要首先明白卖货者和买货者各自的需求，但是，如何才能囤积居奇，待价而沽呢？那就需要一种你手上有，但是对方却几乎无法获得的货物。”

李灵敲了敲李艾的脑袋，说道：

“说重点。”

“呃……好吧……”

李艾捂着脑袋，鼓着嘴小声道：

“现在，全幽州地界上，能卖到突厥的最好的货物是什么呢？”

“吉利可汗。”

“正解！”

李艾放下手，正色道：

“吉利是突厥最年轻的大可汗，那个莫度的属下可不一定会认识，而按你所说，镇守雁门关隘的人是莫度麾下的咄陆部，那么他们凭什么判定吉利就是吉利呢？”

李灵把目光放到虎头飞鹰戒上。

是了，突厥人可以不认识大可汗，但他们都听说过虎头飞鹰戒的大名——那是突厥人的权力之戒。

就像人们不一定认识皇帝长什么样，但一定都听说过传国玉玺，听说过圣旨，听说过尚方宝剑。

久而久之，传国玉玺、圣旨还有尚方宝剑，就成了皇权的几个代名词。

看到李灵的眼神，李艾才继续说道：

“虎头飞鹰戒天下无双，所以他们想要确认吉利的身份，只需要凭借这枚戒指就足够了……所以，我们再来聊一聊第二件事。”

李艾伸出两根手指，把李灵的注意力拉回来。

“和莫度合作的李青霞，他们之间的交易是什么呢？李青霞无非就是想要让莫度出兵，协助她谋逆，她好做第二个武皇，而莫度想要的是什么呢？我觉得他想要不是入主中原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他想要的是通商的话语权。”

“现在主导突厥和武周商贸的突厥商队，的确只属于阿悉结部落……”

“对的！所以，莫度其实没有必须出兵帮助李青霞的理由，但加上吉利……李青霞手里的筹码就变多了，只要吉利死了，虎头飞鹰戒到了莫度的手里，那么他最大的愿望就实现了——那就是，成为突厥大可汗。”

李灵眼神一凝，她的眼神变得锐利，紧紧盯着李艾，说道：

“你打算，让我带着吉利去叩关？”

“不，你带着虎头飞鹰戒和我去。”

李灵沉默了一下，她仔细地打量着李艾，摇头说道：

“你想装成吉利？你不行，太弱了。”

“……”

虽然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但是……怎么还是感觉就有点不开心啊！

他觉得自己要改变一下某女人脑海里关于自己的刻板印象。

李艾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吉利现在被李青霞的人盯着，根本没法把他带走，但我可以离开，没人注意我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国公，而你本来是要杀我，只是换成把我带走，自然不会被人察觉。”

李灵再一次审视了下李艾。

她有句话没问出口：你凭什么这样信任我？

但不知为何，她将这个问话抛诸脑后，因为，更重要的事情摆在她的面前。

夺回雁门关，这个构想，她很心动。

于是，她问道：

“你准备怎么拿下雁门？”

“这就是第三件事了。”

李艾把椅子往李灵身边贴近了一点。

“你带着我和虎头飞鹰戒去叩关，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让你的流民过雁门，当你走过雁门，就能看到，关隘外不远处就是一片小型河岸平原，然后，你就带着过关的流民在关外，开始修建土堡。”

“土堡？”

“嗯！”

李灵明白了李艾的想法。

他准备用基建的方式，困死山上的雁门军。

“修筑土堡需要时间，至少要旬月，你……”

果然，只有在这种特定的时候，数据要塞才会给李艾发送记忆碎片，告诉他这些关键的知识。

在数据要塞中，存在着一种十分简易的土堡建造模式，较为结实耐用。

雁门关地形狭窄，进攻难，防守更难，以现在的基建程度，关上同时站着的守军甚至没法过百人。

这就意味着，守雁门关的突厥人并不多，他们根本无法发起大规模的冲击。

这样的土堡防御能力，足够了。

“我有一种简单的土堡构筑方式，建造大量土堡，不需要很久，一千流民工匠齐心协力，三天时间足够完成。我们的时间还来得及，足够我教会你手下的那些流民了。”

李灵沉默了一下，她开始考虑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李艾趁热打铁，继续说道：

“雁门关的南面是代州城，中间要过甬长的关道，北面是河谷平原，你带着流民进入河谷平原，在那里构筑土堡，安置营地。

“在过关之后，你可以让你麾下的一名得力干将，沿着入关甬道设置路障，防备从代州方向赶来的突厥军队……其实不需要过多防备，他们根本不可能想到，一帮破衣烂衫、挑萝抬筐的流民，能做出这种军队化的围困之举。”

和后来的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同，甚至和隋末唐初的时代也不同。

高宗李治到武皇时期的大唐平民，有的是胆气，有的是傲骨。

因为，他们的父辈或祖辈，曾经在大唐那些功臣名将的率领下，把北地两个方向的所有部落和国家全部打了一个遍，没有一个是他们的对手！

该灭的灭，该杀的杀，大唐雄兵毫不含糊。

这是唐朝两任帝王震古烁今的“武功”所留下的遗制。

这是唐朝近乎全民上下皆尚武所留下的遗风。

因为有原身的记忆，李艾甚至要比李唐王族这些嘴上说着亲民但其实完全不了解平民的人，更有信心。

“有一个问题，你所说的在数天内速成的简易土堡，必然不可能拦得住大批突厥人的袭扰，北边的突厥人怎么办？莫度时刻可能带着大军南下。”

的确，李艾脑海中的简易土堡，在面对大量军队冲击的时候确实是没有太大用处，但是他们并不需要担心北面的突厥大部队，他们的目的仅仅只是困住守备雁门关的人。

李艾跟着说道：“这是第四件事，那就是莫度的出兵权。”

“出兵权……”

“他如果只是一个部落的首领，他完全可以派遣自己的部分手下来寇边，因为人数少，且袭扰之后就跑回大漠，只要突厥人的外交使者不要脸一点，他们甚至完全可以不承认寇边的是他们突厥人。

“但是，莫度现在要当大可汗，要谋夺吉利的汗位，他想要出兵帮助李青霞，就必须符合两个要素：第一，他必须要获得大可汗的位置，这样才有大兴兵马进攻的可能；第二，吉利必须且一定要死在我们的领土上。

“吉利可汗毕竟是骨咄陆可汗的亲生子，他是名义上的突厥大可汗。吉利死后，莫度可以借此收拢突厥贵族，自立为突厥大可汗；而吉利死在武周的领土上，莫度就可以‘为吉利可汗复仇’的名义，聚拢突厥诸部军队，陈兵北境，进而，挥师南下。”

突厥和大唐的关系比较复杂，所以，突厥人不能单纯地用后来的辽、金和元去看待，甚至和汉朝时的匈奴也不一样。

李艾看准的，就是这一点。

“所以，拥有虎头飞鹰戒的吉利，就被你送到了雁门关下。”

当李灵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她已经明白李艾在整个计划上的考量。

雁门。

这个原先的大周领土，现在的突厥领地，吉利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就会变得极其敏感。

他死在这里不行，不死又不行。

更何况，李艾送的是他自己，是个假的吉利，而真吉利还在狄公的身边。

李艾才不信那个什么所谓的“莫度的猎鹰”，会有脑子在短短的三五天的时间里想出破局的办法。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李灵又继续自斟自饮起来。

她似乎很喜欢喝酒。

不，应该说，她很喜欢品尝酒的滋味。

度数不算高，入口比较清冽的葡萄酒，正合她的口味。

房间里陷入了一长段时间的沉默。

因为离的近了，李艾能闻到对方身上那很好闻的气息。

虽然她看起来很高大，但其实身材却是恰到好处，很有后世运动型大姐姐的范儿。

李艾自觉走神，而且目光也有些不雅，赶紧侧过头，不再看美人饮酒。

感情这种事，等夺回了雁门，他也能活下来再说吧。

李艾想了想，说道：

“现在，幽州的局势已被狄公平定，李青霞等人多年来在幽州的经营，就此毁于一旦。如果我所料不错，她麾下应该还有一支被隐藏起来的军队，这支军队应该也是由逃难来的代、朔二州的流民组成，他们的战斗力很难说得上好，但人数一定是不少的。

“你的手里，应该也握着一支相同的流民部曲吧，你组建了那么庞大的商业贸易网络，还收拢了……那么多的流民，你的部曲应该不弱于李青霞，现在幽州局势已经稳定下来，幽州军的指挥权被狄公拿走，我猜想，李青霞已经没有再命令你的资格了。”

“你很聪明。”

又是这句话。

李艾感觉这句话应该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下次自己得教教她，用一些其他的形容词，比如说，真强、厉害、神机妙算、足智多谋什么的。

即使已经听了这么久，李灵那沙哑到极点的嗓音，还是有些容易让人感到惊悚，不知道她这副嗓子是天生的还是后天来的。

“你能从蛛丝马迹中分析出我的势力，并作出对应的安排。”李灵伸出手，放到了李艾的脑袋上，“而且，你戳中了我的软肋。”

李艾眼神清明地望着面前的女人。

她的软肋……

呃……

哪方面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要选择一个李唐王族的女性来当皇帝，比起李青霞，李灵才是现在最合适的那一个。

“至少……你比她更注重平民。”

听到李艾的话，李灵的手开始揉搓李艾的脑袋，把他当不倒翁玩了起来。

你，你……

唉，要不是我打不过你……

“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你怎么回来。”

她问的是，被送上雁门关以后。

“唔……”

李艾怔了怔，然后说道：

“当年唐鸿胪卿出使东突厥王庭……嗯，我应该也能回来的。”

……

PS：最近有点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