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艾说的唐鸿胪卿,指的是唐太宗李世民,于贞观四年灭东突厥一战时,奉命出使突厥说降那个唐俭。
当时,唐俭官拜鸿胪寺卿,于贞观元年出使过一次突厥,那时他安全返回,而第二次出使,则是要配合大将军李靖的进军。
后来,唐俭借说降之计,使突厥人兵众弛懈,不复西逃,李靖则乘势攻入王庭牙帐,他则幸运地脱身返回。
太宗皇帝的凌烟阁里,唐俭多少也算是一号人物,当然,晚节不保也是他。
李艾就是借着他的故事,诉说自己的处境。
他的计策想要成功,除了叩关出去修筑土堡的李灵的流民部曲,在一个,就是要狄公平叛后的幽州大军。
其实,只要李艾等到吉利可汗被狄公救下来,和他好好谈一谈,代、朔二州也就能回来了。
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
最起码,邓康县主李灵在这件事上没有得到任何的利益,她麾下的大批流民也没有得到妥善的安置。
就像李灵说的那样,如果完全用外交手段解决代、朔二州的归属权,北地边境的权力基本上还是要被那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大族掌握。
狄公在的时候,这里还是会吏治清明,人们服他。
可狄公一走,像方谦这样的官吏还是会出现,北地的民众本来过的就疾苦,没有雁门天险的防护,那日子过的还会更加艰难。
李艾要修雁门关土堡,不止是为了简单地围困现在处于关上的那些突厥人,还是要为开拓雁门山新道做准备。
雁门关古道实在是崎岖路窄,根本不适合通商,元朝以后就被废弃,改为在故道旁边新开拓的山道作为通商道路,于是就有了明朝的内长城防御体系,雁门关古堡的军事要塞也就正式成型。
新开山道,不必再走崎岖路窄的雁门飞狐道,算是开辟了新的商路,这是利在当代。
而土堡的建立,则是建立起足够强大的对草原骑兵的防御体系,这是功在千秋。
也算是不负为李艾背了这么久书的,那横渠四句了。
念及此处,李艾嘿嘿一笑,伸手给李灵斟了一杯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姑……呃,嗨,县主,有了计出雁门的功绩,你在这北地的声望将更添几分,如果有你在这里,未来数十年,北地人民安居乐业,人口一定会增多,到时候你可以在此弘扬当年魏武之威,那洛阳武皇的位置,你……未尝不可一试。”
李灵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去接李艾斟的这杯酒。
她眸光变得深邃,让李艾忽然有一种仿佛在和狄公对视的错觉。
“太子尚可,无须更易。”
“哦……”
李艾悻悻地把酒杯放下。
完了,拍马蹄子上了。
但这样也好,邓康县主并没有自己当皇帝的想法,北地的民生就更值得托付给她了。
“说回此计,你说要我们修筑的土堡撑三五天便可,我退一步而言,就算你的土堡搭建方式极为简便易行,但……我们依旧无法直接拿下雁门关,只能做拖延用,那么你是在等什么呢?”
“等狄公。”
李艾笑着说道:
“半个月之内,狄公一定能把李青霞给收拾了,到那时,他会带着幽州的大军,濒临雁门关下,代、朔二州就不是外交上的交换,而是我们北地的军民,一齐打下来的。”
李艾要的不止是领土,还有名义。
为啥先主刘备总是要强调“中山靖王之后”,为啥人们标榜某某的重要性,总得提个“自古以来”,这就是名义的威力。
武周不是大唐,武皇更不是高宗、太宗,整个武周朝就没有一个像样的军事名将,这段时期防守大过出击,涵养民生绝对要比对外侵略更重要。
李艾用武力的方式拿下雁门,远远比突厥大可汗的一声承诺更加坚实。
“我的就是我的,你突厥人永远也抢不走,就算你抢了,老子也能抢回来,跟你要还给我的,那是两码事!”
换句话讲,当李艾在名义上,用武力夺回了代朔二州以后,从回去赴任突厥大可汗的吉利身上能要来的东西,就不需要再考虑代朔二州要不要归还的问题了。
毕竟,我们武周可是出兵帮你吉利打了莫度的,你吉利不表示表示,行吗?
这代朔二州已经是我们武周的了,可不能算进你的谢礼哦!
别扯皮,说的就是你,突厥的牛羊、岁贡什么的不来个几万只、十几万钱的,能抵得上这代朔二州的分量吗?
李艾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面前的李灵可不傻,能够聚拢十二万流民为己所用,她必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只有往自己的天平上加入足够的筹码,才能在最后分得更多的葡萄酒。
嗯,的确,按照突厥人的尿性,从李艾为首的中原人这里吃了亏,这帮子突厥人一定会往西域那边加压了。
吉利可汗和狄公交好,他确实不会对武周动手。
但,不代表西域那边他就仁慈了啊。
楼兰、大月氏、土谷浑、吐火罗人的日子,未来可以预见的,不好过了哟。
“你凭什么会觉得狄仁杰能在半个月之内拿下李青霞?你又凭什么判定,他会命令幽州大军驰援雁门?”
李灵的问题也一阵见血。
她和李艾不同,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李青霞的势力有多么庞大,幽州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李青霞手里还握着一条铁矿脉,还有一支已经武装完毕的流民部曲。
既是幽州城坚兵利,也不一定能抵挡住李青霞手里的这支部曲。
这才是李青霞谋逆的本钱。
但李艾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说道:
“你愿意留在我这里一晚上吗?”
“……”
李灵又审视了李艾一遍。
“明天白天,当你看过狄公的安排,你应该就能想明白为什么了。”
“好。”
“那,你睡我的床。”
李艾站起身,看到躲在被窝里的蛇蛇居然睡着了,他叹了口气。
小心翼翼地把被子连同蛇蛇一起抱在怀里,然后走出门,去了院子的偏房。
本来这里应该睡的是供李艾使唤的仆役,但是今晚整个幽州城都在平叛,大都督行辕上下,基本就没人回到房间里睡觉。
李艾把蛇蛇和被子放到床上,又从偏房的橱柜里抱来了新的被褥,走回主屋,像个仆役一样为李灵铺好了床铺。
“你……”
李灵不解的声音轻轻响起。
“我从小就是一个人。”
李艾知道她为什么会问,他也平淡地给出了解释。
“被武皇封为黄国公后,我就回了江州老宅,除了那个贴身跟着我的仆从是我娘老家的人,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假死的时候他哭得最伤心,也只有他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那个死人,不是我。
“为了保护他,浔阳县令帮我把他当作失心疯病人给处理了,浔阳县因此丢了七品县令的官,但两个人也都因为这件事留了一条性命,浔阳县还能成为候补县令,也算一件幸事吧。
“至于家里剩下的管家、厨娘、偏房的伙计,呵呵,全都是内卫。”
李艾整理好了床褥,平静地说着已经过去的事情。
“有些活,必须要我自己干,否则,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也算是解释了自己穿越来后的一些和古代人格格不入的习惯。
李灵没有说话,她和刚才一样,伸手摸了摸李艾的脑袋。
李艾想躲没躲开,只好忍受了她的摸头杀。
主要是,她摸人家的脑袋都面瘫赛的一点表情没有,就跟个冷冰冰的机器一样,甚至连个温柔的眼神都没有。
被这样一个人的摸头,还真是很难分辨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
“今晚上虎敬晖和李元芳都不会回吴园,你可以放心住着,我在偏房,有事情就叫我……嗯,有时候我睡得会挺熟的,你叫我我也不一定能听到。”
李艾走到房门边。
“那……晚安……”
李艾带上了房门,他只是感觉盯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终于被遮挡,并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
也是,这年头还没人会说“晚安”这个词儿的。
李艾回去抱着蛇蛇睡觉之事暂且不表。
第二天晌午时分,浩浩荡荡的幽州乱局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方谦逆党总计一百三十二人,其中涉事的幽州大小官员悉数落网,军中凡有奸佞腐败、同流合污者,也具都被军法处置。
而与方谦过从甚密的商贾,狄公则是免了他们的死刑。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商贾不仅被罚没了大量财物,还要充作苦役、劳役。
不过,狄公只是对首恶这么办了,其他的从犯,他的惩罚还是很轻的,更是以拉拢为主,目的就是为了稳定幽州民生。
无论如何,幽州这个地方不是南边一点的河北道治所魏州,不是一个完全以农业为主的上州,商人在这里扮演的角色还是很重要的,狄公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没有对地位很低的商人们斩尽杀绝。
下午的时候,李元芳和虎敬晖尽数率军安民而归,大都督行辕聚集了幽州还留下来的各级官员,在经过进一步筛选的甄别后,狄公再次对一些幽州官场上的漏网之鱼,明正典刑。
一道令牌从大都督的桌案上扔出,伴随着清脆的落地声响,两名千牛卫大步而出,将跪在堂下的一命身着绯红色官服的官员拖出了辕门。
期间告饶之声,不绝于耳。
李艾站在长阶的上首第一位,李元芳就在他的身边。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就没找到那位邓康县主。
作为蛇灵有数的高手,这女人也是善于使用易容术、匿踪术的,所以,只要自己身侧的李元芳和虎敬晖两人没有什么异动,李艾也就不需要担心她。
当然,来到大堂前还有一个小插曲,李艾和虎敬晖见面的时候气氛稍微有些诡异,当时身边只有李元芳,他执军法血战了一晚上,现在还有些疲惫,倒也没有察觉。
忽然,狄公高声说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了过去。
“诸位!方谦、吴益之二贼,欺心逆天,压榨百姓,贪污巨款,中饱私囊,幽州四围民生凋敝,变乱频仍。”
这第一段是对前面三四天事件的总结,因为权力变化实在太快,场中甚至有不少官员都还不知道事情的脉络。
“本阁秉皇帝旨意,严加查察,事发之后,二贼不思悔改,竟丧心病狂,意图谋反,现已伏诛!”
但现在,所有官员都清楚了,幽州官场发生了巨大变革,以前压在他们头上的方谦,没了!
“自即日起,幽州一切军政要务,均由本阁负责处置。凡附逆二贼者,即刻到本阁处言明状况,视情节轻重予以处分。”
而这第三段,就是狄公非常高明的政治手腕,他这是在以惩处首恶的余威来安定幽州官场,顺带着,还想着能不能从这些人的口中挖到更进一步的线索。
于是,场间幽州官员山呼:“谨遵钧命!”
“幽州长史何在!”
从狄公下方右手处,走出位列第一人,他一身绯红色官袍,身材微胖,步幅稳定。
他的语气也十分淡定,想来这是一位没有被方谦攻略下来的幽州官员。
他一出列就保持着拱手、低眉的姿势。
“卑职在!”
李艾回头注视着狄公,他知道,狄公接下来的高论,一定会让场内所有人信服。
这是李艾对武周朝第一宰相的信任。
也是千百年来传颂狄公名声的平民百姓们,对这样一位,为民做主的官员的信任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