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二月,序属仲春;江陇交界,兴平之城。
城外,卖烤番薯的老刘早早就在路边支起了摊子,小车上白烟滚滚,几文钱就能买上一个。
然而如今天时不比曾经,宗师交战的余波早已消弭,季节更替,曾经的鹅毛飘絮也成了春暖花开。
“哟,小哥远道而来,不吃上一个垫垫肚子?不好吃不要你的钱!”
见到有客来,老刘连忙吆喝起来。
那是個牵马的俊秀少侠,一身劲装,身后负剑;闻言来到近前,温和笑道:“那行,给我来两个不好吃的。”
“?”
“开个玩笑,拿一个大的吧。”少侠显得很随和,笼着袖子站在一边看着老刘忙活。
这少侠自然是跋涉至此的方曦文了。
从桂花山出发,他一路策马搭船,翻山越岭,历时一旬才到达此地。
见摊主面善,方曦文便随意地跟他攀谈起来:“老丈,这兴平城听说最近大变样啊,到底咋回事儿?”
老刘正低头翻动着炭火呢,闻言仰起那张有些黑烟的脸,笑道:“小哥看起来不像归乡啊,您这口音,可不是陇川本地人呐。”
“是,我之前在这住过一段时间。”
三公子可是正统的老神都正黄旗,也不知道帝君动了什么手脚,总之他的口音也偏向北方。
至于上一次来,那是跟方清筱一起出的任务,清剿灭天门的;虽然出了些意外,不过结果还是好的:
厉慕幽被策反;厉无常、传道散人被杀;名单泄露,灭天门产业被连根拔起,然后星宫入主,与六扇门官方达成初步合作...
“嘿,那您如今可以考虑定居在这了。”老刘烤好了番薯,拿个硬纸皮一包就递了过来,“不比灭天门那会,兴隆、平安,如今才算对得起这名儿。”
“此话怎讲?”
“改制了,变天了,”如数家珍似的,老刘掰着手指数起来:“如今城里管事的是林主事,星宫来的仙子;
城内那些酒馆、青楼、米铺、布行…不知道多少都是人家的,生意公道,交易安全。
不仅如此,税收得还少,各地行商都在这边落脚,几个月下来收上去的钱反而多了,您说稀奇不稀奇?”
“还真是。”他略感好笑地点点头,心想减税加收倒没什么稀奇,路边摆摊的都那么能侃倒是罕见。
于是方曦文把番薯剥开吃了,有些疑惑:“不过人来了这么多,盗案也得多不少吧?”
“嗨,之前上头还说每月不得超过三起呢,为了不被撤职城主就只能借盗销案,就是抓到一个,让他把其余的案子全认了;
结果您猜猜林仙子怎么做的?”
看老刘那敬佩的样子,方曦文一怔:“她不会亲自巡查吧,用外景的神识…”
“好见识!自上任以来,林城主每晚每晚都要亲自巡逻,那神识铺天盖地一扫,小偷小盗自是无从遁形;
自上任之日就没断过一天,负责、能干、人长得又美如天仙,百姓们都很爱戴她。”
我去,林画芷这么拼啊...
方曦文确实被惊讶到了。他心想成了外景还真不一样,这家伙之前还吵着要当他贴身丫鬟的,现在都是一城之主了。
“老刘,你对这些怪熟悉的嘞?”
“因为我就是被换下来的那个老城主。”
...
...
吃完了番薯,方曦文牵着马进了城,找了个地儿住店,吩咐饲料喂得精细些后,抬腿就上了街。
他目前暂时没有找林画芷接头的打算;身为一城之主,她那边或明或暗肯定有一堆眼线,可能方曦文刚接近城主府就会被人发现。
太早暴露身是不利于他行事的——六扇门密探、方家嫡子、人榜少侠,每一个马甲都有能做到的事,该因时而变。
没有多想,他稍作易容就进了六扇门的衙门。
虽然对着部门满肚子意见,但情报相关之事,他们还是挺靠谱的。
刚一进去,便看见一大帮捕头在交头接耳,不少人争得面红耳赤,桌上的邸报散落一地,盖着红红的官章。
“这是这个月第几起了?宇文玉简直无法无天!”
“唉,这是街角那个卖豆腐的老李女儿吧?天,听说都找好婚配了…”
听了一阵,方曦文仗着目力出众,一下就看见了一位熟人,当即径直走过去,将他肩膀一搂拉出人群,嘴上笑道:“老孙啊,我发现咱俩还真是有缘分,这都能遇上。”
“三...方公子,还真的是你啊!”孙捕头早就瞧着他眼熟,任由着被拉了出来,如今一开口确认身份后,也是咧嘴一笑:“怎得回来这里了?”
这孙捕头便是上次在星宫议事的时候,先被方曦文的构想折服,接着又被他一味帮星宫说话而感到寒心,苦喝闷酒;
到得后来调查玄枯大师之死时两人又遇上,成了朋友。
“我来找星宫的人办点事,顺道看看这地方,毕竟这方案的初稿还是我提的。”
“那您来得可真是时候。”孙正轩下意识就应了一句。
很微妙的,明明方曦文总是那副随和的样子,可他来了就是有种安心感。
“看你这样...是六扇门遇上事儿了?”他拉着孙正轩出了衙门,在街上左右看了一眼,“有没有能谈事的地方?”
“且跟我来。”
老孙是土生土长的陇川人,在兴平住了也有十年八年了,在玄枯大师之事了结后,他的功劳就升到了青绶捕头,申请调了回来;
在这地头蛇的带领下,两人来到一间典当铺,孙正轩在柜台上拍出一样信物,跟掌柜的对过暗号后,后者便卷起帘子,将两人迎了进去。
里头是个幽暗的小房间,有桌有椅,沏了壶热茶,显然是常待客的地方。
“孙青绶,这位是…”
“不要多问,出去。”
等到掌柜的退了出去,珠帘重新放下后,方曦文又丢出一枚遮掩用的阵盘,待得周围变得迷迷蒙蒙后,他才笑道:“恭喜孙捕头升官。”
“托您的福。”
两人聊了几句,方曦文直入正题:“那我就不客套了,最近是不是有人在城里闹事?我在衙门里都听到了,强抢民女什么的。”
“不错,说来惭愧…是宇文家的人。”
在孙正轩的讲述下,兴平城的现状缓缓展现在他的面前;
就像退休卖番薯的老刘口中说的那样,星宫众人的入主给兴平城注入了新鲜血液,林画芷可以说是励精图治,再加上门内少主严加约束,贪污腐败更是几乎不存在;
也很少有层层加码的情况发生,城内的经营与运转比之灭天门时期,不知好了多少倍;
再加上入城税、坐市税的降低,安全的保障,各地的商人都朝着这边界小城涌来,短短数个月就颇具成效,哪怕没有运河经行,路途不便,兴平也逐渐繁荣起来。
然而这蛋糕一大,想要染指的人就多了:像弥勒教这种邪魔九道,星宫还可以靠强大武力镇压;
比如林画芷就曾经在青楼出手打死过一个淫僧,他试图以美色诱之,意图混进星宫的决策层,但被早早识破,尸首在城门悬了三天三夜,再往后弥勒教便没了声响。
但宇文家不一样,人家是“奉旨而来”,带着上意,前来监管这兴平城运行状态的。
这种情况下你敢杀人,是想造反?
所以无论是星宫也好、六扇门也罢,对此都持一个忍让的态度,除了太过分的要求,他们都要想办法满足。
“四公子宇文玉嚣张跋扈,这天要指名那家的花魁、那天又要这家的好酒,”孙正轩满脸愁容,“不过他也懂分寸,没对星宫的人出言不逊,都是欺压的老百姓。”
“岂有此理!纨绔公子是这么当的吗,这狗东西!”方曦文拍案而起。
“您要武力镇压?万万不可,他在家中受宠无比,护卫还是八窍的大高手…”
“谁说我要动用武力的,我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纨绔公子!”
城主府。
此地已改制颇多,院墙加厚加高,最主要的是便防止周围窥伺。
有不少穿着严实,轻纱水袖的女子们走来走去,为这深冷而坚硬的城主府添上一抹柔意;
林画芷此时正伏在案牍之前处理公务,脖颈微微见汗,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要说这家伙也怪有毅力,除了起初之时江星楚来示范过几天,给她打了个样之后就离开,往后的工作都由她一个人来完成。
没日没夜的处理着这些杂事,短短数月她就从只会打架的蛮夷,变成了饱受爱戴的城主。
那张秀美的瓜子脸都清减了几分,却平添一份魅力;如今捧着书卷,侧过身子,颇有种知性之美,周围的星女们瞧着都是眸光闪闪。
可惜,这份美好没能维持太久。
“唉~~~”一声不知多久的长叹之后,林画芷趴在了桌上,双目逐渐无神:“少主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啊,我好累啊...”
“快了,林姐姐,少主不是说好修行突破之后就来接你吗?算算日子,也快到了。”见她这颓废样,一旁的侍女赶紧画起大饼。
“是吗?那我还能努力一下。”林画芷唰地坐起,抓着笔又批了一阵,终于把东西往桌上一摔,闹腾起来。
看着这大发脾气的小模样,星女们都是见怪不怪,连忙笑嘻嘻地凑上去,捏肩的捏肩、揉脸的揉脸。
也不是什么大事。在人多起来之后,那自然就会有纷争发生。
有句老话叫‘官案沾不得,一沾即破家。’
为了跟案子撇清关系,有很多目击者的口述都是瞎几把编的:比如老李家的媳妇被人发现刺死在家中,结果全家上下说没一个人听到动静,街坊邻居也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搞得林画芷不得不亲自去查,发现是丈夫为了抹掉债务,亲手把妻子杀了,再把这东西栽到债主头上,就只是为了不还钱。
还有最恶心人的是宇文玉那帮混账,掳掠良家、调戏人妇。
闹得鸡飞狗跳后,林画芷亲自上门,宇文玉便嘻嘻地笑,说是‘能见到画芷仙子一面,在下死了也值了。’
“恶心死了,怎么有这种人啊!”林城主破口大骂。
闻言,一旁的小妖女们便出起馊主意来:“听说弥勒教有种药粉,混在水里喝下去之后,作案工具会自动脱落…”
“噫~”其余人都发出了嫌弃的声音,便又闹成一团,莺莺燕燕,叽叽喳喳。
“对了,画芷姐姐,到底为什么会派你过来呀?”
闻言,林画芷脸色一僵,收敛笑容,咬牙切齿道:“还不是因为姓方的;他跟少主心有灵犀,少主就把我派到这里坐牢!
提出方案的时候那么潇洒,到了真办事的时候又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这无情无义的混蛋!”
这话一出,小妖女们都嘀咕起来:按您这说法,跟他好上的是咱家少主,要跟您有情不就完了?
显然林画芷没意识到这一点。上次说好是朋友的,结果这么不讲义气,因为你的提案,本姑娘都长白头发了!
...
...
距离城主府不远处的大院,中堂。
一位的青年坐在上首,双手环抱着两位姿色中上的美人,脸上都是通红的胭脂,三人游戏得不亦乐乎。
他长得一般,五官被酒色侵蚀;活脱脱一个低配版三公子。
“报,大少爷来信。”有家臣跪倒在厅前。
宇文仇是家中的大哥,往后的胞弟都喂他马首是瞻。
闻言,宇文玉把手从美人的衣服里抽出来,眉毛一挑:“大哥他怎么说?”
“回玉公子,他说放手去做。”
“哈哈,好!”宇文玉得意地拍了下美人,带起一阵嗔怪的嘤咛声。
这差事真是让人高兴极了。
只要抢到兴平城的权,而要达成这目的最容易、最直接的方法,不是暴力、不是运作,而是拿下城主林画芷!
这美若天仙的女子,不仅代表着至高的武力,又代表着至高的权利、本身还是星宫的仙子。
如果能上手,这怀里的庸脂俗粉又算得了什么!
“传我命令下去,明日在丽香楼设宴。”宇文玉大手一挥,家臣立刻退下安排。
虽然他的修为比起林画芷来说简直不值一提,但后者是有软肋的;
在经营这座兴平城时,起初还是单纯的执行着宗门的任务治理;但到得后来,林画芷真正投入感情之后,这性质就变了。
百姓的爱戴、城内的兴盛…不知多少人的生计都跟她息息相关,让她无法轻易放下。
而这,便是她致命的弱点。
其实要方曦文在这里给她做一个人格画像,那能得到的大概率也是相同的结论。
宇文玉这人不算聪明,但这放长线的手段,再加上家族的全力支持、裹挟大势…
他都不知道会怎么输!
一念及此,他已是心头火热,搂着两个女人便往房间内走去。
...
...
在一间客栈里面,方曦文正在跟老孙商量着事情。
“老孙啊,你消息灵通,最近云家那边有没有发生啥事啊?”
“云家?夷陵跟这边隔天远...”孙正轩思忖了一会,“倒还真有个不算消息的消息,听说他们向神机门跟星宫投去了请柬,说是有事商议。”
天衍术士两脉传承,一者夷陵云家,一者正道神机门;后者擅长术算、机关之事,方曦文手头上的离火、明雷阵盘都由它们出品,质量杠杠的。
至于星宫...繁星天阙也有类似的意象,不过其意要更加高渺,
“这江湖流言年年都有,天衍术士,你懂的;总让人觉得他们是在谋秘境、谋钱财、谋天下。”
“原来如此。”
方曦文心想还好夷陵那边有蜀山剑宗、明月剑派两个大派...他们是不是有在监视云家,又或者说反过来?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他倾向于此事为真;既然星宫跟云家有来往,那天衍图录一事,估计就得看圣女大人的发挥了。
“作为交换,那我就帮她点小忙吧...”方曦文伸了个懒腰,从芥子环里摸出一堆瓶瓶罐罐。
接着,他在桌面上立起一块铜镜,镜面里映出一张俊秀的脸;
他仔细打量了一会,沾了些黑乎乎的泥巴往脸上抹去,揉了揉。
孙正轩便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过了一阵,一位被酒色侵蚀了身体的公子哥便出现在镜子里面。
接着,他眨了眨眼睛,明澈的眸子变得浑浊,整个人开始散发出一种金钱的味道。
“三公子,这是?”
“桀桀桀,这是初始皮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