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城的几天一晃而过。
宇文家的四公子在丽香楼设宴一事,在有人或明或暗的推波助澜间,很快就传遍了全城。
老百姓自然是一边倒地支持林城主,一方面确实有人被宇文玉所害,另一方面地方居民一向对这种世家没什么好脸。
一边享受着特权,一边还要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此世倒没有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觉醒,但暗中的骂声是少不了的。
而入了城的方曦文这几天也没有动作,安安分分地在房间里修行碧落剑经。
没有了剑仙的指点,他对剑道的领悟程度堪堪中庸,不过碧落心法也修行有一段时间了,得到的收获还是挺大的。
但有个问题始终在困扰着他:海潮意,究竟是怎么跟生死意联系起来的呢?
生命起源于海洋,而最终又归于海洋…?
总感觉很牵强。
之前蒋溪知提过古籍有个同名的地点,但他一直没找到,就搁置了;有机会得找他确认一下。
而在修行之余,他也常光顾老刘的路边小摊。
据老刘所说,他之所以会留在这里卖番薯,主要还是因为对兴平有感情了。
‘虽然它没在我手上兴盛起来,但只要能看着它一点点变好,这就够了。’
‘你说为什么卖番薯?那自然是因为之前站得太高,忽略了很多东西…’
说这些话的时候,老刘那张被烟熏黑的脸皱了起来,下意识眯了眯,像是要看清什么,最后还是打了個哈哈。
方曦文心知此人没有放弃仕途,只不过到底是真的为民,还是逢场作戏就两说了。
但他不在乎这些,有事没事就过来跟老刘唠上两句。
“这丽香楼该是去不得吧,跟鸿门宴似的。”
“…又是什么典故?你小子看挺多怪书啊。”老刘显然也不在乎生意如何,倒是对跟他聊天挺感兴趣,有时车都懒得推了,就蹲在城外等他。
两人笼着袖子蹲在路边,各自就宴会发表了一阵看法,最后老刘摸出一只烟斗,在路牙子上敲了几下,又吞又吐:
“这事的关窍啊,在皇室的态度。要是上头摆明车马支持宇文家,那星宫要么退出,要么依附,没有除此以外的路可走。”
“确实。依我看,林城主的手伸得有点太长了;她的声望太高,逼急了不知老皇帝会做出什么事来。
宇文玉估计也是瞅准了这一点,打算敲打敲打。”
说着,方曦文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老刘把烟斗一搁,笑得露出一口黄牙:“怎得,要入局啊?”
“哪有什么入不入的,早就在局里咯。”
毕竟是自家圣女大人的下属,改帮还是要帮的;更别说,他跟林画芷还是朋友,能互损的那种。
设宴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身为城主之尊,林画芷自然不会亲赴,而是交给了她的副手,一个名叫小萱的姑娘。
小萱身材娇小,跟圣女大人差不多个儿,容貌细腻,办事能力挺强。
一伙小妖女等在城主府门口,临行前,小萱扯了下旁边丫鬟的衣角,声音有些发颤:“画芷,我、我有点紧张呀…”
“紧张个啥,我也去,”那丫鬟身材高挑,衣着保守,闻言大大咧咧地拍了下她的肩膀,鼓励道:“到时我就在你旁边,可别喊漏嘴了。”
毕竟是星宫妖女嘛,人人多少都会点易容之术,虽然林画芷平素的作风一点都不妖就是了。
这姑娘一向直来直去。
这宴会参加的人不多,没法跟去的小妖女们好声宽慰了几句,一台花轿子便从街角转了出来。
出嫁似的,轿子四角还妆了些绣花,两边垂下来红彤彤的帘子。
“此乃玉公子特意准备,还请各位上轿。”那车夫的鼻孔都翘到天上去了,动作歪歪扭扭地一引。
在几人上车之后,轿子一起,小妖女们便抬高了声音:“还玉公子呢,叫得那么好听,结果光祸害无辜良家了。
一群生儿子没屁眼的东西…”
姑娘们长得漂亮,骂起人来也脏;只见车夫打了个趔趄,灰溜溜地抬着轿子走了。
...
...
听名字也知道,丽香楼是一间高端青楼,里头的花魁是卖艺不卖身的。
想要进门,首先得有地位,不然连门槛都迈不过;完事了交钱,再打茶围,要是姑娘们看不过眼,那听听大堂的曲子就可以走了。
楼里面的布置也很用心,采用了星宫独有的繁星天幕——虽然对妖女们来说只是个小手段——但胜在新鲜,颇有种天为被地为床的野性感,饱受好评。
此时,宇文玉带着一帮下仆,正在强闯。
这种高端场所护卫自然是进不去的,他明知如此,找个由头闹事而已。
“砰!”
只听得一声闷响,那风韵犹存的老鸨被打得飞了出去,砸碎了一张桌子,东西散落一地。
“你们想干什么!”
丽香楼是星宫的产业,自然有一帮小妖女担任护卫,见状拦在了门口。
宇文玉身边是个脸上有疤的壮汉,见状不发一言,径直走到门边,悍然出刀,三横一直!
一个刚猛的“王”字落到柱子上,表面仍是完好,但内里已经被彻底摧毁。
五虎断门刀!
这汉子足足有八窍,小妖女们知道一拥而上也不是他的对手,但输人不能输阵。她们没动。
“几位小娘子,再不让路,就莫怪在下辣手摧花了。”宇文玉很是优雅地行了一礼,随手摆了摆。
那刀客斜睨过去一眼,脚步不动,刀尖随意地一探一收。
噗。
一道鲜血飚射而出,为首的护卫脸上多了道小口子,耳边长发应声而断。
她们甚至看不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便已受伤。
“都在干什么!”
只听一声厉喝传来,小萱跳下轿子,跑过来将那护卫拦在身后,怒视着宇文玉,一字一句道:“在我们的地盘设宴,对我们的人出手...这就是宇文家的家教?
还是说,这是玉公子的待客之道?”
两方的交锋,早在进门前便已打响。
“喔,各位还知道我要待客啊,”宇文玉嘴角勾起,手中的折扇啪一声打开:“阿虎与我情同手足,这几位却如阻拦猪狗般叫他不得而入…这里总该算星宫的地盘吧?
这是何意?”
见状,小萱的脸色微微发白,心中有些惊疑;
毕竟是他们先动手,接机发难也不是不行…但宇文玉的态度有问题。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小萱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迈步进了丽香楼;几个护卫则被带下去医治。
出手的壮汉阿虎随着宇文玉跨过门槛,其余的随从便被他留在门外。
一行人走楼梯上到了二楼,宇文玉盯着队伍末尾那个高挑的身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雅间,两拨人分开落座。
由于兴平地处江陇交界的缘故,屋内布设也颇有种杂糅的意味;
四面立着绘有花鸟风月的屏风,上菜的餐具却是颈口大的海碗,像是豪烈汉子捏了个兰花指,很怪,又有种独特的韵味。
酒菜摆满了一桌,色泽鲜艳,香气扑鼻。
“嗯,这花间醉当真是酒中极品,”宇文玉捏着个酒杯,右手轻晃,淡黄的酒液在里面翻腾,“好酒当配美人,诸位以为如何?”
“呵,我以为玉公子可以多喝一些,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小萱露出冷笑。
“是么?我倒觉得,以后还有不少机会呢,哈哈!”
看他这态度,扮成丫鬟的林画芷微微眯起了眼睛;
经过这么段时间的当权,她早已不在是以前那个在谈判桌上大呼小叫的星女了,自然能看出不少东西。
宇文玉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宇文家的意志——区区一个世家星宫还不放在眼里——问题是他们背后的高氏,皇家。
“是了,在下之前收集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轶事。听说林主事曾经讽刺过吃官家饭的六扇门,说他们尸位素餐,可有此事?”宇文玉笑嘻嘻的开口。
“一派胡言。”
“是么?哈,不管此事为真为假,林主事自己也吃起了官家饭,不知做得可比他们好了?”
“那是自然。不知玉公子提起此事,究竟何意?”
知道林画芷就在自己身后,小萱显得很有底气。
“何意?自然是林城主做得太好,有人不乐意了!”宇文玉往后一仰,笑起来:“你们越界了,上面很不高兴。”
这当然是假的,高家目前还顾不得这个小城。
但由于星宫众人没有确认的办法,作为敲打的由头最好不过。
“什么叫越界?我们只是在做分内之事而已…”
说着说着,小萱也住了口。
所谓的分内之事,一开始就没有明确的红线;说是星宫众人负责护卫,那出了盗案是不是要管?
管的话,抓到贼也不代表着案件告破,赃物呢?赔偿呢?量刑呢?
林画芷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哪怕江星楚一再警告她,她也有在注意,但终于还是越线了。
“不过嘛,”突然,宇文玉话锋一转,“林城主做的是利民之事,我宇文家自是乐见其成,不至于做那告密的小人。”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在肚里骂他。
跳得最欢的就是你,还乐见其成…
聊着聊着,扮成丫鬟的林画芷突然灵光一闪。
正像他说的那样,如果宇文家不特意捅出去,那皇室为了维持平衡,想来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是星宫主动触怒、冒犯他们呢?
一念及此,她便要低头告退。
这场谈判不可能出事了,副主事能够应付得来,目前最大的破绽是自己…堂堂一城之主,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下扮成一个丫鬟,这是在落所有为官之人的面子!
“那个谁,过来给小爷倒杯酒!”
好死不死的,宇文玉的声音在此刻传了过来。
闻言,林画芷抬起了头,正好对上那双戏谑而炽热的目光;
几杯酒下肚后,宇文玉翘起二郎腿,脸颊红得像猴子屁股,双眼浑浊。
他朝那“丫鬟”勾了勾手指,毫不掩饰眼中那侵略性的欲望,心中有种无比的成就感。
‘大功告成。’
这几个月的观察,他早就知道在饭局有问题的前提下,林画芷是不可能放下属独自赴约的。
她对这些属下有种近乎姐妹似的感情——这简直太过滑稽——不过正好可以利用。
“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动手!”他背后的阿虎很适时地开了口,浑身散发着一股魄力。
肌肉凸起、虎目含煞…有声无声的催促着。
话语落下,林画芷慢慢站起身来。
那严实保守的百褶襦裙也掩不住妙曼的身段,她的纤腰在束带下显得盈盈一握,一双桃花眼闪动着冷冽的光。
宇文玉知道,如果她不想识破脸皮,就绝对不会拒绝。
而准备了这么久,他也不是光看就够了——他已经准备好了弥勒教的秘宝——花费巨大代价换来的东西。
或许对付初入外景的林画芷有些吃力,但他相信,只要种下一枚情玉的种子,自己就能慢慢腐化她…
女子慢慢的,正在迈出步伐。
而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雅间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有锦衣公子迈步而入;
只见他剑眉一挑,脸上泛起笑容,环顾一圈:“这么快活的饭局居然不叫上我?宇文玉,你小子不厚道啊。”
面对这突然起来的变故,众人脸上都有些愕然。
本来林画芷都准备撕破脸了——对她来说虽然很难受,可能要接受少主的责罚——但也不会给任何人有可乘之机。
突然,事情峰回路转。
虽然化了很难看的妆,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不是少主的相公…呸!
姓方的怎么在这里?来得真是好!
“…这不是三公子?”也是宇文玉心里素质过人,眼见到嘴边的鸭子飞了,他硬是挤出一个笑容:“神都一别,当真好久不见,你意气风发了很多啊。”
“玉公子的风采也是更胜往昔呀。”方曦文很客气地一拱手,心里都要乐死了;
还‘神都一别’呢,说得好听,其实宇文玉跟三公子就是同去青楼的交情,只不过在神都混不下去,一个去了夷陵、一个回了陇川而已。
只见他大大咧咧地到桌边下首位置坐好,朝那被为难的丫鬟招了招手:“过来,给小爷倒杯酒!”
明眼人都看得出宇文玉在故意刁难,身为半个星宫少主,他自然是要为属下解围。
宇文玉心想这蠢货运气够差,那他妈是一城之主,要不是裹着大势,谁敢让她敬酒?
“嗳,奴婢这便来。”
只见林画芷脸上绽出花一样的笑容,提着个玉酒壶,莲步轻移着凑了过来;
在哗啦啦倒满了一杯后,她故意跌出两步,洒了几滴酒水在方曦文身上,接着脸色一白,摸出手帕就用力擦了起来:“对、对不起,奴婢笨手笨脚的,还请公子责罚…”
女子眉毛弯弯,说是责罚,那双桃花眼却满是喜意。
宇文玉:“?”
“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下去吧!”方曦文脸现不豫,大袖一挥,把这有点眼熟的丫鬟给赶走了。
姓方的是真聪明…等等,他没认出我?
在发现这个事实后,有点不爽的,林画芷走之前还轻轻踢了他一脚。
‘不是,星宫的人这么拽?’
方曦文心中纳闷,看向小萱她们,爽朗笑道:“我听说玉公子在这,实在是很久未见,所以冒昧前来,还望各位恕罪呀。”
“三公子哪里的话…”
小妖女们自然不认识他,但看画芷姐姐那表情、那动作…除了整天挂在嘴边那个“姓方的”之外,还能有谁喔?
当即一帮人哗啦啦地围了过来,又摸又扯地将他拉到了上首坐下,各自脸上都笑嘻嘻的。
“丽香楼这地方怎么配得上公子的身份?宴些三教九流的货色倒勉勉强强,要做客还是去城主府上吧…”
“差点忘了,城主府不是男人能进的地方…不过是方公子的话,也可以喔。”
只能说小妖女们是懂得阴阳怪气的,对面宇文玉的脸色像吃了大便一样,整张脸灰了下去。
方曦文则是被淹没了。
“哎哎哎,谁在解我的腰带,快停手!”
经这么一闹,什么事情都谈不成了
等到小妖女们散开,方曦文用力地擦掉脸上的脂粉,挤出一个笑容:“玉公子,咱们…”
“告辞!”
憋着一肚子火,宇文玉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