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腹地,星宫界域,一处任何探测器都找不到的秘境里。
此处似乎永处夜晚,四方无界,天与地都倒转过来。
脚底是浩瀚星海,辰宿列张;头顶是广袤大地,一望无垠。
在分不清边界与中央的茫茫萤火海中,有两位女性正在对坐;
一位是身穿宫装的美妇,对面则是一袭白裙的少女,两人容貌相仿,宛若陇川山水,温婉可人。
江星楚在这里已修行半月有余。以她的所得早就足够突破,如今之所以迟迟不出,就是还有些东西想要验证。
而那位美妇自然是星宫宫主江璃。
身为绝对武力的象征,法身之下最强的那一批人,她当然不会时时出现在这里,如今自是有事要商量。
但两人已经沉默着对坐了半个时辰。
看着变得有些陌生的女儿,江璃有些难以启齿——在外人面前她自可以表现出宫主的威仪,但单独相处之时,就有些无话可说了。
这变化发生在几年前。自从得知了“那件事”之后,原本无忧无虑的江星楚就变了。
从一个常在群山撒丫子跑的野丫头,变成了过问星宫中大事小事的少主;她学会了易容,开始戴上一幅幅不同的面具,对人下菜,把心思都藏起来;她憎恨一切作恶的人,要用落星悬丝把他们全都绞死。
也是那天起,女儿就很少朝她“笑”了。
不是那种星眸璨璨,眉眼弯弯的笑,只是仪式性地勾起两边唇角…只是假笑。
“星楚。”她还是开了口。
“怎么了,璃儿?”江星楚看了过去,一挑眉:“啊,又是云家的人来了?”
“嗯,他们想借阅繁星天阙中有关天衍之术的部分,态度恳切,愿意用两件宝兵来换。”江璃对这种称呼竟没表现出丝毫不妥,平静道。
虽然不知道女儿是怎么想的,但自觉亏欠良多的她便由着了。
“哈,用什么来换不重要,关键的是交易本身。他们是想拉星宫上车。”江星楚敛去表情,“兴平城之事就像一颗石子,砸下去,泛起无数涟漪,云家不过是其中之一。”
江璃道:“嗯,我当初不该反对的。”
“没什么,只是一個试探。不过也亏得我家…也亏得有人能想出这种方案,”江星楚顿了一下,伸出手指在地上勾画:“不那么锐利,交流的程度刚刚好,用来看老皇帝的反应再适合不过。”
随着她的动作,璀璨的星河泛起涟漪,一颗颗光点勾勒成星座,起起伏伏。
言语之间,透露出她是有意放任兴平之事。
“确实是精巧的手段。”
“嗯,也验证了我之前的一些想法。老皇帝的治国之策,来来回回绕不过‘制衡’二字。这一整个大晋,在他手上就像是菜市口的天平,这边偏了就调整一下,削弱增强,左左右右。会有动乱,那也只是天平的稍稍摇晃,不用多大动作,很快它就会自己平回去…哈,多像个顽皮的大孩子。”
江星楚说这些冒犯的话,显得肆无忌惮;在她看来,老皇帝在某种方面真的很有才。
从地方宗门分正魔两道,这两边相互对立,有着道争之类的主要矛盾。
而正道之间又面和心不和,跟弥勒教有合作的铸剑山庄、被邪教渗透过的天羽门;魔道就更厉害了,都巴不得对面去死,好让自家宗门吃到鲸落,吞并弱小。
而地方宗门又跟世家隐隐对立。
世家中,王家这种封疆大臣,跟宇文家这种朝廷鹰犬又有矛盾;朝廷鹰犬中,方家又跟宇文家互相不睦…
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六扇门不断的退让中,无形建立起来。
对于龙椅上的那位来说,这简直就是最完美的布局。底下的百姓吃不饱饿不死,略施小惠便感恩戴德,时而会有小动乱,但很快又会平息。
“老皇帝估计能在史书上落个中兴之主的名声吧,要是安稳去死的话…可惜。”江星楚笑吟吟地止住话头,也不知道在可惜什么。
“怪不得。若是想要参详,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过来,”江璃认可了她的看法,“那位修天衍图录的老家主,的确能当牵头人,将这互相攻讦的局面稍作缓和。”
夷陵云家与正道执牛耳的剑宗交好,若是振臂一呼,想来能把不少矛盾都摊开了说。
但问题在于,结束这种局面不是一时半会的功夫,而且老皇帝更不会坐以待毙…最重要的是,这对云家有什么好处?
云家家主是九重天的大宗师,离法身还有很长的距离,为了证道也不太可能。
“谁知道呢,反正当皇帝是真够费劲,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江星楚话锋一转,伸手揉了揉眉角。
她处理的星宫大小事务已经有段时间了。
这几城之地的狗屁倒灶之事都够她烦了,遑论一整个天下。
很多时候,她都想下令直接把那些闹事的人全杀了——无需现世的法理,她自己有一套秩序——违反了就该死。
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要厘清它们太过费劲,不如一杀了之。
但因为一些原因,江星楚到底还是没滑往那个方向。
‘我放心不下你,行不行?’
很多时候,他明明也可以一杀了之的,但他没有;如果有一天姓方的也变成了嗜杀的魔头,那说明这个世道就该完了。
随着她的思想,这一整个秘境都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璀璨的星辰骤然沉没下去,翻涌起肃杀的意象,只有冷寂的星河安静流淌;
但很快,它们又从底下浮了起来,各自沿着既定的轨迹行进,拉出一条条绚烂的光尾。
‘她的内天地,已经与秘境共鸣到这种程度了…’
有些愕然地抬头,江璃看到女儿的眼底亮起,不自觉就露出温柔的笑意。
也就是这时,秘境之外传来联络。她神念一来一回,转瞬即至,手中很快多出一封信:“从兴平发来给你的。”
“画芷?我猜猜,这回肯定是来卖可怜的,哼哼哼…”江星楚语气轻快地拆了信,打开一看。
信中的字迹行云流水,铁钩银画,整整齐齐地码在上面。
见状,少女的眼睛一下亮起来,星眸璨璨:“这死鬼,隔一个月才写一封过来,还要托画芷的名字…”
虽然嘴上在骂,但脸上那欢喜之意是怎么都藏不住。
读着读着,她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小声道:“早说要跟云家搭线啊,我还想着替你小子出口恶气呢…”
伤了我家的呆头鹅,没叫人直接打杀了都是看在云家有礼貌的份上,云屹川算什么东西。
然而,在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之后,江星楚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混蛋除了正事之外就没别的话要说?
光会叮嘱小心宇文家小心老皇帝的,这么久不见连几行情话都没有?
生气了。
“我出关了。”把信折好收起,江星楚站了起来。
只见她纤手一挥,天地倒转,这秘境又恢复成原本的样子;那些万千星辰骤然晦暗下去,一闪一闪发着荧光。
见状,江璃掩去有些震动的神色,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