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城，一间华贵的府邸内。

十几位下仆在大堂门外跪成几排，脑袋伏低，如同一头头待宰的鹌鹑；

气氛死寂，没有人敢出声说一句话，仿佛众人前面不是议事的大堂，而是停灵的祠堂。

时不时的，有东西从里面丢出来，并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嚎叫——桌椅、字画、瓷器、香炉…

有的碎在门槛边上，有的砸在仆人的身上，划出些血痕。

“都他妈是一群废物！”

“我要死了！有人要杀我啊！”

“大哥啊啊啊啊啊！！”

从丽香楼回来之后，宇文玉在这几天都是这副模样，像一个搏大人关注的小孩一样，发癫发狂砸东西。

这房子都快被他拆掉一半了。

下仆们没人敢劝他，唯一能跟他说得上话的阿虎据说已经死了，尸体被埋到了城外的乱葬岗。

有一身绸面长衫的老管家立在门外。他两鬓斑白，形神枯槁，双手扶在门边，浓密的眉毛耷拉下来。

大堂里，宇文玉还在大吼大叫，跳脚怒骂。老管家都看在眼里，心中只有心疼与可惜。

如果不是出生在世家，玉少爷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

曾几何时，他也抱有凌云之志；那位有着“仇”这样怨毒凶厉名字的大少爷，也不是如今嗜杀的大魔头。

那是远在神都的时候了。宇文仇是嫡长子，宇文玉是侧房所出，两人年纪相仿，虽然身份悬殊，但关系却是很好。

那时候的宇文仇是個阳光开朗的大哥，对待下人态度温和，一门心思都在习武上，身后则常常跟着个小尾巴。

‘大哥，你要去哪里啊？’

‘去看六扇门新贴的人榜，里面好多人年纪都比我小。我不想输。’

‘人榜很厉害吗？以后我有机会上吗？’

‘当然能啦，小玉可是我们之间最有天赋的呀…’

那个时候，大哥笑起来还会露出两排白牙，那只大手也带着暖暖的温度。

宇文仇热衷刀法，最喜欢的杀招是五虎断门刀中的一式，雄霸群山；会请来断虎刀做护卫，也是想造成大哥仍在身边的幻觉。

这样温馨的日子在某天戛然而止。

那一日，有大人物携子造访宇文家，当时谈起各自志向，大哥边说以后想要加入龙威军，做那镇守一方的将。

他脸上洋溢着向往的光，却被暴怒的父亲当众一巴掌抽碎了几颗牙齿。

领了几百下杀威棒回来后，宇文仇满身是血，眼底的光彻底消失；他耷拉着身子在府里游荡，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

那天，宇文玉恨上了父亲，决计不再跟他多说一句话；但到得后来，他才知道父亲那是在救大哥。

是在救整个宇文家。

在想通这个关窍后，他知道要想活下去，没有第二条路。

没有等到父亲那一巴掌，宇文玉自己就堕落了下来；他停了刀法的修行，在府里发狠打死了几个下仆，并将他们的尸首侮辱。

果不其然，父亲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发雷霆，却没有对他落下过一句责怪的话。

为什么有着优良的环境、高雅的教养，世家子却有那么多废物？

水和阳光能让庄稼长得更好，这道理小孩子都知道——

但有人不需要他长得太好。

宇文仇也好、方行云也好、他宇文玉也罢…都是“不被需要”的；只不过有的表面上被腐蚀了，埋在土里的根系却不断、不断地延伸汲取着养分，比如已经走到八窍的宇文仇。

有的，则是从上烂到下，骗着骗着把自己也骗过去了，连带着底下的根系也一同腐烂发臭。

是施虐带来的快感支配了他。

看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变得不再跳动，宇文玉却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满足——以前十几年都没感受过的、自己在真正活着的感觉。

越是剥夺他人的生命，就越发觉得自己的生命珍贵。他喜欢这样。

突然间，宇文玉想起了暗巷那一剑，那是他离死最近的一刻；那剑上的飞絮漂浮不定，像是那些被他害死的冤魂重新找上了门。

那是惊世书、是“火龙九霄起风云”。

是方家的人！

他们是来“清理”自己的！！

大堂里绝大部分的东西都被他砸烂，名贵的红木桌椅重重摔在地上、散架；明明屋内洋溢着暖气，宇文玉却觉得寒气从指尖脊柱冒出，身体颤抖个不停。

“又不是我想害死你们的！都是他们逼的，啊哈哈哈哈哈！”

每次小时候只要他像这样耍脾气，大哥就一定会过来安慰他。

大哥一定会来的。

…

…

城主府。

方曦文住下的这几天没出什么事，都在忙碌城中的事务，闲暇之外还要跟小妖女们斗智斗勇。

府里有个很大的白玉浴池，第一天晚上他差点被骗过去；那时候林画芷还在里面，白雾弥漫开来什么都看不见，还好提前出声问了一句，没搞出什么乌龙。

想不到连自己进来都没发现，这家伙洗澡还怪专心的…

这些在外面一个个端着姿态的姑娘，对他的态度倒是亲昵，口中的称呼也一天天的升级：刚开始还是“方公子”，到后来又变成“二少主”、“姑爷”…

有天他实在好奇，就问‘星宫高层难道不反对圣女谈恋爱吗？’

便有人答曰‘也没说是谁的姑爷…’不过话没说完就被姐妹们捂了嘴巴，一溜烟地拖着走了。

从她们那边得知，圣女大人如今在秘境里调整内天地。

修行之路上，七窍和九窍是两个最重要的分水岭：前者是内天地初成，后者是内天地完善，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打破天人之限准备。

作为魔道巨擎之一，星宫底蕴深厚，有相应的秘境存在，在其中能感悟先人留下“意”，看哪一种与自己的心法相合；

这是种取巧的法子，出来后还是要感悟自然，与天地共鸣。但因着能参考前人的足迹，优势还是很大。

‘说起来，我的内天地要弄成什么样呢？’

坐在书案前批改着公文，方曦文的思想随意地发散出去。他动作不停，只消一眼扫过便落下几道批语。

有的直接给出方法，让手下人按着去做；有的起个初稿，分出两三个方案，留待林画芷亲自定夺。

“快快快，这个角度能瞧见姑爷的侧脸…呜哇，果然认真的男人最帅呀…”小妖女们还是那副星星眼，藏身在不知哪个隐秘的角落。

不过仰慕的对象从林画芷换成了方曦文，似乎还更养眼一点。

而后者没察觉到，仍在思忖着。

‘记得老洛说过，他的内天地是一片汪洋大海，据说是在看佛经时有所领悟，每一滴水都是一个世界，千千万万个世界便汇成一片海。’

‘小青霓的话，内天地还比较粗糙，只有模糊的黑白双色、山川河流，取大破灭衍大新生之意…等等，宇宙大爆炸、原初法相？’

虽然因为修行进度落后的缘故，方曦文总是被她们以理服人，不过这也有个好处——能参考这些天才的修行之路，各取其长。

而方清筱虽然没跟他提过，但看‘霜天’‘万象’两种剑意也能大致想象：由撕裂一切的凌厉剑意开辟一界，再有饱含万物的剑意重立地水火风…

‘一个个都怪有逼格啊…那帝君的呢，让我抄抄作业啊？’

虽然心中腹诽，但他也知道这道路也只能由自己摸索出来；如今他的条件已经是得天独厚了，普通的内天地构筑自然无法满足他，所以如今还在摇摆。

当真是幸福的烦恼呀。

“喂，你们几个在做什么了？”

正当他思索之时，一道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当然是在看姑爷呀，专心的样子好看，淡淡的黑眼圈也好有味道喔，你也一起？”

“…我也一起？”

“呀，林姐姐！”

瞧见那神情威严的瓜子脸后，小妖女们各自做了个鬼脸，一哄而散；

方曦文放下笔，目瞪口呆。他第一次知道一面屏风后头能藏这么多人，而且还没什么声音…都会气息遮断是吧。

“别理她们，跟没见过男人似的。”林画芷翻了个白眼，走过来，很随意地拢了下裙摆，在他旁边坐好。

凝目看去，那些堆成山的公文都被处理得差不多了，甚至里面的文件还能看到六扇门的红章，是一些案件的梗概。

“喔，这些东西是因为我有事要让六扇门做，当做交换就替他们处理一些。不费什么力。”见她疑惑，方曦文解释道。

“那这些呢，一条条列在这里的是什么？”

“一些细则，还有新的组织结构。从兴平城的发展来看，你这个城主做得相当不错；但从一个领导者的角度来评判，那就是不合格。”

“为什么？”她叉起腰，似是有些不服。

我都那么累了诶！

“看看看，就是这个想法，”方曦文指着她笑：“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只会害了你。你要学会放权啊，自己做能有一百分，别人做能有八十分的话，那这件事就可以分出去了。”

“有点道理…”

“但别人毕竟没有经验，所以我写这些就是让她们有据可依：参照旧制，再加上一段时间的磨合，就可以处理很多事情了。

人选的话，小萱不错，还有几个我也挺看好…”

他有条有理地说了很多，刚开始林画芷还在认真听，到后来就眼神上移，看见了他眉宇间的疲态，还有略微耷拉下来的眼袋。

她一直以为这小子天生聪明，做起事来又快又好，所以休息得心安理得…但其实，每个人拥有的时间都是有限的。

‘他应该没怎么睡吧，而且这家伙还不到外景啊…’

这么多东西在，自己处理起来都有精神不济的感觉，那他呢？

“…等到小萱能独挡一面后，还可以让她按照同样的方式培训出一批，这就是你自己的班底了…干嘛？”

说着说着，方曦文就看她伸手过来，轻轻按在自己的眉角上。

“你、你头发乱了。真不像样。”

她顿了一下，像哄小孩似的纤手上移，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被一把拍掉。

“…你有在听吗？”

“有啊，你都做了这么多啊？”林画芷虚着眼睛看过去。

“嗯。其实我也有在反思，当时提出了这么个方案，虽然看起来好，但其实也给星宫加了不少限制，更别说还把你一直拖在这里。”

“啊？”

他还自责起来了？

林画芷都惊讶了，要说心里那点委屈早在他来的时候就消散了，现在反倒有点不好意思。

只听方曦文续道：“总不能让你一直留在这里吧，要让人接你的班。我会想办法的。”

他说得那么真诚，林画芷都不好接了，转而道：“嗯对了，你写给少主的信我已经寄出去了，虽然还没回信，但我们跟云家的合作好像吹了。”

“不是，为啥啊？”

“听说是少主直接拒绝的，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

“这就怪了啊，怎么回事…”方曦文有些疑惑。

星楚究竟在想什么，哪怕天衍之术对星宫来说作用不大，但云家这种地方豪族的人情可不是想有就有的。

怎么都想不出她拒绝的理由…难不成，是因为云屹川砍过他一刀？

不太可能吧。

“那东西对你这么重要？”瞧着他的表情，林画芷凑前过去，长发洒落胸前：“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嗯，要劝星楚回心转意也晚了…只能从另一个方面着手了。你帮我查查这个人，他人榜有名的。”

说着，方曦文写了个名字过去。

“天刀神算云屹川…我好像听过他。对了，此人以开窍之身做了几件不可能的大事，声名大噪，如今似乎在陇川境内。”

回忆了一下，林画芷肯定道。

他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云家还挺看重跟星宫的合作，不然也不会让他亲自出马；可惜江星楚拒绝得太过干脆，于是无功而返。

现在还逗留在陇川，肯定是不甘心。

‘或许跟云家搭线可以从他身上着手。虽然跟他有仇，但对他来说，只要利益足够大，那就都可以商量。’

‘问题在于，要怎么吸引他…此人喜欢谋划大事，这点可以利用。’

思忖了一会，方曦文有了主意。本来还在考虑怎么处理宇文玉更好一点，现在两件事则凑到一起去了…

回过神来，发现林画芷正盯着自己瞧，他便笑问道：“怎么，我脸上有光啊？”

“你刚刚说不能让莪一直留在这里，是要带我去哪里？”

这话问得怪怪的，方曦文也没多想，便随口道：“我缺一个贴身丫鬟啊，看你挺合适的，来不来？”

“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