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巷。
这条小巷里大部分的住宅都改制成了民宿,过去鲜少有人问津的地方,如今在正午却颇有种门庭若市的感觉。
但走得近了,会发现大部分人都不是来住店,而是围着看热闹的。
有三三两两的闲汉倚在树下乘凉,一身汗衫,手头摇着个扇子,对着一户人家指指点点。
屋子里在闹。
“老娘打死你个臭孩子!你爹为了寻你特意跑到州,在那里被人家的马车碾断了两条腿,差点死在外地,到现在都没回来,你敢这么说?!
我打不死你!!”
孙紫芳那怨毒又刺耳的声音响起,还带着藤条抽打的声音,一起一落;
那小孩的笑声满屋子乱串,大声道:“你们都死了才好,不要妨碍我的道途!”
“你、你还敢说!!”
又追打了一会,那愤怒的谩骂声逐渐变低,慢慢地转化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天下的父母到底是心疼孩子的。
打在他身上,痛在自己心里;他那一句句满不在意的话,也变成尖刀插进身体。
为了寻他,老孙差点丢了一条命。
为了救他,方公子正面挨了那邪魔好几掌。换来的却是这個结果。
“真是造孽呀!呜——老娘就该把你活活摔死,不该生你出来哇!”
“哈哈,现在后悔也晚了…”
这出闹剧搅了很长一段时间,见来来回回都是这几句话,看热闹的人也散去了些。
不少人都过灭天门有多么祸害,心里都有些见怪不怪了——老孙家还算运道好的嘞!
君不见多少富庶之家都被吃成绝户,这家至少还留有香火,再说人也没死。
在众人议论间,有一身黑斗篷的女子踏入小巷,气场阴冷,周围人不自觉便退避三舍。
厉慕幽已经听了一会,心里有些触动。
以前呆在灭天门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她只负责杀人而已。死人大抵是不会抱怨的。
她对那些被吃绝户的人也没有概念,同门只当那是些可以榨出银子的东西,没钱了就像破麻袋往角落一扔,换下家。
如今在面前上演的悲剧不外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只是孙紫芳运气好,碰到有人愿意帮,还没走到第二步而已。
这些对无甚亲情的她来说,触动并不深…但如果换到自己头上呢?
要是当初的目标不是方清筱,而是曦文。
他能闪过自己一击吗?
那个会说欢迎回家,会照顾别人的心情,会在做饭时记住每一个人的胃口,总是温和笑着的他…被自己一剑刺死,再也不能说话?
只是想想,厉慕幽的小腹便有些绞痛,脸色一白,差点在街上蹲了下来。有冷冷的东西从眼角流出。
好委屈、好委屈…从城主府出来,一直萦绕在心底的情绪爆发,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所幸周近无人,她的存在感一向又很低,把兜帽一拉便无人可见。
屋子里的哭声还在继续,孙紫芳似乎拿亲儿子没有办法,只是嚎啕大哭。他简直像另一个人。
这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擦擦眼角,厉慕幽站直了身体,情绪零碎。
她居然会为没发生的事情感到悲伤…这种感觉,不可思议。
明明跟灭天绝地的心法完全矛盾,但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感情流过,她却像是隐隐约约能抓到一些东西。
敲响了孙宅的门,里头的哭声慢慢停了;
天上白云逶迤,孙紫芳拉开大门,有一束光落在来人的身上。她揉了揉眼睛。
…
…
兴平城外,洒满阳光的官道,有一男一女走回城里。
他们刚结束一场会面。林画芷这几天不在,就是为了此事在奔波。
用时很短,毕竟也没什么要交代的事情,只是去请贵人而已。
“接下来要去六扇门么?”林画芷走在他旁边,开口。
“去六扇门干嘛?”
“俘虏。”
“都说了不急,他们根本不重要。”方曦文摆了摆手,“比起这个,我已经确认星楚对此地的用意了。”
闻言,她知趣地没再开口;
纤手轻扬,有道道璀璨的星线垂落下来,将声音与气息收束。
“什么用意?”
“天下格局,她其实看得很远。大晋数百年来治国的方略一变再变,从一开始的互相攻伐,慢慢演变到如今虽矛盾重重,但大局却极稳定的结构。
这种结构已经持续了几十年。
然而天下并无永世不易之物,它也在变;
从宏观上把握这个度很难,但只要抓住关键就很容易看出端倪。”
方曦文说到这里,停下,含笑看了过去。
见这模样,林画芷轻轻撞他一下,哼道:“是高家的态度?”
“没错,其实从那天派你过来,星楚就有这个试探的目的了。这个动作很突兀,但我相信她不会无的放矢,星楚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没有思忖,方曦文很流畅地说完了几段话。他最近一直都在想这些东西。
“…你们还真是心有灵犀。”林画芷有些不是滋味了。
“那当然。想通了这点,那兴平城就是绝好的试探之所…换城主、兴产业、改税制…高家该是有条红线的。”
“但我们做的会不会太温和了点,导致看不出东西来?”
林画芷有些担忧地说。
官道上有驰骋如风的马匹,行商们拉着大包小包的车厢路过,却仿佛看不见他们一般。
“会。所以,你想想我这段时间都在干什么?”
设计杀了玉公子,引宇文仇入局;伏杀千手人魔,再引灭天门入局;再派林画芷去联络星宫的人…
再加上跟宇文玉有染的弥勒教。
星宫之事并非秘密,会关注这里的大有人在。
这看似风平浪静的兴平城,其实早已暗潮涌动——
“你引来这么多人,是想搞什么?”
“不是我想搞,是一定‘有人’会搞,”方曦文笑起来,意有所指道:“云家子可还恋恋不舍地留在陇川,你以为他是单纯的没死心?”
谈话间,两人已是进了城,周身的遮掩天幕也被林画芷随手散去。
街上到处都是鼎沸的人声,有往来车马,摊贩吆喝;一旁的楼阁时不时有香帕绣球落下,不知砸到谁的头上,带起阵阵喧闹。
“所以你才说俘虏不重要,”林画芷拉着他避过人群,若有所思道:“能拷问出消息来,最好;要是拷问不出,直接把尸首往城门一悬,闹得天下皆知就行。”
“不错,但还是得多费点心思。他们可以用来交易,我二姐的功法问题还没解决,要是有个中间人就好了。”
人多眼杂,两人聊了几句,很快便结束了正事的谈话,在街上闲逛了一阵。
路过几处小摊,方曦文买了些糕点,跟林画芷一人几块分了,笑道:“慰劳林主事近来的辛苦,也顺便奖励一下我自己。”
“这点东西打发谁呢。”她哼了一声,喜滋滋地接过来。
一口咬下半截,林画芷眉头一皱,转头看他:“这凉糕不怎么甜,不太行。”
“怎么会,我买过很多次的,给我。”他直接就张开了嘴。
“喏。”林画芷把糕点推了进去,心跳得砰砰的。
接着食指轻轻按了下他的嘴唇,然后脱离。
“什么嘛,不是挺好吃的?你口味有这么重?”
方曦文有些纳闷地看了过去,女子的脸被太阳晒得微红。
“可能是吃、吃太多甜的了,”林画芷一伸手,“我也要尝你的!”
“不早说,我都吃过了…”
“少废话,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