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色的天空,连接着与它同色的山壁,犹如一个巨大的囚笼。
大地布满裂缝,仿佛她的掌纹一般,分叉着延绵开去,不见尽头。
自厉慕幽进入以来,她眼中便是如此一成不变的光景。看尽了枯山仍是枯山,干瘦的树杈如鬼影一样,扭曲着插在崖上。
这一袭黑袍的女子行走着,仿佛彻底融入了环境——她就像大地上的、一条会动的...裂缝。
万物不存、生灵不现...此乃灭天绝地也。
道途的直觉就没有骗她。
每多走一步,那心底的感悟就犹如泉涌一般,不断出现、生生不灭;可厉慕幽的脸色却越来越差。
‘这不是我要走的道路。’
她蓦地抬起头,有无穷无尽的裂口延绵开去;在那尽头的尽头不是太阳,而是几张刻骨铭心的人脸,占据了大半片的天空。
是刚猛霸道的方天宇,斜睨,眼神漠然;是剑开天地的方清筱,束手,事不关己;是优柔寡断的方曦文,迟疑,转身离开。
厉慕幽知道这些是自己的心魔。
要将它们解开也很简单,不过就是门中的六字真言而已。
只要断得干干净净,就不必被他人影响,就不用如此患得患失。
为了那虚假的温暖,就将自己如此折磨...真的,值得吗?
没有回答。
她只是死死地握住怀里的分水刺,咬着牙,有殷红的血线沿着喉咙流下,细细一条。
...
再回首,那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已见不到,浑身浴血的宇文仇更是没了影子。
温度不断地升高,方曦文只觉口干舌燥,汗水不止地冒出,湿了青衫。
他转头往左看去。
如果不是因为一直走在“河畔”边上,恐怕他早已丢失了这路标:这条宽阔的大河已经完全见底,跟大地上无数条的裂缝已看不出差别,只是略粗了些。
从芥子环里摸出水壶,仰头补充了一些水分后,方曦文迈开步伐,继续“顺流而下”。
只是他不再没有目的地左右警戒,而是尽力地发散着感知,寻找某个“可能存在”的人。
又翻越了一座黄土山,方曦文四下看去,眸光一凝。
...地上有血。
只见那血迹断断续续地延伸着,直到前方的一颗大石头背后,中止。
有人在那里疗伤。
已有如此明悟,方曦文屏住呼吸,重心放低,尽力不发出一丝声响地接近过去...然而,石头后面空无一物。
“嘶——!”
就在他探头看去时,一股刚猛的劲风兜头斩落;巴音图脸上露出狞笑,已是预见那脑浆四溅的景象啦。
此计谋也。
你以为是受伤的猎物,实则是借此布下陷阱的猎人!
在这样的距离,哪怕是九窍的高手也难以避开要害,何况是这草包一样的中原人?!
只是,预想中那抓实的感觉就没有传来。
他的利爪明明撕裂了青衫公子,却跟抓在空处没有两样;只见光线扭曲了一下,淡淡的人影已然散去。
是假的?
“看剑!!”一声带音功的暴喝响起,巴音图本就没有回气,此时真气又一阵翻涌。
堪堪转身看去,那煌如大日的一剑已然落下,带起嘹亮的龙吟!
噗!
一声闷响,两道身影拉开距离;巴音图面容狰狞,一只右臂被整個砍下,切口粗糙,鲜血狂飙不止。
他连点数下止住了血,眼中红光大盛。
一招得手,方曦文脸上就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并不是因为伤敌而喜,而是他因为见到巴音图,所以摸到了秘境的规律。
‘就像那里的小草一样...’‘郁郁葱葱,万类霜天竞自由’‘万灵归墟、万物归寂...’
还有,他一直在做的“顺流而下”。
如果要给每一个阶段取名字,那么宇文仇所处的境界是“生发”,他之前所处的便是“繁茂”,再往前,就是“凋零”!
河流不断往前,时间也在不断往前。
而不同的境界,只有在“交汇”之时才会发生接触,互相认知;就像他能跟宇文仇谈笑风生,而所处地方完全不同那样。
宇文仇性格豪烈,走得快;他步步为营,走得慢...两人这才勉强“碰头”呀。
而巴音图身上的伤则更验证了这个猜想。
胸腹大开、鲜血淋漓,还隐成一个“王”字...那是跟宇文仇搏斗时受的伤。
因为跟他隔着一个“境界”,所以巴音图才能在同伴的指挥下,肆无忌惮地将宇文仇打得落花流水。
如果没有方曦文的帮手——疯虎,这位人榜第十——大概率会死。
敌暗我明,感知不到杀意,看不到招式,宇文仇完全是靠本能在战斗...这可是擅长正面搏杀的高手。
“借用这或明或暗、或交织或发散的机制,秘境就把我们玩弄,”方曦文握住剑柄,眸光冷冽:“到最后,我们还是要分生死的,就别怪我趁人之危了。”
铮!
明雷之阵就将巴音图的退路堵死,道道雷霆劈落下来,逼他硬抗、逼他反击。
“不过全靠偷袭、不过全靠暗算!!”
这手臂如兽一般的“狼人”此时心中极度不甘,仅剩一条的左手冲撞着。
然而方曦文完全却不给他拼命的机会,身随剑走,织出一面面细密的剑网。
见一有搏命之意他就退开,持剑而立;若是想逃,就又冲杀上来,
巴音图可以对长生天发誓,他活了三十年,就从未见过有如此“贱格”之人。
就是想要一个武士般壮烈的死,对方也不愿给呀!
殊不知,此时守多于攻的方曦文心中也在思想同样的事情。他就觉得很可惜。
如果这草原武士听得懂官话,这时他来两句‘急了急了’,岂不效果拔群?
眼见对方的体力见底,方曦文露出个破绽晃了他一下,一剑几乎将他的胸腹剖开。
巴音图还要反抗,但无力地跌坐在地,身上血流如注,左手软软地趴着。
“结束了。”
又叹了口气,方曦文走到近前;
却见他怒目圆睁,嘴上还在嘶吼:“杀了我也没用,长生天在上,保佑我族屠尽这些中原的猪狗啊!”
这便是信仰的厉害之处了。
吼出这一句后,巴音图就觉得什么气都消了。他就死得值,非常的值呀。
“虽然听不懂,但我也说点什么好了。其实我对异族就无甚仇恨可言,你我之间的怨,仅仅是因为在兴平城闹事。
你们杀的,是手无寸铁的平民。”
噗。
一声闷响,巴音图咽了气;但他的眼睛依旧布满血丝的睁着,像是要看透那无尽的天空。
等到再也没有人的时候,他的尸首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像是被这片大地的裂缝...吃掉一样。
生发、繁茂、凋零、复生...万物如此,循环往复,唯天永存矣。
方曦文心中闪过类似的明悟,抬头望了一眼,跟着,他就做出一个奇怪的动作。
张开嘴巴,喉咙滚动,发出或强或弱的“声音”...虽然不可能感受到回响,但在全身贯注的前提下,这些许反馈就能替他抓住“先机”。
“啊...啊...啊...”
发出这些古怪的声音,方曦文慢慢地,停住了脚步。
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