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凋零”之境的景色单调无比,无论视线延伸到哪里,都只会是大片的灰黄。
将那草原人的尸首抛在身后,方曦文张着嘴,不断发出“啊”的声音前进者;他一手按剑,心里仍在思想一些东西。
根据宇文仇、自己、以及草原人三者的不同“状态”,加上大胆的联想,他已堪堪摸出些秘境的规律。
但在这之前,草原人早已分好成两两一组,通过这种“跨境”的手段,来暗杀中原的参加者。
...也就是说,他们一早就知道这所谓的“机制”,并加以利用。
可明明占尽先机,却不去破解秘境,而是将之用来杀人...这是为何?
若是有人提前堪破秘境,将传承夺了,那这帮草原人岂是不竹篮打水?
究竟是不看重这上古法身的传承,还是有一定能得到的“把握”了?
或许,两者皆有可能。
因为早知道这秘境是个陷阱,方曦文对此并不惊讶;只是这暗杀的举动,却仍透露出一个关键的信息,将看似陌生的两方给联系起来——
主张这次活动的高承佑,极大概率是跟草原人一伙的。
嘴上发着怪声,他就要继续深想下去;可是,面前空气传来的异常波动就让他顿了步。
他的前面,有“隐形人”。
模模糊糊的,他就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像是死死地咬着牙,在压抑着痛楚一般,发出闷哼。
想着事不关己,方曦文正要抽身离开,但又立刻止了步。
中原人的参加者没有女性,草原人或许有,但收到攻击的人却是“她”...这怎么可能?
留心多听了几刹,他突地通体发寒。
...
叮——当当当!
一道又一道首尾相接的弧光飞来,在厉慕幽的身上带起数道血花;滚烫的鲜血飚射而出,她的体温逐渐逐渐地冷下来。
视野变得模糊,手脚开始发软,嘴唇没了知觉,整個人像是要往上“飘”去一般...这是濒临死亡边缘的感觉。
在做杀手的时候,这感觉厉慕幽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
但不知为何,这次是最为强烈的。
或许是因为以往都是对方在明,她在暗,而这次却完全反过来的缘故——
厉慕幽就看不到对方的发招、感应不到对方的杀意...刺客永远是主动的一方,然而她却被逼得只能招架。
一下、两下、三下...
边打边退,她默数着自己中的刀伤,借此保持着清醒。
而就是在这样的关头,那泉涌一般的领悟来得更加猛烈。
在短短的几刹之间,厉慕幽已把灭天绝地大法彻底理解,体内真气自生,冲破一个个穴窍,水到渠成——
对方的攻势从四面八方攻来,无形无相,无边无际...岂不正如同与天地为敌?
随着领悟加深,此道至强的力量开始出现在她身上;
魔气渐渐收敛变深,锋锐内藏、凶厉外散...但随着这力量的出现,她却感到一种委屈,一种埋怨。
就像当时在孙紫芳家门口那时有些类似的委屈;跟小黑一样,被独自丢下的委屈。
突然,那势成浑圆的弧光放缓了动作,飘来的速度也慢了些许。
但厉慕幽心知这不是留情,而是对方想要活捉;
而就是知道这点,她故意做出拼命之姿,却也被那绵密的飞光挡了回来。
关于至强力量的领悟并不能让她立刻变强,除去脖颈间的那根项链、可挡半步一击的秘宝,可以让她多活几息之外...已是万策尽矣。
“二姐...”
“二姐。”
靠着本能拼杀之时,厉慕幽就听到有隐约的呼声...多么熟悉呵。
都说人在死之前会看到走马灯,会看到那些印象最深的记忆,会一幕幕闪回。
是了,她看到的就不是短暂的童年、不是阴冷的魔窟、不是沾满血的双手...而是在冬雪纷飞之间,那个温暖的夜。
‘我会不会笑得很难看?’
‘很漂亮啊,比你冷笑的时候好看多了。’
“二姐啊!!”
这几乎要把声带撕裂的吼将将她唤回现实。
闪躲不及,她下意识用右臂一挡,有钻心的痛传过来。
“...不是幻觉?”厉慕幽脑袋一清。
“我在你身边!攻击者看不见你,是附近有人在给他指挥啊!!”听到这压抑的受击痛呼声,方曦文心脏差点停跳,
像是要把自己的喉咙都喊出来一般,他嘶吼着,几乎失了声。
而得到这样的提示,厉慕幽第一时间就掀起一大团幽幽的魔雾,藏身其中。
这招消耗颇大,但也极见效果。
对方的攻势几乎立刻就缓了下来,虽仍在往前劈砍,但明显多了许多无用的探路动作。
她的心立刻就安定下来。
不是因为方法有效,而是那句‘我在你身边’——
没有质问、没有责怪,微小的声音,传过来的却是浓浓的担忧与关心。
“我马上过去,你坚持住!”
丢下两句话,方曦文没再犹豫,疯了似的发足狂奔过去。
连类似‘她怎么会进来’‘情况到底怎么样’的思考都被抛在身后,他只恨自己没有精通的轻功、没有长多两条腿!
“二姐,把位置报给我!”
像是随着他的奔跑,时空错乱开来,厉慕幽那边的声响仍微弱地传来。
借着隐匿之术,她就有了喘息的机会;而方曦文口中那个“指挥者”,或许是因为视线被遮挡的缘故,他就主动现出身来。
头发杂乱蓬松,咸湿的眼神,银剑的笑意,乞撚人憎的动作,已知他是禽兽之中的极品了。
见状,厉慕幽伸手往后一摸,兜帽已是被割断了;
怪不得,想要活捉...
但她此刻脸上就没有惧意,只是底喝一声道:“你在身后,他在右边。”
“我马上就到!”
喉管仿佛干裂、脚底失去知觉。
视野里只剩下昏黄一色。
方曦文不断、不断地“顺流而下”。
他难以思考时间经过了多久,只是疯狂地奔跑。
没关系的,她大概率跟我同处一个境界;如果不是,加上在经过的路没见到她,最多最多也只领先我一个阶段。
赶得上。
一定要赶上啊!
这焦急的念头如火舌般舔舐着他的心,有些刺痛。
煎熬着、挣扎着...
终于,在他一步迈出后,仿佛有明晰的分界线一般,那叮叮当当的声音不再像隔了一层东西,而是清澈地响在远处。
响在,他的左边。
凝目看去,左“河畔”有一团浓浓的魔雾腾起,一袭黑袍犹如融入其中,左支右绌,身形像是摇摇欲坠。
方曦文看得目眦欲裂,却死命地忍耐着,没有过去。
在他的前方,有个手上持着长鞭的人在咿咿呀呀,眼神兴奋,手舞足蹈。
而就算看到了他也丝毫不惧,甚至伸出舌头舔了下粗糙的嘴唇,伸手从脸上搓出一团泥,砸将过来。
在这污泥落下的一瞬间,方曦文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只余下一种。
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就是把眼前这他妈的家伙给轰下啊!
“吼!!”
有几如实质的音波扩散开来,跟着道道阵纹在其脚底成形,有灵气化生,小臂粗细的雷霆骤然凝聚,重重砸落。
那人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心中惊疑起来。
实际上,在他们做出围猎此举之前,是有“研究”过对手的。
至强者不过疯虎宇文仇、凌霄无极叶白羽、天刀神算云屹川...这三位是要重点关照的。
至于这六窍修为的风流浪剑,不仅排位只有人榜二十几,加上功法招式描述也很模糊,又有一副草包公子似的外表,众人就一致认为这就是“买”上去的。
要不然怎么解释这么骚包的绰号...
所以,他起初就完全不怕;
远处那黑袍女人几乎失去抵抗能力,而自己只要撑住几招,等来同伴协力,一鞭子就能抽烂这草包的脑袋。
曾经,巴音图也是如此作想...可惜的是,他已魂归长生天,无法做出提醒啦。
被音功影响,动作微微一滞,这邋遢汉子堪堪闪过明雷之阵,仰头一看,不禁肝胆俱裂。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对方已跨过了两三丈的距离,犹如天人一般身形飞掠,明亮的剑光已然降临。
“天、道、剑、渊!!”
一字一句蕴含的杀意炸开,空中仿佛被一剑斩出深深伤痕;有无底深渊张开裂缝,将他的心神吸纳进去。
神庭剑主之契,法身级剑招的外景部分真意,共上下两诀。
上半诀是远距离的心神强控,下半诀是凌厉无比的剑意侵袭。
在外人看来,那邋遢汉如中邪了一般,没有做出任何像样的组织防御,就这么呆呆地立在原地。
而控制终有尽时;回过神来,他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像是飘在空中,但很快落下,看见了自己那满是泥土的草鞋,眼前一黑。
一剑枭首。
这种状况,显然也出乎了“对岸”进攻者的预料。
一方面,这女人反击的力度出乎意料的强,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另一方面,如今没了指挥,两眼一摸瞎,还不知道她伤成什么样。
当断即断的,那首尾相接的弧光逐渐消弭,仿佛退去。
“二姐!”
呼喊着,方曦文翻越过这条已经干涸的河流,朝着浑身浴血的厉慕幽奔去。
后者因为大量失血,那苍白的肤色反而红了少许,双手撑着剑柄,只朝他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就知道,你会来...”
话音未落,空气中再度漾起层叠的劲风,那人竟是假装撤退、回身杀来!
“快趴下——”
咚!
千钧一发之际,方曦文纵身飞扑过去,一把按住了她的头,将厉慕幽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及时转了个方向,后背重重地砸在地上。
呼的一记落空,接着胡乱多出数下,没有收获,那人似乎才真正退走。
但方曦文仍不敢出声,只是一手捂着自己的嘴,一手抱着她滚出了一段距离。
有些艰难的,厉慕幽忍住疼痛仰起头,跟他对视了一眼,眸间千言万语。
而方曦文只是摇头,手掌从腰间下滑,扣住了她的手,无言地将真气搬运过去。
沉默,沉默。
过了好一会,方曦文终于有了动作。
他把厉慕幽扶着坐起,目光扫过那一道道伤痕,眼底的怒意几乎要化作实质。他做了几个深呼吸。
“看着厉害,其实都是外伤。”厉慕幽勾了下唇角,笑得勉强。
“...伤成这样,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因为曦文来了。”
感受着身体的状况,她轻轻答了一句,跟着又笑了一下。
因为你的缘故,我不用因道途而死,也不用走那条讨厌的路...更重要的,我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才不是血缘、才不是什么家人...只是你而已。
“你知不知道,”方曦文压抑着对草原人的怒气、对她的怒气,嘶哑开口:“如果我晚来一点,你会怎样?”
“快看,身后。”厉慕幽嗓音虚弱,眼睛却亮得吓人,伸手一指。
转头看去,在宽阔裂口的尽头,开着一束洁白的小花,根茎摇曳。
不,不止是小花,还有许许多多的草、苗以及新绿,如星火一般缀在这荒原之上。
在经过“繁茂”“凋零”后,他已经亲身走到了“复生”之境。
再往前行多一个境界,便是完整的闭环,是宇文仇经历过的“生发”...而度过这个环,就是秘境的考验?
谁先走完四个阶段,谁就得到秘宝...可能这么简单吗?
见他沉默,厉慕幽服下些许丹药,又开口:“我是因为道途而来。”
“什么?”
“曦文你先别教训我,我自己说。”她像个打碎了花瓶的孩子似的,抿着嘴低头道:“我在七窍卡了一段时间,灭天绝地大法始终不得其门。
难得这秘境给出很强烈的感觉,我、我就来了。”
“唉,跟方清筱一个鬼样子...反正我是理解不了。”方曦文摇了摇头,“不管怎样,人没事就好。回去我再好好教训你。”
“嗯,对不起喔。”
“没事。能不能走,我背你?”
“可秘境...”厉慕幽看了过去,眼里闪过担忧之色。
像这种多人秘境,普遍的认知都是竞速、拼命、夺宝;但因为自己的缘故,却要把方曦文拖在这里,她就十分内疚。
“行了,让他们争死去吧。上来?”说着,方曦文就要蹲下。
“能走,你牵着我的话。”
...
越是往前走,这片荒芜的大地便慢慢排出些新绿来。
开始是稀稀疏疏的几株,接着并成小片,一丛丛地随风轻舞。
而在略微收拢的裂缝旁边,有两人双手交握,肩并肩地走着。
几步过后,厉慕幽挣了一下,把手转了个角度,扣进他的指缝里。
“...这样比较牢固,更省力一点。”没等方曦文发问,她主动仰起头,解释,脸色颇不自然。
“嗯。”
比起这个,他倒是更在意厉慕幽刚刚说的话。
据她所说,自从入秘境以来,只走过一个“境界”,也就是刚刚的凋零。
奇怪的是,她走的速度比方曦文快不少,按理说早该抵达下一个阶段的,但没有。
区别在哪呢?
方曦文回想自己一路在河畔旁的见闻,又想到刚看到她时,方位是“左边”。
“二姐,你是沿着那条大裂缝走的吗?”
“不算,只能说它的方向跟我差不多。”
“你一直在左边吗,有没有跨过它?”
“没有。”
那就奇怪了。
要说两人之间的差别,就是一人在河左,一人在河右...明明厉慕幽走得更快,为何会被他赶上呢?
如果将生发、繁茂、凋零、复生...走完一轮,之后呢?
是循环往复?
那这条代表着时间的河,它延伸出去的长度,便是无穷无尽。
可若要让他来创造这秘境,就有一个绝妙的省功夫方法——
“是首尾相接...二姐,这秘境是一个圆啊。”
“什么?”
“是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我们会遇上啦。如果把它等分成四块,圆心在河的右边的话...二姐你走的是长弧,莪走的是短弧,所以速度明明不同,却仍能遇上。”
闻言,厉慕幽花了些时间理解,接着露出回忆之色:“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它似乎走向的确是往‘右拐’的。曦文,可真聪明。”
“但、还有问题...”他就觉得,事实不是如此简单。
最基本的,按照这个模型,隔着“境界”的隐形人是怎么出手的?
物理距离不对,解释不了。
但直觉又告诉他,大方向没错...似乎离解开秘境之谜,只差一点点了。
突然,厉慕幽用力握了他的手一下,温软冰凉的触感骤然放大,传音入密道:“有人,在跟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