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怎地...你有心事?”
吃饭途中,栾鸣凤便注意到了自家侄女心神不宁。
数番起身,到院里踱步:看看沈柯,又看了一回齐家四口...乃至于那被缝了皮相、只差一顶假发便能以假乱真的封魂木身。
更是拿了一根小棍,去捅棺材上站着的大眼珠子。
心乱如麻,槐青索性爬到大槐树树杈上,吊着双腿晃悠...不用明说,都知道看出是被化形之事乱了心情。
栾姨娘见了,微笑着走到树下。
“栾姨,思来想去,我还是不明白精怪为何非得化形?”
栾鸣凤苦涩一笑:“是为了更好的感受这世间百态,春荣秋枯...最起码,看上去像个人类。”
“即便是人,也分好坏,一人千面。”
“你有这样的顾虑,姨娘自然理解。毕竟我在断尾化形之前,也没想过未来会是怎样。”
栾姨娘说着,拿眼去看洒扫庭院的老管家:“只是觉得,那个从猎人狼套里将我救下的青年,胸膛甚是温热...”
语罢,一双妙目,满是柔情。
“可这世间,人心善变,我不确定能否遇到这样的人...”
“既是人心最善变,何妨双面看人间?”见栾鸣凤被槐青的问题难住,沈柯端着酸梅汤走到二人跟前:“当你谨守自身底线,坦然去面对一切事情,便不会害怕欺骗。”
“夫子教我!”
她打小在青玉坊长大,虽说没能只观地感受人心,却也见过不少人。
听沈柯字里行间,有那甄别善恶的法子,槐青便从树上下来。托着腮帮子,凑到青年身边。
“只需在化形时,保留自身狐脸。”
“如此的话,化形岂不是...不够完整?”栾鸣凤第一次听到如此论调,面露担忧。
“姨娘多虑了,人以赤诚待我,我自报以万分真切。”
沈柯神色如常:“若是仅仅通过皮相,便能甄别出人心好恶...即便以半妖示人,又有何妨?”
“那便双面!”
栾姨娘还在犹豫,那面生狐头的槐青,则是认真地盯着青年:“用一张面皮就能甄别人心,这事简单多了...”
回味了沈柯的话语,栾鸣凤方才发现现在的自己,是世人眼中的自己...在这人间过活的四十余年,仿佛快忘了自己的模样,遥远而不真切。
直到看到跟前的侄女,眼底才又浮起些许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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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事巷,沈家别院。
槐青化形之事定下来之后,一家人便忙活到傍晚。却是栾姨娘算了下日子,眼下谷雨才过去六七日,新月尚且黯淡,索性连日期也敲定了。
下午时分,托人去了一趟青玉坊。
“祭灵--立契--点相。”
忙碌起来,时间须臾到了半夜。沈柯见百事巷上空除了点点星光,几乎不见月色,便将下午写好的【祭灵】文章,摸出来翻看了一遍。
又复习了一回栾鸣凤教授的点相流程,这才将祭文放回桌上。
“身旁的大槐树,据先前的宅子主人说,似是天启年间便在院中,寿元少说也有三百余岁...用来祭灵,自是合适不过。”
“立契的话,梅姨自会请来契碑,敦促槐青签订人妖两界契约。”
复述到此处,沈柯转头朝栾姨娘问道:“就是不知我下午画好的画皮,姨娘觉得如何?以之去为槐青点相,可会发生其它变故?”
“放心吧,化形之时,我和你梅姨会在一旁护法。”当是觉得沈柯太过焦虑,便将青年右手捉住:“至于为点相环节的准备,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以往我狐族请来的长者或者儒生,大都只是在一旁观礼,为我等添些人气...你能亲自为槐青画皮,已是远超常人。”
“那我们,便等梅姨前来?”
“嗯,再过半个时辰,她也该到了。”槐青化形在即,栾姨娘抬眼去看头上的疏朗星光。
仿佛又想起自己遇到齐伯牙之后,便毅然决定断尾化形、嫁为人妇的往事。
一时之间,感触颇多。
“呼~呼~”
齐伯牙爷俩,终究是没有任何灵气护体之人;加之齐知桃怀有身孕,沈柯便安排他们提前歇下。
娘儿俩坐在大槐树下,静等子时前来。惴惴不安了半日的槐安重新吊回树上,发出轻微鼾声。
栾鸣凤见了,朝青年温暖一笑。
“姨娘,你那狐尾灯...”
等人的时间,总是漫长。过了一会,忍了大半个月的青年,终究是将狐尾灯破裂之事说了出来。
“无妨,余下的时间,足够陪你齐叔到老了。”
“......”
“生死有命,其实我被钱家夺寿之际,姨娘也犯不着赔上性命。”
“姨娘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曾有一位好阿姊。”栾鸣凤记起原主生母,复又红了眼眶:“她曾不顾世俗偏见,以人礼待我...”
..........
“咕叽~咕叽~”
子时到来,一众寄居百事巷的野狐,似是嗅到了极为强大的同类气息,立刻从坊间窜将出来。俄而齐齐回头,看向五里之外的松柏巷。
不多时,一乘青轿凭空掠来。
越过沈家别院的大槐树顶,轻巧落在院中。
“在下梅语禾,见过沈先生!”
四名侍女错开身形,就见一名身着素白轻纱,身段奇绝,眉宇冷艳...约莫三十四、五岁的女子撩开轿帘。走出软轿后,再次朝沈柯抱拳:“多谢沈先生,替小女点相!”
“阿娘!”
槐青见了,怯生生的叫了女子一声,却是瞬间没了平日古怪精灵的模样。
“梅姨言重了。”
沈柯将梅语禾邀到桌旁,又确定了一番点相事宜,方才再次起身道:“若是此间事情已经备妥,那便开启仪式吧!”
“好,便由我等来为槐青护法!”
青玉坊.坊主听了,蓦地散开修为:狐生三尾,其修为境界...竟和那太原学政相比,也不落了下乘!
又一层黑雾腾起,霎时将本就黯淡的天光,遮得更严实了些。
栾鸣凤自行退后一步,遥遥为沈柯护法。
青年当即走到大槐树前,点起三根线香;接着取出祭文,朗声念道:
“时维癸卯年三月初七,沈世男柯。”
“谨以儒生之名,助狐族之女槐青点相。承乾天好生之德,继后土宽容之志。五行自恰,木息绵延,敬邀大五行灵木之百年槐树,作为见证...”
“......”
“呜呼哀哉,尚飨!”
十息工夫,沈柯念完祝词。沈家别院嫩叶泛青的大槐树,霎时便有疾风掠过,树身浑然一阵。
栾姨娘见了,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待到两息之后,大槐树没再生变;才又走上前来,朝古槐根部奠了三杯薄酒。
“芸翠,取契碑来。”
青玉坊随行而来的四名侍女,当即对相掐诀,一块青气流转的两界契碑,旋即立在场中。沈柯窥空一瞟,就见其上依稀印着:
【人相非本相,精怪需自量。】
【血契方已矣,人间话沧桑。】
至于下方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却是未曾看清。终究是第一次化形,槐青自从仪式开始,便绷着身形;直到被自家亲妈催了好几次,才走上前来,
划破指尖,摁在生魂印戳处。
随着心血被契碑吸纳,碑面随之浮起两个篆字--槐青。
狐女身周原本只是隐约可见的化形粉雾,忽地变得浓郁无比,眨眼朝着槐青尚未幻化的头颅蜂蛹而去。
化形之力,全面爆发!
..........
“在下沈柯,便以儒生之名,为槐青点相!”
见梅语禾全力催动遮月罩,凝神提防身周的变数,避免女儿被外力所伤。沈柯立刻将下午作好、一画两面的画皮取出,投进栾鸣凤端来的火盆中。
一息。
两息。
画皮焚尽,散发出浓郁的草木香气。十息之后,化形粉雾翻卷之中,就见一一面眉眼细长、却满是灵动的人脸随之出现;脑袋背后,则是保留了先前的矫灵狐脸,俏皮无比!
“夫子!”
明眸皓齿的槐青,忽地叫了沈柯一声。
等仔细摸了一遍人脸,方才兴奋着朝栾姨娘和梅语禾跑去:“阿妈,姨娘,我化形成功了。你们看,漂不漂亮?”
“阿妈的女儿,自然漂亮。”
看着那张仿佛一辈子,都不会老去、也不会有更多烦恼的俏脸;模样冷艳的青坊主咧了咧嘴,接着抬眼看天,依稀是在掩藏内心深处的复杂情绪。
“是啊,咱们青儿终于化形了!”
栾鸣凤同样眼角堆笑,帮少女捋顺耳旁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