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贾瑞和彩明两人躲在被窝里窃窃私语,谈论起了当年荣国府有关袭爵之争的那个公案。
宁国公贾演和荣国公贾源当时追随鲁亲王张见济在泉城起事时,还只是泉城守备水广肃手底下的两个小头目,贾演当时是一个百总,贾源则跟在水广肃身边做亲兵头目。
贾演、贾源当时都已经成婚,并各自有了长子贾代化、贾代善。
但水广肃为了对身边人市恩贾义,想把大家都绑在同一条船上,遂把自己府中那些好看的丫头婢女都赏赐给了手底下这些人。
贾源是亲兵头目,位置重要,他所得到的那个婢女不仅格外美貌,而且还冰雪聪明,棋琴书画无所不通,是原齐鲁学政的掌上明珠。
只是因为这个齐鲁学政公开反对鲁亲王张见济起事,被张见济第一个拿下祭了旗。他府中的那些如花美眷,自然也就成为了水广肃这些亲信们府中的战利品。
贾源对这名婢女非常宠爱,命令家中的下人们都称呼她为二夫人。鲁亲王张见济扫灭群雄,在北平城称帝那一年,贾源的二夫人生下了一个儿子。
贾源给这个儿子取名为贾代儒,当然也是寄托了他心中的一个念想。
贾源虽然文化层次不高,但他长年跟随在水广肃左右,耳闻目睹之下,眼界逐渐开阔,也自有一番见识。
他认为,马上得天下容易,马上治天下难。以后随着世道太平,将来这官场上势必都是文官们的天下。
因此,贾源对两个儿子的文化教育非常看重,还延请了京中大儒来家中严格教导。
但这个时候,贾代善早已是一个半大小子,心性已然定型。他就喜欢打打杀杀,仰慕父辈当年追随周世宗起事的那些旧事,畅想着金戈铁马的战场生涯。
对于读书写字,一想起来就头疼。把他按在书桌前,简直比要了他的小命还严重。
而贾代儒则从小在二夫人身边长大,耳濡目染,早已培育出了对于道德文章的浓厚兴趣。
贾代善和保龄侯之女成婚那一年,贾代儒也通过自己的真实才学,考中了秀才。
双喜临门,让贾源喜不自胜,却不曾想隐然埋下了袭爵之争的祸根。
按照贾源的意思,既然胞兄贾演那里,已经明确了由长子贾代化继承爵位,且当时贾代化在营中表现优异,已升任甘州副将,摆明了是要走武将的路子。那么荣国府这边,是不是就由一个读书人袭爵?
这样荣宁二府,一文一武,可以说将立于不败之地。
但贾源的这个想法遭到了群起反对。
贾源的原配夫人此时虽然已过世,但她的娘家人却为贾代善打抱不平。
胞兄贾演也认为此事大可不必,还是按照立嫡立长的原则,立贾代善为世子更为适宜。
至于文官得势,那是将来的事情,从眼下开始,对家中子弟慢慢培养就是了。
反应最为强烈的还是保龄侯之女。
当初保龄侯在朝中担任尚书令,是文官之首,为了避免嫌疑,不愿意和武勋权贵结亲。
奈何保龄侯之女一心想嫁到荣国府做国公夫人,为表明其心志,还曾在侯府后院中的栖霞阁投水,“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弄得整个侯府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迫于无奈之下,保龄侯只好同意了这门婚事。
可要是贾代善不能袭爵,他保龄侯之女不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吗?保龄侯之女不能忍,保龄侯更是不能忍。
毕竟是文官之首,出手就打蛇七寸。保龄侯直接向先皇上书,指出贾代儒是原齐鲁学政这个逆臣贼子的亲外孙,不适合立为世子,将荣国府中的袭爵问题公开化。
朝中讨论时,支持保龄侯意见的大臣占了绝大多数,他们认为斩草要除根,逆臣贼子们的性命根本就不能留。
消息传到荣国府,二夫人迫于压力,不愿意牵连到丈夫贾源,也是为了给儿子贾代儒的前途扫清障碍,当天晚上就选择了吞金自杀。
这种劲爆的事情传开以后,市井舆论一片哗然,朝中也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认为荣国府二夫人虽然是逆臣贼子之女,但毕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她能做什么?
况且她为荣国公生儿育女,侍奉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就真的有必要赶尽杀绝,不能留她一条小命吗?
朝中双方相互指责,舌来唇往,进而上纲上线,引发了“立嫡立长”或“择贤而立”之间两种观点的对立,群臣动辄争吵,一派乌烟瘴气。
一般来说,世子袭爵,本就是荣国府中的一件私事。却不曾想闹得如此沸沸扬扬,惊天动地。
先皇见事情越闹越大,各种陈年旧事都被翻了出来,还不知道形势会失控到何种程度,到时候要填多少条人命进去?便把荣国公贾源宣入宫中,让他自己做个决定。
贾源到宫中究竟和先皇谈论了些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也不敢贸然打听。
但荣国府袭爵之事,也就此告一段落。
因为先皇在朝会时曾有过一道口谕,言明荣国府袭爵一事不允许任何人再提,荣国府世子的人选也初步明确,已由贾源写下一封手书,签字画押后,存放在上书房中。待贾源百年之后,再公布于世。
荣国公贾源究竟在那封手书中写了些什么?既然能够得到皇上的首肯,想必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大家也都议论纷纷。
但贾源本人却对此绝口不提,还以旧伤复发为由,辞去了营中的将职,至于荣国府中的管事权,也委托给贾代善夫妇俩做主,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督促贾代儒读书备考。
很多人据此认为,贾代儒或已被内定为荣国府世子,一时间炙手可热,上门奉承者络绎不绝。
贾代善夫妇自然不肯就此偃旗息鼓。他们除了不断地往贾代儒房中塞绝色丫头,希望以此消耗贾代儒的精力之外,还体贴地说要帮贾代儒找一房好媳妇,怂恿贾代儒和女方私下里见面,其实这些女方都是京城八大胡同里的清倌人,才色艺俱佳。
贾代儒是一个长年只知道苦读诗书的人,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惊为天人,乐不思蜀。
有一次,他终于不胜酒力,在金凤楼花魁颜令嫔的怀中说了这么一句醉话,泄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家父已偷偷地告诉我,只要我能中举,荣国公世子的位子,如探囊取物耳!”
贾源因为对二夫人思念深重,情深不寿,身体每况愈下,最后一段日子,已经到了需要每天喝一碗百年人参汤来吊命的程度了。
这年秋天,在听说贾代儒考中顺天府乡试第二十三名的喜报后,就当即含笑去世了。
当时先皇已经驾鹤西游。即位的高宗皇帝兴致勃勃,命人当众打开贾源身前所留手书,果然在其中看到了这样一段话,“东华门唱名者乃好男儿。犬子代善、代儒,先考中进士者,当承袭爵位。不然,则先考中举人者,袭爵。若无人中举,则由胞兄膝下嫡孙贾敬袭爵。吾观其聪明伶俐,有大道长生之气象。”
听到彩明说到这里,贾瑞从被窝里一跃而起,连内裤都顾不上穿,紧张地问道,“你是说,当年手书公布后,理应由我祖父袭爵?”
彩明笑道,“做梦哩。真要由你祖父袭爵,我们手头还会短银子?”
“你不是说手书中明确写道,先考中举人者袭爵吗?祖父在顺天府乡试中榜上有名,这难道不是事实?”贾瑞满腹犹疑地问道。
“可人家贾代善老太爷暗度陈仓,提前大半年就偷偷地考中了武举。白马是马,黑马也是马。文举人是中举,武举人也是中举。”彩明耐心解释,语气中也颇为惋惜。
贾瑞这才彻底明白过来,只能感叹一声,“卧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