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迪逊，这是你的那段。”

Diplo按下暂停，轻声提醒道。

“我知道，我刚才……”

想要辩解，但麦迪逊找不到理由。

“抱歉，可以再来一次吗？”

“Okay。”

“I'll be your lifelionight。”

“I won't let go……”

同样的段落，相似的情形，麦迪逊-比尔发现自己可以正常说话，但是到了该演唱的部分，却怎么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张大嘴，却无声无息，像只溺水的小狗。

“呃……”Diplo揉了揉眼睛，再次把音乐停掉，努力遏制住叹气的冲动，“需要放个节拍器在前头吗？”

“不用。”

麦迪逊把手揣到牛仔裤后兜里，垂下脑袋，极细微地喘气。

“她怎么回事？”

Neumann U87动态麦克风屏蔽背景噪声的能力足够好，没有把嘴对准收音口的麦迪逊，呼吸声再大也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

但不幸的是，Audio-Teica ATH-M50x监听耳机的品质也属顶尖。本尼-布兰科皱起眉头，在Diplo耳侧的低语，麦迪逊听得一清二楚。

是啊，我……怎么回事？

我的声音呢？

“麦迪逊，昨天晚上睡太晚了吗？”

Diplo用尽量柔和的方式询问，心里却多少有些后悔。《Cold Water》这首歌间奏的女声部分，Diplo本来是想直接启用《Lean On》的合作伙伴M?，知根知底又有成功案例，这种简单的段落让她顺带来拿点成绩再合适不过了。

但当韩易看到他在snapchat上给朋友圈发的制作片段，有意无意地问起时，Diplo最终决定把女vocal的选择权交给前者。

原因很简单，用这种无关痛痒的决策，向韩易展示自己把他当作亲密商业伙伴的态度。

在Diplo告知韩易这件事后，这位亚裔富豪想了两天，然后让凯伦-郭通过邮件，向Diplo发送了麦迪逊-比尔的O。

推特和Instagram加起来三百多万快四百万粉丝，之前又出过单曲，虽然不怎么好听，但至少是斯库特-布劳恩和韩易同时看好的人，还能拉近跟Mad Det新老板的关系。

何乐而不为呢？

更何况，就几句歌词，再差能差到哪儿去？

太蠢了。

Diplo在心里给了自己一耳光。

以后千万别冒出这种会触发墨菲定律的想法。

本来都做好了把人声大修特修，甚至实在不行直接切片处理的准备。谁知道，这姑娘居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麦迪逊-比尔的反常状态，不需要什么敏锐的观察力也能看得出来。看到这一幕，贾斯汀-比伯与斯库特-布劳恩对视一眼，隐晦地给了彼此一个笑容。

“啊，抱歉，我的问题。”

出人意料地，韩易举起了手。

“不好意思，各位，我应该听麦迪逊的。”

待整间屋子的注意力从麦迪逊-比尔转移到他身上，韩易才淡定地理了理袖口，笑着说道。

“她早就跟我说过抹茶粉会让她嗓子难受，但谁能猜到呢？我还是给她买了杯抹茶拿铁。”

说完，韩易不等众人有所反应，便拍了拍斯库特的肩膀。

“不然我们让贾斯汀先把他的部分录完？这样你们也好早点去忙别的事情……待会儿还有安排，对吧？”

“是的，等会录完要去费城，明天有一场演唱会。”

斯库特-布劳恩怎么会听不出来韩易话语里为麦迪逊找的台阶。他拍拍贾斯汀的背，说道。

“来吧，伙计，搞定就撤。”

“Yeah，yeah。”贾斯汀-比伯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一起，放在额前做了個敬礼的姿势，一口喝光左手纸杯里的温水，朝录音间快步走去。

“麦迪逊，出来休息一下吧。”

韩易的柔声安慰下，浑浑噩噩的麦迪逊-比尔摘掉耳机，走到隔音门前，还没等她摸到把手，门便被大力推开，带起一阵让她忍不住闭眼向后躲闪的劲风。

“Oops，没看到你在这里。”贾斯汀-比伯侧过身子，给麦迪逊让出一条通道，“你先走。”

“谢谢。”蚊子叫般的微弱回应着，麦迪逊-比尔不敢抬头看昔日的偶像与同门师兄，径自朝录音室外逃去。

“放轻松点。”

身后传来贾斯汀意义不明的一句劝导，麦迪逊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又加快了几分。

越过斯库特-布劳恩，也越过韩易和赵宥真，长岛女孩直接冲出了这间制作室。

“可以……易，可以让她到楼上休息一下。二楼客厅。”Diplo转过身来，指了指天花板。

“好的，你先忙，托马斯。”韩易微笑颔首，随即伸出手臂，制止了想要跟在麦迪逊身后的宥真，“我来吧，宥真，我知道该怎么做。”

有些事情，只有多活了七年的他，才知道源头在哪里，该如何处理。

“你要去哪里，麦蒂？”

冲在前面的麦迪逊-比尔没有走楼梯或者等电梯去客厅，而是直接从侧门离开了别墅。这是卢瑟福德道2675号的特殊设计，因为山势的缘故，不需要走正大门，地下一层就可以单独通往路面。方才韩易一行人抵达，也是从最右侧这道白色金属门进入的。

“Don’t quit on me。”

跟在麦迪逊身后来到室外，韩易在突然射入视网膜的强光照射下眯起眼睛，笑着对那道纤细的背影说道。

“我没有……要放弃，易。”

麦迪逊转过身来，把手搭在额头上遮阳。

“只是想透透气，然后开……开开嗓。”

“好，我陪你。”

韩易点点头，紧赶两步，走到麦迪逊身边。

“去哪里？”

“我自己走走就好啦。”麦迪逊-比尔撩起耳边的鬓发，“你去忙吧。”

“我没什么要忙的，里面那个又不是我的艺人……我的艺人在这儿呢。”

韩易看了一眼脚下开裂的灰色路面，朝道路两头分别指了一下。

“上山，还是下山？”

“两条路都是下山。”麦迪逊被韩易的描述逗乐了，这是一条cul-de-sac，也就是中文里所说的死路。只有下山那一条路可走，再往左，就只有山脊和一个坡度不大的悬崖了，“只不过那条路下得更快……死得也更快。”

“有的时候，下山，是为了更好地攀登。”韩易说了一句听上去很有哲理的话，“好莱坞标志就在旁边，对吧？应该不远，我们可以朝那边去。”

“好莱坞标志确实不远。”麦迪逊-比尔点点头，迈开步子，示意韩易跟上，“不过要从教堂山小道上去，至少得一个多小时。”

“三分钟的歌，两分半的人声……”韩易看了看手腕上的百达翡丽，“在贾斯汀录完之前，我们大概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那么，走到我开始大声呼救为止，怎么样？”

“真是个喜剧大师。”麦迪逊转过脑袋，含笑瞟了一眼韩易，“这是你打开别人心扉的重要方式，对吗，老板？”

“是的。”韩易痛快地点头承认，“你可以现在说真话，或者我继续把我的烂俗笑话集一个又一个地抖搂出来。”

“什么真话？”麦迪逊眨眨眼睛，“我没有对你说过假话。”

“是吗？”

“是的。”

“他们不知道，但莪看得出来。”韩易快走两步，与麦迪逊并肩而行，走着下坡路，“你跟斯库特解约，真的是因为坚持自己的艺术风格？”

“为什么你会觉得不是？”麦迪逊有些好奇地询问。

“你对我们的态度，还有在长岛，跟妈妈和奶奶的相处。”

韩易的食指在太阳穴附近打了个转。

“你就不是那种天性叛逆的女孩。不是想要对你施以任何负面的评价，但是……我觉得对你来说，进入这个星光熠熠的世界，比追求什么契合自己的音乐风格，要重要得多。”

“Oh， how you know me。”

麦迪逊浅笑着摇头，亮棕色的马尾在脑后甩出数道不规则的漂亮弧线。

“是的，易，你抓到我了……我撒谎啦。”

麦迪逊将手背在身后，放慢脚步，没有急着抵达近在咫尺的丁字路口。

“我之所以跟斯库特-布劳恩解约，是因为一道伤疤。”

“精神上的？”

“当然是精神上的。”麦迪逊耸了耸肩，笑道，“如果是因为身体上的伤疤，我就跟自己的经理人解约，那我……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斯库特也好、贾斯汀也好，他们对我都很尊重。而且直到解约之前，我都还是个未成年人呢。”

“你现在也是。”

“没错，所以，没有物理伤疤，这点可以放心。”在丁字路口站定，麦迪逊-比尔再次征求韩易的意见，“那么，是要下去呢，还是往上走？”

“什么伤疤？”韩易没有回答麦迪逊的问题，而是直视对方的眼眸，锲而不舍地追问。

“它还没好呢。”

麦迪逊微微垂下脑袋。

“你确定要揭开吗？”

“如果不看一眼的话……”韩易的视线投向蜿蜒向上，看不到尽头的好莱坞山脊道，“我怎么能确定能否治愈它呢？”

“你想治愈它？”

“可以尝试。”

麦迪逊就站在这上下山的道路交叉口，一动不动地打量了韩易好久。

而韩易也就这样安静地看回去，任由烈日灼烧他的脊背。

过了好几分钟，麦迪逊才轻舒一口气，缓缓说道。

“好。”

话音未落，麦迪逊便重新迈开脚步，向山顶进发。

“作为在杰里科中学……或者说整个长岛，唯一一个被贾斯汀-比伯转发过推特，然后跟他的公司签下合约的女孩，我的生活里，并不总是赞美、羡慕与祝福。”

“那段时间，其实我自己就已经够迷茫的了。当我刚刚签下合约，开始在这个行业工作时，我遇到了特别大的文化冲击。我需要把我脑海里从小对娱乐工业、对音乐圈的幻想，跟我所经历的现实区分开来，而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学习曲线。”

“比如说什么幻想？”

“我的想象是——我会搬到洛杉矶，在海边住下来，沉浸在音乐与演出的旋风中。我会遇到一群跟我境遇相似的女孩，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业内人士会热情欢迎我，特别兴奋地与我一起工作。因为我年轻又富有才华，而他们会竭尽所能把我引导到正确的道路上……噢，天呐，有段时间，确实是这种感觉。”

“就像《汉娜-蒙塔娜》那样？”

“是的，完全像《汉娜-蒙塔娜》那样。”

“但是……”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真相逐渐揭示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我会去参加派对，看着那些痛恨对方到骨子里的人一起亲密地摆姿势，一起咯咯笑着拍视频，然后又沉默地坐回到手机前。我看到……贾斯汀，爱莉安娜，还有其他的朋友们，是如何在摄像机前笑得极尽完美，又是如何在镜头移开的一瞬间面色阴沉的。”

“我会去参加各种各样跟我有关的创意会议，但是我太年轻，也太缺乏经验，每一个提出的想法都被否决了。我知道他们有正当合理的缘由这么做，但是，这不是我认为我会开启的新生活。我感觉自己……就像被骗了似的。”

“不过，这依然不是你的伤疤。”韩易把麦迪逊拉到自己身边，避让呼啸而下的汽车。好莱坞山脊道特别窄，加上靠在道路右侧随意停放的车辆，根本容不下两辆车并排行驶，但这并没有阻止司机们在山路上玩命。

“我认识的麦迪逊-比尔，不会因为现实不是童话就自怜自艾。”

“那这个麦迪逊-比尔呢？”

麦迪逊打开手机，熟练地在Google里输入几个关键词，然后把找到的视频凑到韩易面前。

“这是一条六秒的Vine短视频。”麦迪逊轻声说道，“点开看看。”

韩易点击播放键，一条运镜让人头晕的短视频开始播放，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他能看到的，只有两个女孩在某家餐厅里放肆地大笑，随后，镜头被换到后置模式，出现在画面里的，是稍年轻一些的麦迪逊-比尔。她用双手挡住自己的脸，眼眶里噙着的泪花，仿佛下一秒就要流淌下来。

“这是你……”

“十五岁。”麦迪逊-比尔回应道，“十五岁的生日。”

“生日。”韩易叹了口气，“那我没看错的话，这个就是……”

“凯莉-詹娜。”

“那天，你在自己家里，就是因为听到了她的名字，才对妈妈发了脾气，是吗？”韩易突然想起在纽约那令人记忆深刻的一幕，”这群跟你年龄相仿的女孩，却跟你没有相似的境遇。她们是从小就出生在好莱坞的名门之后，在这些人的眼里，你就是闯入她们世界的贫民阶级……哪怕你其实出生在汉普顿。”

“你总结得太精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麦迪逊-比尔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我是自找的。我太想在这个圈子里有朋友，太希望获得……那些高高在上的，有她们自己真人秀的‘大明星’的认可。而对于她们来说，我只是一个随时可以用来贬低和取笑的小丑而已。”

“我笨拙地学习她们的装扮，模仿她们的口音，画着同样的眼线，甚至……喝着同样的拿铁。”

“抹茶拿铁是她们喜欢的东西？”

“啊，不，这个是……我在你们面前才会点的。我自己真的特别喜欢抹茶。”麦迪逊-比尔有些后怕地吸了口气，“你不知道，跟她们在一起，如果你的饮食习惯有那么一点点的……出格。第二天，整个社交圈都会知道。我用糖浆沾培根这件事，被她们整整嘲笑了一年。”

“所以……她们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以为这样就是‘姑娘们’的一员。但生日那天，我才知道，她们只是把我当一个……没那么变态的跟踪狂粉丝。”

“那后来，你远离她们了吗？”韩易认真地问道，“找到反击的机会了没？”

“我有远离她们，这一点我做到了。”麦迪逊低头看着自己不停向前迈动的双腿，“从那次生日之后，她们任何人的派对我都再也没去过……当然了，她们也没有再邀请过我。但是反击，我从来没想过……我不敢。”

“为什么？”

“因为……”

麦迪逊-比尔止住脚步，有些僵硬地转过脑袋，故作坚强地直面韩易。

在他的视角里，她勉强拉扯起来的笑容，是那样的惨淡无力。

“她们看过我，最不堪的东西。”

“整个网络，都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