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贾琮来说,他在泰启帝面前小心翼翼,尽量表现出诚惶诚恐慑于皇威就好,万没必要兢兢战战,吓得屁滚尿流,反而会被人瞧不起。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个度要把握得好。
他一个八岁的孩子,身上没有功名爵位,什么事没做过,不过一蒙童,有必要被皇帝吓得两腿发颤,直不起来吗?
“这一手字是真好!”泰启帝再一次忍不住赞叹一声,对贾琮道,“朕赏了你一個从九品的伴读后,也不曾要你为朝廷做什么事,因你年纪尚小,也做不得贡献。但今日,朕倒是想到了一事,你可做,你可愿意尽忠?”
贾琮忙道,“皇上,尽忠乃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泰启帝颔首,对章启林道,“章爱卿,你方才说,贾琮答不上先生的问题,你应当担了过失,现下他这份忠心就很是不错,小小年纪明白大义,比读多少书都难得!论这一点,朕就该赏你!”
章启林忙一面谢恩,一面道,“皇上,臣不敢领赏,请皇上赏臣功过两抵!”
朝廷的进项均被捏在太上皇处,可所有的出项却全是皇帝担着。自从太上皇逊位之后,身上的那份为国为民的担子卸下来后,越发没有拘束。
大明宫的开支无度,国库的钱往内藏库搬不说,年节下,还向皇上索要钱财。
泰启帝这个天子当得比亡国之君都还要艰难。
章启林身为户部左侍郎,朝廷用钱的事,他比谁都清楚,自然知道,泰启帝的兜里有多干净。
“那就功过两抵吧!贾琮的字不错,朕说的要你尽忠的事,眼看太上皇寿辰要到了,朕要找人绣一副五千言《道德经》给太上皇作为寿辰大礼,却不得字样子。”
不是没有字样子,翰林院多少饱学之士,写一手好字的不知几许,可能够让泰启帝一眼便如此心仪的,也就眼前这一个了。
“臣愿意效劳!”贾琮心头并无大喜,相反,有些忐忑不安,伴君如伴虎,更何况,还是夹在太上皇和皇帝之间,一个不慎,就有可能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好在,他如今年纪小,不起眼,这于他而言,是一个优势。
泰启帝往外走的时候,并没有将贾琮的那个笔记本留下,章启林虽然惋惜,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和皇上争那笔记本,贾琮则是真心疼,那都是他上课做的笔记啊。
好在他要再默一遍也能默下来,只是,那本子是姨娘给他的,少不得重新再缝一个了。
贾琮被带到了大明宫里,他的一手字,也被呈了上来,送到太上皇的跟前。
太上皇依旧坐在那蒲团坐垫上,一双老而不失精明锐利的眼睛朝那些字看了一眼,问道,“这是贾家那小子写的?”
“皇上说是,新进的内阁大学士章启林亲眼看到他写的。皇上说,这些字圆润秀雅,当得起《道德经》的字样子,又是勋贵子弟,原也够资格写,请太上皇旨意,让这孩子抄一遍《道德经》,再请绣娘们绣出来。”戴权小心翼翼地道。
太上皇却半天没有言语,戴权服侍了太上皇近二十年,当这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当了近十年,他太懂得揣摩这位至尊的心思了。
贾琮这一手字是漂亮没话说,太上皇分明也是喜欢的,如若不然,不会开口问。
此时不说话,必然又有不满。
只让一个八岁的孩子抄写《道德经》,终究对三清失了些敬意?
戴权寻思着,便言道,“贾家这孩子是个极有天赋的,听说,他曾得了一梦,梦里有老神仙念诵了几句经文,他抄录下来,贾家那位在玄真观替太上皇侍奉三清道爷们的替身贾敬贾进士,越是琢磨,越是觉得好,说是又悟出了什么。”
但太上皇修道二十多年,从坐上皇位的那天开始,便志不在天下。每天的时间,他都在练道修玄,他已经悟出了“太极”真谛,明白了“无为而治”的道理,政不由己出,掌控天下,让天下人为己所用。
他不论是御臣还是御子,均是让他们去争,在争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把他要办的事给办了。
三年前,铁网山之变,他被迫退位,最初几个月,他还处于颓废之中,可很快,他又悟了。
这一次,他认为自己真正明悟了,何为“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天下,如今是皇帝的天下了。
做的不好,将来都有皇帝担着这份名。他身为太上皇,皇帝当以举国之力供养他,这也当是皇帝的责任。
他做太上皇这两年,比起前二十三年,不知要爽快多少!
见太上皇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戴权心头一慌,忙道,“此子虽有才,可以从九品之身,如何当得起书《道德经》之功德?”
太上皇手中的铜磬杵敲在了铜磬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哐当的响声,戴权松了一口气,跪爬着退了出去。
外头候着的司礼监三大秉笔太监忙围了上来,“老祖宗,那孩子是派人去接了来?”
“胡闹,让人去接,让谁去接?你们出一个人,亲自去接,好生迎过来,安置一个偏殿,伺候着沐浴斋戒。待皇上正式下了旨意,再安排他抄写,这中间不许出半点纰漏。”
司礼监秉笔太监一共四人,其中一人是宋洪,那是皇上的人,平日里在皇上那边听差,下剩的三个,都是司礼监原先戴权手下的老人儿,首席秉笔太监是孙强,听了这话,道,“奴婢跑这一趟吧!”
戴权很欣慰,“你去一趟最妥,得让他知道你的身份,好歹是为太上皇写《道德经》,这件事不得怠慢!”
若方才,太上皇没有嫌弃贾琮一个从九品的伴读身份,戴权必然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太上皇都表达了重视,他这个太上皇跟前的第一人,自是要拿出态度来。
这也是他能够二十年屹立不倒的缘故。
临敬殿里,泰启帝处理完奏折之后,显得非常疲劳,他歪在榻上,手边是贾琮的那个笔记本,撕了一页给太上皇送去后,泰启帝心疼不已。
他边看,手指头边在榻上划着,描摹一番。
宋洪小心翼翼地进来了,禀奏道,“皇上,太上皇那边答应了,这一次就让贾三公子的字为字样子,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呢,三公子还这么小一点年纪,就写这样一手好字,这也是皇上的福气。“
天知道,翰林院有多少人求这份殊荣,求告到他这里来,事关两宫,宋洪可不敢轻易松口,再想不到会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摘了这桂冠。
“还有说什么没有?”
宋洪想到贾琮的出身,他毕竟是荣国公的子孙后代,荣国公当年在太上皇潜邸时就与之交好,铁网山之变的时候,太上皇还发出了“代善若再,绝不至此”的悲鸣,也不知皇上听了戴权的话,会如何?
“才戴公公来过了,说是太上皇觉着一个八岁的孩子写字样子也罢了,可从九品的官身也太低了些,既是翰林院那些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两榜进士们都没这孩子写得好,不妨就请皇上再施恩一番!”
宋洪等着皇上大发雷霆,贾琮身上没有半点功名,如何入翰林院,朝廷的公器就是这样拿来施恩的?
谁知,他等了一会儿,就听泰启帝轻笑一声,道,“下旨吧,晋封贾琮为翰林院从八品典籍,等把《道德经》抄完了,依旧回南书房读书。”
从从九品到从八品,一日功夫,连升了两级,这是多大的恩典。
只是,宋洪这样一个在宫里两宫之间存活下来的秉笔太监,心里却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八岁孩子捏了一把汗,武将勋贵家的子弟,却谋了一个文官的官身。
天将晚,贾琮还没有回来,贾赦在书房里急得打转转,迫不及待。
只要今日将贾琮那畜生办了,似乎就能遂了他半世的心愿。
不时有小厮进出通报情况,他的清客相公们是知道,今日好容易得了老太太的话,两边府上可随便惩治贾琮那逆子,这是难得的机会。
“大老爷,莫非是走漏了风声?是谁当了这耳报神不成?”有清客出主意。
贾赦一听这话,当即喊来郑好时,“去看看,谁平日里跟那畜生出门,这会子在做什么,把人拘了来问话。”
郑好时出去后,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回大老爷的话,跟那畜……三爷出门的何贵,这会子也没有回来。”
“让琏二去找,必定是跑了,就是翻了这京都,也要把人给我找回来!”
这是一副今日不把贾琮碎尸万段,必定不肯罢休的架势,郑好时忙打着滚儿出去了。
贾琏本不想管这事,也不得好,才说要让一妻一妾服侍着用饭,谁知大老爷那边又有事。
“这么晚了不回来,怕不是被拍花子的给拍了去吧!”熙凤笑道,“要我说,被拍花子的拍了去,也比回来好。珍大哥哥说不得是多大的怨气,老祖宗面前,那样的话都说出来的,可见是必要置他于死地的。”
平儿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三爷才多大一点,哪里就知道轻重了?再说了,这事不也是没头没脑起来的?”
贾琏呵笑一声,披了一件外袍,“连老爷都被骂了,谁还敢帮他出头?那小子也是邪气得很,脾气上来了谁都敢打,老太太也怕!再说了,珍大哥伤成那样,要不拿出点威风来,他今后怎么做人?”
熙凤却是笑道,“他要那样了,你不是落了好?他那屋里多少人呢!”
贾琏挑起了熙凤的下巴,色眯眯地笑着道,“有蓉儿呢,跟我什么关系?倒是你们俩,我还应付不过来呢!”
“哼,少哄我,打量你那点子事,我不知道,你说,那日在天香楼下,你和大嫂子单独站一边,离得那样近,究竟怎么回事?”
贾琏抱屈,“这是再没有的事,你又听哪个嚼舌根冤枉好人了?”
“若没影儿的事,谁会嚼舌根?”熙凤越发还疑上心来了,贾琏急得冒青烟,朝平儿拼命使眼色。
平儿狠斜了他一眼,却不得不帮忙,“奶奶又在胡吣些什么,这也是能随便乱说的话?传出去,可怎么得了?”
“好你这个小蹄子,你这是帮他在骂我了?他做得,我就说不得?”
贾琏趁着战火转移,忙出去了,窗外,还传来熙凤的谩骂声,“你这般护着他,你瞧瞧,他管你不管?哼,猪油蒙了心了,连我都敢骂!”
贾琏才踏进贾赦的外书房,一个茶盅朝他砸了过来,他躲也不敢躲一下,好在,贾赦准头有失,茶盅擦着额角过去,虽疼,到底还没有碰破。
“我还没说要睡呢,你就挺尸去了!”
贾琏皱起眉头,“父亲,要办贾琮,也不必非要今日,他一个小孩子,就算跑能跑到哪里去?再说了,那边也在寻他的人,搞得这么大张旗鼓的,回头外面又传出不好听的来,如何收场?”
“听听,你们听听,到底我是老子还是他是老子,倒是教起我做事来了!”贾赦气得直哆嗦,到处找东西打人,一把抓过了墙上的剑,就朝贾琏劈砍下去,“我灭了你这黑心的王八羔子,和那畜生一起来气我!”
贾琏忙用双手捂着头,书房里的请客相公们围上来劝,方才把贾赦劝松了手。
一个清客忙给贾琏解围,“世兄还是赶紧去寻人去吧,寻回来了,也不必带过来,叫世翁看着生气,直接交到那边去是正经。“
贾琏刚刚出了黑油大门,他寻思着要去哪里寻贾琮,问道,“临敬门外有人候着吗?”
郑好时道,“早派了人去了,一直没传来消息,三爷的小厮也在那边候着,说是人也没出来,就不知出了什么事?”
贾琏心说,这样,他难道还能闯进宫里去要人不成?
宁荣街上,传来了马的嘶鸣声,只见,夕阳西下的黄昏里,一队披着金光的锦衣卫士护送一对红衣太监,向着荣国府的大门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