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里,邢夫人难得心情舒畅一回,她当初因为苛待钟氏母子,惹得老太太大发雷霆,把掌家的权都给丢了。
虽说熙凤不敢亏待她这个婆婆,可到底权不在自己的手上,日夜耿耿于怀。
“恭喜太太,这一次,可不能再手软了!若是再让贱人和那小畜生抖起来了,可就不得了。”
王善保的一个下人,开口就是“贱人”和“小畜生”,以下犯上,邢夫人听了却很是称心如意,“得想個法子,报了那个仇才是,你先去让钟氏那贱人把那七百六十八两银子拿出来,一分都不能少。”
王善保家的一听,眼睛都亮了,“太太,那一对母子手里,穷得叮当响,锅灰都恨不得刮下二两去卖,那七百多两银子,怕是早就花光了,要是拿不出来,怎么办?”
王善保家的想到的就是,要是拿不出来,就能把贾琮那小院给掀个底朝天,她是占不了那七百六十八两银子的好处,难不成别的好处还占不了?
王善保家的一直盯着贾琮,那七百六十八两银子拿到手之后,那小院里,不知道添了多少东西,连皮子都买了好几张回来,一张不得几十两银子?
还有那参,先前以为那小兔崽子是个好的,那边送来了多少好参,啊呸,一个穷举子家里出来的,也配吃参,也不怕折了寿!
大太太要的只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拿不出来了,但这些好东西,她可以过手两件,也不枉她挨了那一顿好打。
邢氏一听钟氏母子居然还敢花她的银子,这不是要她的命吗?咬牙切齿道,“她要是拿不出来,且看如何收拾她!”
王善保家的眼里也冒出凶光来,“依奴才说,不如让她跪在那磁片子上,这夜深露重的,一夜下来,可不得要了她的命,正好趁此了断!”
如此一来,她搜刮那小院里的东西,就更加便宜了。
小院子里,气氛格外凝固,荣庆堂那边商议的事,很快就被晴雯打听了回来,画屏不敢不把这些告诉钟姨娘。
钟姨娘听说,贾家要对儿子处以家法,分明不打算留儿子一条命,自是五脏俱裂,心里充满了恨,恨不得将这座对他来说阴森森,鬼灿灿,比阴间地狱还要阴暗肮脏的荣国公府,一把火烧个精光。
只是看着身边这些,与自己相处了这么久,对自己和琮哥儿一片忠心的姑娘丫鬟们,她又下不了这个狠手。
想当年,父亲也曾教导她,做人要光明磊落,处处心存善念。这地狱里,也有多少不曾做过坏事的好人,她若是这样,岂不是害了无辜性命?
钟氏心中的念头百转千回,双手紧紧抓住裙摆,才发现,她又和八年前一样,面对母亲的死亡,父亲的病逝,无能为力。
那时候她的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如今,她的孩子大了,如果自己死了,琮儿也没必要再回来,又怎么能落到这些人的手里呢?
“小蹄子,让我进去,你敢拦我,有你好瞧的!”
门外,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画屏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浑身一哆嗦,她惊恐地看着姨奶奶,见姨奶奶抹干了脸上的泪水,提起裙子就朝外走去。
“姨奶奶,您不能出去,您的病还没有好,这一出去,逗了风,又不得了!”画屏忙拦着。
“不妨事,那里就娇贵成这样了?“钟姨娘推开了画屏,朝外走去。
王善保家的怕好处被人占了去,只带了两个关系相近的婆子来。
只要钟氏拿不出那银子来,就必定要抄了这小院子,抄出来的好处,她要占大头,这得有人支持。
钟氏穿了一件月白色花鸟纹面灰鼠斗篷,站在廊檐下,看着王善保家于庭院中,张牙舞爪,不可一世,一阵厌恶,“有什么事就说吧,究竟要做什么?”
“喲,这就抖起来了,打量你屙出来的那好儿子现在还得老太太的宠爱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阿物儿,也配和宝二爷一样,得了老太太的疼爱去!就算老太太疼,那也是白疼了,惹出这样大的祸事来,还把自己当主子一样抖威风,也不怕被风吹折了腰!”
钟氏素来听不惯这些骂人的话,只问道,“究竟什么事?是太太有何吩咐?”
若是老太太派人来,也轮不到王善保家的在这里耀武扬威。
“你们也是配拿月钱的?先前太太扣你们的月钱,是太太不愿意给吗?你们也好心安理得地拿?如今还不快快把那钱吐出来,仔细花了那银子,买了吃的,吃进去了,屙不出来!”
钟氏一阵恶心,偏头对画屏道,“去把那一包银子拿出来,跟着她去,当面称给太太,就说,这银子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我们一分都没花!”
王善保家的顿时傻眼了,万分不信,可画屏扭身进去,提了一包袱银子来,连那包袱都不曾换,还是当初拿来时的样子,那结都是她打的,不曾打开过。
这怎么可能?如果这银子不曾动过,那这小院里,买那些好东西,花的银子又是哪里来的?
画屏提着包裹,走到了王善保家的跟前,没好气地道,“走啊,还等着做什么?不是要银子吗?谁还稀罕这些银子不成?”
稀罕是稀罕的,画屏自然也心疼不已,可三爷给了她好些银子做开销,姨娘将这些银子存起来,一分都不花的时候,画屏便知道,姨娘心里是打定了主意不动这些银子,她厌透了贾家,如何还会花贾家给的银子呢?
既然不花,索性给出去了断得干净。
一行四人才走到了上房这里来,邢夫人正等得心急如焚,钟氏母子手上并没有钱,拿了那一笔银子,岂有不大手大脚花的道理,若是银子都花了大半,她去哪里寻这份公道去?
好在,画屏提着包裹,身后尾随着王善保家的来了,看到那包裹,还有那份量,邢夫人海松了一口气。
画屏将银子往桌上一放,行了个礼,“太太,这是当初那笔银子,姨奶奶说一分没动,还给太太,还让当面称一称,免得出了差池,还以为是姨奶奶用了。”
邢氏的脑子有限,只要看到银子原封不动地回来,再也想不到,这些日子,钟氏母子二人花销的银子又是哪里来的?
她让人约了秤,果然连短的数都和原先一样,心里自然信了,这包裹怕是都不曾开过。
正在这时候,郑好时家的快步进来,“太太,那边来了传圣旨的公公们,老爷让赶紧过去!”
大太太一听,忙急了起来,一面让王善保家的把银子拿走,一面着急是什么旨意,屋子里一团糟,画屏趁机告辞,等出了门,她寻了一个嬷嬷问,“前头可有三爷的消息了?”
荣国府里早开了中门,荣禧堂里摆了香案,贾赦与贾政一身官袍,领着贾琏、贾环等人迎了出来。
临敬殿管事牌子兼秉笔太监宋洪及其一干随从,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到了厅上,展开手中明黄卷轴,“中旨:荣国公贾代善之孙,一等将军贾赦之子,从九品伴读贾琮,聪慧灵秀,诗书杰出,兹以覃恩,加赠尔为翰林院典籍……“
贾赦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两耳开始嗡嗡嗡地作响,眼前也是一阵金光闪闪,身体也是摇摇欲坠,他做梦都没想到,就在老太太松口要将那混账东西处以族规家法的时候,宫里又来了圣旨。
贾赦顿时脱口而出,“公公,不是才封了个从九品伴读吗?赦这孽子何德何能得圣上如此赏识,一日功夫又晋升?”
宋洪眯着眼睛看着贾赦,似笑非笑道,“大老爷,莫非贵府上想抗旨不尊?”
贾政忙道,“臣等不敢!”
贾赦这才醒过神来,忙双手举过头顶,“臣遵旨谢恩!”
宋洪没好气地将圣旨往贾赦的手上一拍,“皇上口谕,留小贾大人在宫里斋戒沐浴,借小贾大人那一手好字,为太上皇写《道德经》绣件的字样子,暂且就不回家了,待字成之日,还有赏赐!”
贾赦就跟吃了一坨狗屎一样难受,贾琮一直到现在没有回来,竟然是被留在宫里了,这个黑心的王八羔子,何德何能得两宫如此赏识?
贾政则是欢喜不已,眉开眼笑,他一面向贾琏使眼色,让贾琏备重赏,一面留公公众人喝茶,要备上等宴席。
宋洪笑着拒绝,“下次!咱家是真欢喜府上小公子,小小年纪写那样一手好字,才向主子讨了这个差事,亲自走一趟。不瞒大人说,还有一堆事等着咱家,大人家里这顿饭,咱家记着,迟早要讨一杯喜酒喝!”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贾政大喜之下,有些语无伦次。
任贾母等人多瞧不起读书人,贾政却是打骨子里喜欢读书人,长子过世后,他原以为贾家再也出不了读书种子了,曾一度消沉,甚至感念命运不公,也常常为辜负了祖宗的恩德而愧疚,再不想,贾家竟然能再得此殊荣。
翰林院典籍,虽只有从八品,可多少两榜进士选官的时候,削尖了脑袋往翰林院钻。
自前朝始,非两榜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这已经成了定律,本朝沿袭前朝官制,不知不觉中,也遵了这一条定律。
这也是翰林名额如此尊贵的缘故。
天色已晚,宋洪要急着回宫,也不多留。
贾赦和贾政率领众人将其送走后回来,贾赦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恭敬地将这道敕封贾琮的圣旨供奉在了荣禧堂上。
荣庆堂里,贾母正领着熙凤、鸳鸯在旁边帮忙掌眼,几个体面的嬷嬷陪着,抹骨牌。
套间里,今日,宝玉缠着老太太派人去把史湘云接了来,姊妹几个,加上宝玉,正乐得开心,听湘云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黛玉受不得这种吵闹,听了一会儿,便回了自己的碧纱橱里,拿一本书坐在桌前看。
一会儿,宝玉见黛玉不见了,就寻了过来,“妹妹在看什么书呢?”
黛玉放下了手中的《东山苑诗集》,歪着头一双琉璃般雪亮的眸子看着贾宝玉,“我在读《四书》呢,将来要考个状元回来当当!”
她来了之后,与宝玉话不投机闹了几次。
老太太左右也劝过两次,一处吃,又一处睡,少不得又和好了,只不过,好一阵,歹一阵,好的时候也不多好,歹的时候,也不像从前闹得那么凶。
宝玉也被袭人劝了两回,总在黛玉跟前献小意儿。
黛玉说话尖酸刻薄些,日子久了,他知道她原是如此惯了的,又觉着原该如此,她这样的女孩儿,不管做什么,说什么,也都是对的,只要她理自己就好。
湘云也跟着进来,笑道,“林姐姐,二哥哥,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
黛玉放下了书,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
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
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
黛玉心里头正不自在,她还不知道家里会如何处置琮三哥哥,却见宝玉就跟没事人一样,和姐妹们一块儿打闹,浑像是家里没事儿一样。
越是这么想着,越是不自在。
那一个还是贾家的子弟尚且如此,她呢,她一个人,寄人篱下,没了娘,只剩了一个爹,如今在老远的地方,这辈子不知道还能见几次面,更是没人为自己做主。
又叫她如何高兴得起来。
“我并不比世人好,我也犯不着打趣谁,你们要嫌我,趁早儿离了我去,我也不怨谁!”黛玉一说,泪珠儿就滚落下来了,一阵喘咳上来,忙捏了帕子掩嘴。
宝玉在一边急得团团转,“你何苦这样,琮哥儿好不好的,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你只为了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白担这份心做什么?”
原来宝玉看黛玉手中看的诗集,翻开的正是贾琮的那一首《送师兄》,心里头一阵犯酸,便把这话说出来了。
“你要死了,我为谁白担心了?”黛玉听得心头大震,一口血咳出来,雪白一块帕子,染红了一片。
屋子里,不光宝玉急了,紫鹃等人也是吓得脸都白了,正这当儿,外边又嘈杂起来,说是前头有人来传圣旨了,一家的老少爷们都过去接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