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师徒一场,便是父子。我膝下并没有一儿半女,将来要靠你养老送终,有什么话,你不与我说,要与谁说?”夏进道。
这是这个时代的师徒,并不亚于父子,很多人将衣钵传人看得比亲子还要重。
而夏进乃是一介武夫,将帅之人,一口唾沫一个钉,说出来的话,自然不是惺惺作态。
贾琮从怀里将三千两银票拿了出来,双手呈上给夏进。
夏进不接,“这是在做什么?我既然给了你,本也是你贾家的银钱,我拿回来,像什么话?”
“贾府之人已经怀疑徒儿当初与师父做局,他们已经盯上了徒儿的这些银票,若是再留在身上,就是大害。”
夏进不得已,接了过来,肚子里也满是气。
“当日,你也是没有办法。你到底比不得贾家那些子弟们,有父母长辈可以倚靠,你能靠谁?虽说这手段不那么光明,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师父对徒儿大恩,徒儿下辈子结草衔环也不得以报,也唯有师父真心疼爱徒儿,当日徒儿说要做下这個局,师父才愿意配合。徒儿心里也清楚,徒儿所为之事,并不光明正大。”
奎叔一辈子吃了光明正大的亏,在一旁没好气地道,“什么光明正大?你以为那些朝堂上的衮衮诸公,瞧着满身浩然正气,背地里也都是光明正大之辈?”
夏进摆摆手,让奎叔别说这些,“朝堂上,还是有不少清正之辈,也不能一杆子把人打死。”
“只不过……琮儿这番话也不尽然对,你所为,固然算不上光明磊落,却也是变通之为。你能够不拘泥一法,想到先保住自己的性命,而不是一味愚忠,为师也就放了一半的心了。”
“你且说说,究竟要做什么?”夏进抓住了贾琮的臂膀,轻松将他拉了起来。
“徒儿每天早上去宫里,之后从宫里回来,会来师父这边继续习武,这路线是固定的。如果贾珍想要对我下手,在家里肯定不行,老太太为满门着想,眼下也不会答应。皇城附近,他还没这个胆量,唯一能下手的地方,便是徒儿从师父这里回去,到家里的这段路。”
夏进一听这话,难免胆战心惊,“为师当年从辽东回来,也带了几个亲兵回来,虽然残缺不全,可一身悍勇,非寻常兵卒可比。只是贾家乃国公之后,府上必然也有一些当年随国公征战沙场的老兵,彼此对上,未必能有胜算。”
“师父不知,贾家今非昔比了。家里虽然也有几个老仆,曾经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也有那送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
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的忠仆。
这些人,原先祖宗们还另眼相待,如今这一辈里头,谁还记得往日的恩情?也不过在家一味吃酒,受了气,耍酒疯。”
夏进摇摇头,再不想,那些勋贵家里,竟然是这样一副光景了。
“若贾珍要动我,必然不会明目张胆,家里也没有他能用的人,就看他如何动手了?”贾琮眯着眼睛想了想,“只要他动手,一定会带出影子,就不怕没有应对之策了。”
贾琮已经通过老何头在宁国府那边布了两个眼线,那边府里的情况更加不堪,漏得就跟一个筛子一样。
最起码贾琮知道,贾蓉每天都睡在哪个小妈的怀里吃奶,贾珍醒来了几次,骂了他些什么?
看着贾琮胸有成算的样子,夏进只有心疼,这样小的孩子,面对危险并不惊慌,而能深思熟虑到这种地步,可想而知背地里受过多少磨难。
夏进道,“那我就先派两个老兵护送你往来,有他们在,对付一些青皮流氓,十个八个都不在话下。”
贾琮道,“两个老兵就足够了,只是,徒儿还想请师父和五城兵马司打声招呼,让他们暗地里多派人在宁荣街附近,以防万一。”
夏进以为贾琮是害怕,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张张嘴的事,便一口应下来,“那边勋贵多,原也是他们巡逻的重要区域。”
这一夜,贾琮继续画画,一连十日,贾琮每日一张,很快,就画好了十二幅画。
若是细看的话,便可从这十二幅画里头看出,这些男男女女们,是在玩一个时长淘汰的游戏。
今日休沐,贾琮将十二幅画折叠起来,贴身放好后,带着何贵便出了黑漆大门,往棋盘街去。
宁国公府的东角门门口,停了一辆青幄马车,车上,一个身穿直裰,头戴幞头,年过六旬的男子从马车上下来。
贾蓉在门口相迎,忙上前去,“老先生,有失远迎!”
“岂敢岂敢!府上召唤,原该早些来,只昨日,拜了一天的客,至晚方回,十分疲劳,诊脉这种事,非比寻常,是以不敢强撑,让府上多等了一夜,罪过罪过!”
贾蓉道,“老先生客气了,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比不得那些庸医们,原应上门亲自去迎,可晚生要侍疾,实在离不开,已是失了礼数!“
“公子言重了!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冯大爷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来,只府上大人的名帖实不敢当了!”
昨日冯紫英听说贾珍病了,前来看望,说起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
贾珍外伤已经痊愈了,身下早已经不再疼痛,只举势却不如先,虽早料到会有力不从心之感,却没想到,总软哒哒不像个样子,常常连入巷都费劲,怎能不急?
昨日宁国公府拿了贾珍的名帖去请,今日一大早,来给贾珍请脉。
贾珍的名帖,两人推辞一番,贾蓉不得已接在了手里,请了张友士入厅内坐。
茶毕,俞禄进来了,行过礼,“老爷说,若是老先生来了,便请老先生过去诊脉。原应当出来的,实挪动不得身体,只好屈老先生的尊驾了。”
昨晚,贾珍又把两个姨娘折腾了半夜不得法,又是才康复之身体,早起就觉得疲乏了一些。
张友士忙起身,拱了拱手,便跟在贾蓉的面前进去。
贾珍还躺在床上,见了来人,欠了欠身子,寒暄两句,便道,“小弟这一身病,就仰赖老先生了。”
“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见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奉命。但毫无实学,倍增颜汗。”张友士行礼道。
“先生何必过谦,还要仰仗高明,以解痛体!”
张友士便也不再多说,贾蓉在病床边上放了一张凳子,抬手邀请,“请!待我将父亲的病说一说,再看脉如何?”
张友士落座后朝贾珍看了一眼,摇摇头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晓得什么,但是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
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的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
“先生实在是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以便使家父放心。”
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贾珍拉上了袖口,露出脉来。
张友士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脉息,说道:“我们外边坐罢。”
“也不必,还请张先生就在这里说,我这伤病,妨碍不妨碍?”
张友士略一沉思,正要说话,贾珍摆摆手,给俞禄一个手势,让他把屋里的下人们都屏退了。
俞禄亲自守在门口,听里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先是一堆背医术的话,后面才算听得明白一点。
“大人这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是在伤势未好之前用药治起来,不但无今日之患,怕此时已经痊愈了。如今既是把这病症耽误到了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若是吃了我的药看,能够举得起来,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
贾珍要的,可不只有五分拿手,心里一面将贾琮骂了个狗血喷头,立誓要做掉那小儿,一面问道,“就不能复原如初?”
“大人不必急!大人到了今日这岁数,平日里也是个不重保养的人,大人自己想想,从前的日子里,是不是有时候早起能举势,有时候又不能?”
贾珍不语,却又不能讳疾忌医,只好点点头。
“我也知晓大人的心思,只这病也急不得。用药间,大人最好能够清心静养,不沾酒色以固本求元,将来或可复原。“
这话,贾珍都不信了,待张友士写好了方子,贾蓉送张友士出门的时候,贾珍朝他又使了个眼色,让他问一问张友士,可有稳妥的能够强势的法子?
对贾珍来说,若不能沾酒色,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贾珍在内室等着,不多久,贾蓉便兴高采烈地来了,“父亲,那张友士果真是个见多识广的,儿子才问了他,他就说了,有一种蜜饯是极为稳妥的,与父亲的用药也不相冲。”
“还不快说了来,混账东西,不捡一些要紧的快说!”
“是,是,说是广西那边大山里头有一种野果子,核桃那么大,又酸又涩难以入口,却有个好处,吃下去一分的劲能够长出十二分来,一杆银枪能挑三军娘子。”
“广西?南海子边上,那老远的地方……”
“父亲忘了?粤海将军邬家正好在那边,说是他们家每年都要从广西拉十车这种果子做成的蜜饯进京,一坛子一坛子地往外送,余下的,便卖给妓院私寮,富家大族,赚得盆满钵满。”
“还不快让人买去!”
“是!”
贾蓉正要出去,贾珍又喊住了他,“慢着,混账东西,你又用不上这些,这么着急忙慌做什么。让你寻的人寻到了吗?”
贾蓉迟疑了一下,“父亲,人是有现成的,听说今年一年,年成不好,到处都是流民,占山为王,划地为贼,为了三两钱银子就敢拿棍子杀人,这些人在城里也好隐藏,随便拿一只破碗别人以为是乞丐,若用这些人,出了什么事,也疑不到咱们头上。”
“那你还等什么?”
“只那边老太太不是说了,要等圣寿节过了。那《道德经》是贾琮那混蛋写的,怕出了意外……”
“蠢货!你也说是意外,既然是意外,就是老天爷要降罪,又是流民干的,既然疑不到咱们头上,你又在怕什么?”
贾珍一脚朝贾蓉踹过去,“你要是做不了这事,趁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