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敬殿的东暖阁里,等闲人都进不来。
泰启帝歪在靠窗的榻上,小炕桌上摆放着奏折书籍和茶具笔墨,他手里拿着一卷书,见贾琮进来,行罢礼,指着不远处的桌上,“瞧瞧那张纸上的字儿!”
贾琮一看,正是东山苑的时候,他落笔写下的那首《送师兄》,还有一首《一二三四数字诗》,那一手字,是他刻意藏拙了的,心头便知是何事了,二话不说,再次跪了下来。
帝王威仪不可测。
“当日既知道藏拙,这一次为何不藏了?”皇帝将书放在了桌上,直起身子,“朕听说,你打了贾珍,以下犯上,贾珍要以族规治你?”
贾琮额头上的汗水滚落下来,他实在不知道皇帝心头怎么想的,大凡人,不到一定的高度,不能体会对方的难处与喜悦,都无法猜透帝王心思。
但,普通人也不愿被人利用。
“臣有罪!”贾琮说了一句万金油般的话,“也并非臣要藏拙,东山苑的时候,臣写下诗的时候,志得意满,并没有想过要以字博什么,臣一首诗,便能碾压了他们那些人。
这一次,臣以这一手字写笔记,也并没有想过要博取什么,只四书经书乃圣人所言,当恭敬以待,是以抄写笔记的时候,不敢有分毫懈怠之心。”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皇上对他有以字媚上的想法,更何况,他也根本不曾存有这个心思。
只能说,伴君如伴虎!
孙强也万想不到会是这样,他的眼睛眯了眯,一个人得宠容易,倒霉更容易。
“去取纸笔来!”
泰启帝吩咐下去后,孙强忙亲自取了来,放在贾琮的面前,贾琮跪在地上,看着纸笔,心中半点想法都不敢有。
“朕听说你曾赠人一首《临江仙》,你现在就把那一首词写下来!”
“是!”
贾琮跪在地上,提起笔,在铺好的纸上一字一句地写了下来,“《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落下最后一笔,贾琮将笔放下,小心地将墨迹吹干,双手呈上。
孙强接了过来,看着这一手雅洁轻灵、却又笔笔工致稳健的字,不禁感叹,老天爷对人是真不公平啊,多少寒窗苦读的士子,耄耋老翰林,都写不出这样一手好字来。
泰启帝却并没有接,而是看着那一首词,道,“这词,是你所写?”
“是!”贾琮并不敢说不是。
红楼世界里并没有明朝,更加没有杨慎这個人,硬将这首词按在某人的头上去,那样更加不合适,这等名垂千古的好词,一旦问世,便是传世佳作,不可能被湮没。
而他不过七八岁的孩童,既不曾有杨慎那样的才华,更加没有他那等人生阅历,被流放的苦闷,背井离乡的艰难,望家乡遥远而不可归,与爱妻生离不得相聚的离愁。
首辅之子,一代状元,然而一朝遭罪,老死南荒,纵然看尽世态炎凉,终难释去心头重负。
没有这等阅历,又如何写得出这般青山不老,江水不息,说尽兴亡,寄托人生感慨的壮丽词篇出来?
他当初不过是为了开导黛玉,不忍见她如孤女一般,寄人篱下,时常感叹身世畸零而败坏了身体,断然没有想这么多。
说来说去,他一直不曾代入真正的贾琮的身份,不曾适应这个社会,不愿为礼教束缚,行事也太不羁了一些。
如此,将会埋下祸根。
眼下,他就陷入了死局之中。
“你说是你写的?”泰启帝冷冷地问道。
他不相信,当然也没有任何证据,这词不是贾琮写的。
“是,臣知道皇上必定是怀疑以臣这样的年纪,心性,断然写不出这等词来!若非臣的过往是臣一点一点过来的,臣也必然不信,臣这样的勋贵子弟,当年祖上建下了安邦定国的功业,在那样的簪缨之族,朱门之内,只能过乞衣求食的生活。”
贾琮直挺挺地跪着,眼中含满了泪水,“非皇上不体恤善待功勋之后,是臣出身卑贱。好在臣的姨娘能为臣启蒙,当年外祖父留下了不少书籍,臣得以读书,明事理,发宏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发奋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
“发奋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
贾琮说这些,泰启帝并无本分同情之意,但看着眼前的瘦弱少年,心里却难免充满震惊,他一颗心也跟着起了共鸣,震颤不已。
孙强虽是个太监,可永嘉朝始,宫里设了内书房,专门教太监们读书识字,也颇出了一些杰出的人才,孙强便以琴和书闻名于内外朝。
他似乎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也是小小孩童,家里将他卖进宫来,净身之后成了一名小火者,在这吃人的宫墙之内,若想活着,只有奋力读书。
一时间,孙强的眼也跟着热了。
这番话,若是一个尝遍了人生冷暖的中年人说出来,也算不得什么。
只一个这般小的孩童,又以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来,好似他一向就是这么做的,才这么说,便带给人无边的震撼了。
泰启帝既能从当年的夺嫡之战中厮杀出来,何等帝王心,岂有看走眼的时候,他目光锋锐,不放过贾琮面上眼里的神情,也看得出他这番话,出自内心。
心头的那点疑虑,也就散了。
“朕赐你一字,元泽,望你记住你今日的话,好生读书,不得为非!”
元泽?
“德泽,恩惠”之意,用这两个字做贾琮的字,其中圣意,已是不必揣摩,这是让他永远记住,他荣国公府所受圣恩的意思?
不论背后意思是什么,对此时的贾琮来说,都只能领了!
“臣领旨谢恩!”
贾琮从临敬殿出来,身上的小衣已经湿透了,风一吹,浑身都直颤,帝王威严果然非同寻常,一怒,伏尸百万,别说他这条小命了!
看来,以后不能随便写诗了,他没想到,当初只为了劝解黛玉,而写的那首词,差点为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一手字已是逆天,再加上一首流传千古的词,足以让有脑子的人生出疑惑来,怕不是要把他当妖孽一样办了。
今日虽险,但过了今日,就算有心人要拿此说事,也不怕了,他已经过了帝王这一关了。
孙强从殿里追出来,将一件氅衣递给贾琮,“皇上说,不好白要了你一首词!”
贾琮忙再次谢恩,笑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能为皇上效劳,天下臣民莫不以此为荣,臣岂敢生妄心!”
孙强笑道,“咱家在这宫里这么多年,见过了多少人,别的不说,公子这份才气,当数第一。”
“公公快别说笑话了,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话,叫人听了笑话去。别人不说是公公对在下的爱重,反而还说是琮轻狂了。”
“看谁敢说!公子的诗与书,是没得说,以往有人选入翰林院,那些老翰林们,一万个不服,这一次,倒是没人敢说什么。”
孙强没有说的是,皇上私底下还说了,让一个八岁的孩童压在他们头上,臊也要臊死他们了。
临敬殿里,夏守忠跪在地上,双手捧着贾琮方才写的那一首词,泰启帝站着垂眸看去,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守忠,你也是好诗词之人,听说你也能念几句酸诗,你说,这词,是贾琮能做出来的吗?”
夏守忠不知帝王心思,不敢乱说,但泰启帝才赐了字给贾琮,这是何等荣耀的事。
他道,“奴才也不敢说,不过奴才听说,贾琮三公子做过一个梦,梦里有道人传了他几句经文,那经文都被太上皇赞了,说是真经,还说,那《道德经》由三公子的字写出来,乃是最自然的事。”
道法自然,太上皇做事,总是追求一个“自然”。
泰启帝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来,背着手,走到了窗前,“他能如此得太上皇的赏识,也是好事!“
夏守忠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森森寒意,不觉毛骨悚然,也为那个三尺孩童捏了一把汗。
贾琮再进南书房,与皇子们行礼,四皇子依旧冷哼一声不搭理他,五皇子翘着二郎腿,“贾琮,得了空,给我写两幅字,我要裱了,挂墙上做个装饰。”
贾琮躬身行礼道,“五皇子殿下,琮自今日起,要奉旨读书,写字的事,琮不敢领命。“
要是写了,今天这个要,明天那个要,他干脆去街上摆摊算了。
“奉旨读书?父皇给你下了这样的旨意?”五皇子也并不是非要贾琮的字,他一个不读书,将来也没打算承继大位的皇子,他也看不出好字歹字来,不过顺口一说。
听说贾琮要奉旨读书,五皇子大笑起来,指着贾琮,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你到底如何得罪了父皇,父皇要这般惩治你?”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琮并不敢得罪皇上,皇上也并没有惩罚琮,赐琮以字,勉励琮好生读书。“
“哈哈哈!”五皇子笑得前仰后合,“只有你才会这么想,得,好生读书去吧,要不然,就问你一个抗旨之罪!”
贾琮落座后,六皇子朝他投过眼神来,四目相对下,贾琮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同情,也有些莫名其妙,后一想,也释然。
身为皇家子,最要不得的就是野心啊,不读书反而能一生富贵荣华,果然,生在皇家就没有一个简单的。
“贾琮,你昨日怎么那么早就走了啊!”穆永正终于逮住了机会,凑过来问贾琮,已不复昨日的挑衅,一副好兄弟的架势。
“没找到嫦娥的捣药杵,怕被嫌弃!”
“哈哈哈!”穆永正压低了声音道,“我跟你说,有种蜜饯,只要你出得起钱……”
“呸!”宪宁朝穆永正啐了一口,“鬼鬼祟祟,不是好人!”
穆永正莫名其妙,“我招惹你了?”
“你没招惹我,可你们偷偷摸摸说话,一准不是什么好话。”
“你说我们偷偷摸摸,那我大点声音说,你敢听吗?”
穆永正与宪宁也是叔伯堂兄妹关系,两人拌嘴也是常事。
“你说啊,你说我就敢听!”宪宁嘟着嘴,两颊圆润,如一只生气的小仓鼠一般,倒是让贾琮生出了要捏一把她脸蛋儿的欲望。
不过,也只是想一想罢了。
穆永正清了清嗓子,一副要说的样子,终究不敢说,这是什么地方,他要是真敢把那话说出来,东安郡王府是宗室,也落不得个好。
“咦,贾琮,你怎么不拦我?”穆永正指着贾琮对宪宁道,“他不让我说!”
宪宁知道他在闹鬼,便越发坚定了穆永正要带坏贾琮的想法,扯着贾琮的衣服,“皇伯父说了让你好好读书,你不许和他学坏。”
贾琮笑道,“师姐放心,我必然不会学坏。”
穆永正却朝他扮鬼脸,似乎在笑话他,不学坏,昨晚又是在做什么?
贾琮也不搭理,安抚好了宪宁后,便开始认真默书,这几日他没有来上课,落下的课程自然要想办法补起来,等课后,要好生向章启林请教。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定,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章启林走进来的时候,听到了贾琮朗朗读书声,不由得微微点头,便开始一一检查功课,贾琮落到了最后。
“都背会了?”
“是!”
“说说意思!”
宫里没有秘密,皇上在临敬殿里才问了贾琮一首《临江仙》,内阁里头,他们就听说了,赵菘自持身份,倒是没有说什么。
顾铭臣因贾琮而折了一子,又是最得意的一个儿子,心头恨意不必说了,若非怕与皇上唱反调,非要给贾琮冠上妖孽的名声不可。
他不敢如此,只说了一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章启林也想看看这个小妖孽的本事,《大学》前面几句已经讲完了,既然这是个会读书的,他不妨考察一番,究竟,天赋好到了什么程度?
章启林一问,贾琮便知其心思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古人诚不我欺。
贾琮也知道,有了他前面的一番表现,皇家的关注后,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
略一思忖,贾琮道,“学生先试着解,若不妥,望先生指点!”
“自然,不必忧惧,你错了,我方知道你错在何处?你空了这几日的课,我也没有太多时间为你一一补齐,学业一道,自己用功方是正途。”
贾琮也明白,章启林并非是正儿八经教自己的,自己说到底也只是个伴读,不可能为了他一人的学业耽误皇子们的,而他之前想的,请教章启林怕也是痴心妄想。
章启林还是东阁大学士兼户部左侍郎,一日里多少政务要处理。
今日,真是感受太多,先是在临敬殿里体会了一番天威难测,生死系于一线的屈辱,此时又要体会一番身份高下的卑微。
“明明德、亲民、至善,乃是大学之纲领也。止者,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则志有定向。静,谓心不妄动。安,谓所处而安。虑,谓处事精详。得,谓得其所止。”
这些难不倒贾琮,读经书,重在以经解经,用他祖父的话说,这本书里读不懂的,必有另一本书里的内容来解释,尤其是《四书》。
四书,他都已经倒背如流了。
果不其然,章启林对他的解析非常满意,边听,边点头,“如此,果然是读透了!”
这就是很高的赞赏了。
“是先生教育之功!”
“不必自谦,虽天资聪颖,却不能不勤奋。皇上下旨要你好好读书,必不可辜负了圣恩!”
“是!”
下午的骑射课上完后,从宫里出来,夏进在门口等他,贾琮忙上去,夏进道,“这几日在大明宫里,怕是没工夫练功,今日去我那里,我检查你的功课。“
贾琮唯有和夏进一块儿的时候,方才心里轻松起来,他坐在马车上,夏进骑马,一路上,师徒二人也并不交谈。
几次,贾琮从吹开的车帘间隙里看夏进,虽师父什么都没说,可贾琮也能知道,师父这么急急地叫自己来,所为必不是考校功课。
约有小半个时辰,便进了十字街,夏进的小院子近在眼前。
奎叔迎了出来,看到贾琮很是高兴,“好久没有看到公子了!”
“奎叔,近来可好?我也好久没有看到奎叔了,想得慌!”
“快进来,屋里生了火盆,外头冷。”
奎叔满脸笑着,极为可亲,贾琮看在眼里,今日一天来,渐生冰冷的心也跟着煦暖起来。
喝了一口茶后,夏进让贾琮演练了一遍拳法,又练习了立射,便让他进了屋,两人围坐在火盆前,“为师知道你一向勤勉,今日让你来,倒也不全是为了你的功课,而是贾家的那些事。”
“听说,你伤了你贾家的族长,家里的长辈都容不得你?若非这次你的字,怕是生死都难料?”
贾琮也心有所料是这事。
他在最危难的时候,是夏进拉了他一把,把他护于羽翼之下,此时夏进问起,他眼里一热,竟然泪满眼眶。
见此,奎叔也很难过,气愤道,“囚攮的混账东西,世人都知,宁国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他又有何脸面惩治你以族规?他又有何资格做这族长?“
奎叔的话难听,毕竟贾琮姓贾,夏进担心贾琮难堪,抬了抬手,示意他不要说。
贾琮只当没有看到,“奎叔说的是,只这些话,我心里再明白,也说不得。说起珍大哥哥对我的意见,我至今也觉冤得慌,到底只是为了一个不知道哪门子结的亲戚。”
贾琮徐徐将因了金荣,贾珍前来要拿他作伐,贾琮担心,先下手为强,用椅子砸了,这才不死不休起来的过程也说了。
“在那府里,我与别的子弟不同,一旦落入他们的手里,我断无好活。我自己死了不怕,还有姨娘,这些年,姨娘为了莪,熬得油尽灯枯,几乎没命了。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姨娘必定不活。”
贾琮终究还是落下了泪来,夏进看到后,气得浑身颤抖,猛地拍在桌子上,“岂有此理,简直是欺人太甚!这件事我要去找王爷去,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固然是贾家的子孙,也是我夏进的徒儿,若有过错,难道我教训不得?”
夏进是早就知道,贾琮在贾家艰难,他却想不到,虎毒不食子,贾琮在宁荣二府之中,竟然是连性命都难保。
这还是有了他这个师父在前,若不然,真是想不到,这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
奎叔腾地站起,从墙上取下弓箭来,“我这就去宁国府,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弄死这囚攮的!”
贾琮忙跪下来求夏进,“师父,奎叔,万万不可如此,为了徒儿,置国法于不顾,做下作奸犯科之事,为朝廷不容,徒儿又如何能活?”
“可若是如此,一旦圣寿节过了,你必然没有活路。”夏进道,“你身上虽有了官身,可若是为家族不容,不但于名声有碍,一旦出族,也难为世法所容。”
“如今,你为圣寿节写了《道德经》的字样儿,圣寿节在前,若贾家闹出你乃不孝不悌之人,皇上和太上皇必然都会龙颜大怒,山崩海啸之下,宁荣二府便是不死也受损,他们为此所忌,方才会容忍稍许。”
贾琮想到贾珍那脾气,他眼中闪过一道杀意,“师父,这些徒儿都想到了。徒儿想,以贾珍的脾气,他未必有耐心等到圣寿节去。”
“这还了得?这还能等?”奎叔急了,他一生无儿无女,与贾琮相处后很是喜欢,又是军中下来的人,一身义气洗都洗不掉。
“你可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动手?”夏进大吃一惊,也丝毫不怀疑这个徒儿的猜测。
甚至,他还很喜欢贾琮的这份警惕,战场之上,失之毫厘,便会送了性命,小心才能保命。
“具体,徒儿不知,不过,徒儿有对付他的法子,只是须借师父一分力量。”贾琮垂下眼帘,眼底闪过一道狠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