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何等艰难的环境里,都能挣扎出一条活路来,身在泥潭里仰望星辰的时候,还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
见过最险恶的人心,受过最恶毒的鞭打,心中还有爱,能够体会到恩情,并予以反馈,于一个久经风霜的成年人来说,都太难得。
而贾琮,出生在泥潭之中,在毒蛇遍布的淤泥深井中长大,却依然能够感知世间的美好,实在是令熊弼臣既心疼又感慨。
贾琮心中对熊弼臣的孺慕之情,在场的,是个人都能感受得到,也令人感动不已。
文人于名,有着来自骨子里的追求,能够得贾琮这样一個神童为徒,对熊弼臣来说,是老来后的一大乐事。
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府不怍于地,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熊弼臣在江南的时候便听到了贾琮的才名,看到那一首《悯农》之后,感念这孩子的善良,待见他一手字,越发喜爱,待亲眼见其人,便立定了要收其为徒,并庇佑成长的决心。
两宫争斗,大顺内忧。
而外患,东北面辽东烽烟起,西南属国东吁王朝在万庆年间便脱离了大顺独立,并一再扩张,东南的倭寇一再叩边,以至于片板不得出海,漠西蒙古的准噶尔汗国不断兼并周围的蒙古部落,连土尔扈特部族都因为准噶尔汗国的强盛,而被逼远走。
可惜,这些内忧外患,他们这些在野之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宫中却依然熟视无睹。
熊弼臣虽久不在朝堂,但学生故旧遍布朝野,一些机密之事,便是他不想知道,也依然能够到他的跟前。
贾琮这种,生于忧患,却能靠自己的能力崛起,执着于初心之人,在熊弼臣看来,实在难得。
若悉心培养,将来或能力挽狂澜,未为可知。
“快快起来!”熊弼臣年纪大了,本是人老无情之人,此时却被贾琮一颗痴心感动,眼中闪烁着泪花。
熊弼臣来贾家,收徒一事,并不在原定的计划之中,忠顺王也很是惊诧,在一旁道,“看来,本王有幸喝一杯收徒酒了!”
自古只有谢师宴的说法,哪有什么收徒酒?
熊弼臣笑道,“王爷说笑了,这一次,老夫只身来京,仓促之间不得准备,怕是要让王爷失望了!”
他收个徒,世人皆知是必然,但轰轰烈烈就没必要了。
忠顺王却道,“那老先生也是太小气了一些,以您如今的年岁,贾琮这个徒儿怕是要做关门弟子了,难不成,一杯薄酒,老先生还不肯请?”
摆明了态度,一定要蹭一杯酒喝的意思。
熊弼臣能够收贾琮为徒,对贾政来说,真是祖坟冒青烟的事,他恨不得大摆三天流水席,来庆祝此事。
在一旁听得这话,贾政忙道,“别的不说,这拜师宴还是要有的,荫生想择吉日,在家里摆上几桌席面,届时请王爷和老先生赏脸。”
忠顺王不答,他敲熊弼臣的酒喝是一回事,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请他喝一杯酒。
熊弼臣摆摆手,扶着贾琮往外走,道,“自古师徒如父子,老夫收这孩子为徒,难不成是为了敲一顿席面?简直是惹人笑话!”
“是荫生一时欣喜若狂,想差了去!”贾政无论如何都为贾琮高兴,便是此时熊弼臣指着他的鼻子骂一番,他也会唾面自干,并沾沾自喜。
能够得熊弼臣教诲,传出去,于贾政来说也是扬名之事啊!
他乃读书追求上进之人,无奈,不曾遇名师,天赋也有限,一生并无所成,便越发对这些大儒生了崇敬仰慕之心,今日终于有了亲近机会,恨不得熊弼臣多骂他两句,他也是得大儒指点了。
贾琮将熊弼臣扶上了车,熊弼臣撩开车帘子,告诉贾琮自己的住处,“在东华门前的高头街上,你得了空就过去,我有话说!”
“是,学生明日一早就过去!”
熊弼臣点点头,松开了帘子,马车缓缓地移动,忠顺王如来的时候一般,随在马车边上,出了宁荣街。
贾琮站在原地,眺目相送,见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方才收回目光,他才转身,贾赦便手里不知何时握住了一根马鞭,朝他猛地一鞭子抽过来,“畜生,今日谁让你参加简拔的?”
贾琮正欲躲,但见周围聚集了不少人,他怕这一躲,得一个不孝的名声,忙身子一蜷缩,那一鞭子便抽在了他的后背上,穿了不少衣服,再加上贾赦身子虚,倒也没有多疼。
贾政忙扑了过来,抱住了贾赦的手,“大兄,你还要闹甚?今日闹得还不够吗?王命难为,又不是琮儿自己非要参与的。”
再这话要是传出去了,忠顺王会如何想?
“我就是看这孽畜不顺眼,贾赦挥动鞭子,再次朝贾琮挥过来,贾琮站着不动,只转身,依旧用后背硬挺挺地受了,贾政抓住了鞭尾,“大兄,你果真要给家里招祸事吗?”
他气得脸色发紫,眼前一黑,朝贾赦倒过去,倒是把贾赦唬得一跳,顾不上贾琮,命人将贾政抬进去。
荣庆堂里,老太太听说宝玉交了白卷,并不觉得自己的宝贝孙子无能,反而将一干没有交白卷的孙子怨恨上了,“这又不是考状元,怎地还要写文章起来了?那些个东西,知道点子什么道理,就这么能耐上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写出什么好的来!”
老太太发了怒,荣庆堂里鸦雀不闻,及至宝玉捂着一张脸,哭哭啼啼地进来,门口的丫鬟一声惊呼“宝二爷的脸”,整个荣庆堂炸开了锅。
贾母和王夫人一面吩咐人去请太医,一面看宝玉的脸上,凸起的一条印痕,哭得不能自已,“这是怎么回事啊?究竟是哪个黑心肝的干的?”
老太太一面要拿家伙什出去,“宝玉要是有个什么不妥,我要和你们拼命,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下这样的狠手!”
宝玉哭着拉贾母,“是我自己!”
老太太“啊”了一声,“我的儿,你怎生把自己弄成这样?你老子呢?不是在一边上看着吗?”
“要比射箭,我又从来没有射过,那忠顺王就跟钟馗一样,先前就唬得我一跳,他在旁边我就害怕,一不小心把自己弹到了。”
宝玉捂着脸哎呦地叫唤,王熙凤忙让人拿了败毒丸来,让人用酒碾开,命人敷在宝玉的脸上。
老太太让人扶着宝玉在炕上躺下,自己守在一边,儿啊,肉啊,地哭,王夫人自是心疼不已,熙凤仔细地检查了宝玉的脸,“幸好没有伤着眼睛,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不一会儿,丫鬟过来同步汇报那边的情况,说是“琮三爷得了头魁,忠顺王爷送了他一张弓,本来王爷和熊老先生只把琮三爷报进宫里,大老爷说环三爷也不差……”
王夫人一听就很不舒服了,为争一个承爵的人选,自己的儿子不但没挣上,还被伤成这样,贾琮和贾环一个庶子,倒是得了这样的机缘。
“够了,还说这些做什么?”老太太已经气得连气度都顾不上了,若不是看到宝玉如此,需要积德,怕是要发作那丫鬟。
宝玉敷药后,稍微好了一点,便朝黛玉等人看去,见姊妹们都在担忧他,他便觉得脸上的伤都不疼了,朝黛玉伸出手来,“林妹妹,你坐过来些,陪我说说话儿。”
老太太见宝玉还有精神顾这些,放下心来,忙起身道,“好玉儿,你来陪陪你哥哥,陪他玩儿,说说话,他就不疼了。”
黛玉只好过来,也不往炕上坐,只让人搬了一把小杌子,宝玉却不肯,非要黛玉坐在炕上,自己还往一边挪了挪。
王夫人笑着道,“大姑娘原是个守礼的,只你们姊妹一块儿,平日里也亲厚,这时候,他想让你陪陪他,你就桥瞧在老太太和我的份上吧!”
熙凤忙扯起黛玉,往那炕上一放,“你们两个成日里一会儿吵嘴,一会儿又好得跟什么似的,有你,他连药都不必用了,你偏生当我们的面这么见外呢?”
宝玉听着这话,特别受用,只笑看着黛玉,见黛玉两颊上飞上了两朵云霞,瞧着越发欢喜,拉了黛玉的手,“妹妹,看到你我就不疼了!”
黛玉着实是害羞了,忙缩回手,嗔道,“胡说什么呢?要不疼,才哭成那样儿?”
她别过脸去,听到外头又是一阵嘈杂声,有婆子飞快地跑来,嚷嚷道,“快,报老太太太太去,老爷晕倒了!”
这婆子声音又大,里头的人早就听到了,熙凤都来不及打趣宝玉和黛玉二人,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在窗前喊道,“怎么回事?快说清楚!”
“大老爷要打琮三爷,二老爷气得晕倒了!”
“又是这个孽障!”老太太怒气冲冲,一边往外走,一边道,“这孽畜不死,这家里一刻都不得安宁,该死的混账老婆,当初怎么不跟着他老子娘一起死了算了!”
王夫人又是一番落泪,吩咐丫鬟们照顾好宝玉,自己跟了老太太回到正房东边的三间小耳房里,贾政已经躺在炕上了,一个大夫在旁边为他诊脉,贾赦守在一边。
老太太领着媳妇婆子们一起进来,因是一家子骨肉,贾赦便也没有回避,待诊脉过后,大夫道,“肝肾阴虚,急怒攻心,用一副安宫牛黄丸,调心静养,倒也无碍!“
贾母等人放下心来。
王夫人哭道,“老爷上了年纪的人了,也要多保重一些,什么事惹得老爷着急成这样,不知道保养,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和宝玉能靠谁去?“
老太太一听这话,倒是被提醒了,“我倒是听说,又是为了贾琮那个孽障,为了这样一个人,把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
“那孽障就该死!之前就说,珍儿是因了他没了的!”贾赦怒道。
“你养的好东西,把个家里折腾得里里外外不得安宁!”贾母责怪道,“要不是他,我的宝玉今日能成这样?”
贾政见贾赦还在要对贾琮打杀,心里气闷不已,这些事与琮儿什么关系?
只他若是当着贾母把一些话说出来,伤了兄弟情分事小,惹得老太太不快,伤了身体事大。
“是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贾母也看出了贾政心中有话,只是碍于这么多人的面而不好说,便随意问了几句简拔之事,心中虽然对选了贾琮和贾环不快,却也知到了这一步,于事无补,便道,“既然二老爷没事,你们也不必守着了,让他静养两天吧!”
待屋里只剩下三人,贾政和贾母还有王夫人,他才吐苦水一样道,“如今,琮儿已非从前可比了,既然已经有了官身,又在外头挣下了那么大的名声,何苦还一天到晚喊打喊杀呢?”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在耳后根脖子上,一条血痕露出来,正是贾赦那一扫帚给挥的,将这前后的事说与老太太听后道,“如今朝中,虽说有太上皇,但这江山迟迟早早要交给皇上的,忠顺王于皇上又有从龙之功,又是太上皇的儿子,咱们这样的人家,若是安安分分,自是不会有事,可若是主动去招惹,岂不是自取灭亡?”
这番道理,老太太不是不懂,只是想到,贾琮是这府里的变数,竟然超出了她的掌控,便无论如何都想不开。
“那是你大兄的儿子,他如何教儿子,你管不着,连我也管不着。你有那精力,不如多想想宝玉,今日他怎地就伤成了那样?”
不说还好,一说,贾政想到宝玉射箭,能把自己弄伤,就气不打一处来,待要骂两句,又怕贾母听了不高兴,索性不吭声。
贾母待要严厉地说贾政几句,说他对自己的儿子不上心,但看贾政自己都这样了,怕再把他急出个三长两短来,也就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王夫人要送贾母回去,贾母将她留下,“好生照顾你老爷!”
儿子的脸上还伤着,丈夫又躺下了,王夫人这心里如油煎一样,特别是东边的爵位,到手的都飞了,她如老太太一样,不说自己的儿子没本事,心里头怨恨起贾琮来。
听到赵姨娘来,王夫人就跟抓住了什么把柄一样,将赵姨娘指使得团团转,一会儿端茶,一会儿倒水,又吩咐道,“家里这几日这么不安生,让环儿抄个《金刚咒》唪诵唪诵。”
赵姨娘听说贾环的名字被报到宫里去了,乐得已经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贾政还躺在炕上,她已眉梢眼角都是喜,笑道,“太太说了,一会儿就让他抄。”
王夫人看她那轻狂样儿,实在是添堵,“你去那边,看着他抄去,老爷跟前就不用你服侍了!”
赵姨娘便将儿子的耳朵扯了来,去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贾环拿腔作势地抄写,一会儿叫彩霞倒茶,一会儿又命玉钏儿磨墨,一会儿又让金钏儿给他剥一个橘子。
王夫人屋里这些丫鬟,没有一个喜欢他,都不搭理,只有彩霞与他还合得来,倒了一盅茶与他,悄悄道,“你安分些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
贾环哼了一声,“你也别瞧不起我,背着我和宝玉好,过几天等我承了东府那边的爵,瞧我还看不看你一眼?”
“没良心的,还没上天呢!”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
贾赦进了油漆大门,便大声道,“贾琮呢?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人给我拿来,立刻打死!”
贾赦算是看到了,他与贾琮,不是父死就是子亡,与其看贾琮飞上了天,将来对他不利,还不如现在就把人打死算了。
贾珍之死,与贾琮有关,外头的人不相信,贾赦是信了的,要不然,无缘无故的,明明贾珍是要让那些流民把贾琮弄死的,那些流民最后怎么就被贾琮引到了天香楼去了?
小小年纪,仗着有硬腰子,就如此歹毒,先是把贾珍弄残了,后又索性让贾珍下了大狱,他害怕贾珍的今日就是他的明日。
再一想到,钟氏的母亲一头碰死在门口,当年他父亲挑动了多少人弹劾他,几乎丢了爵位,钟氏这么多年,心里不知道多恨他,贾珍总觉得,这一对母子是来索命的。
前院里,有个小丫鬟飞奔了来,她与贾琮院子里的流儿关系好,忙给流儿带信,“快,老爷寻人拿三爷呢!要打死!”
贾琮正坐在炕沿上,一边看钟氏给他缝制衣服,一边低声道,“儿子也没有被他打得怎样,儿子也不是躲不开,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若是躲了,还不定生出什么话来,没得坏了名声。母亲也别太放心上。”
“莪知我儿是做大事的人,无论是大老爷还是我,都拖累你太多。你心里素来有分寸,我又是个无用的妇人,就算担心,也是白担了一份心。”
她手里的衣袍已经落下了最后一针,让贾琮将身上被马鞭抽破了的衣袍换下来,左右看看,很合身,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含笑着落下泪来,生怕儿子看到忙抹了去。
待又看到儿子换下来的袍子,后背上被抽得布料都裂了,可想而知贾赦下了怎样的狠手,钟氏满心里都是恨意,只恨不得拿把剪子就去把贾赦碎尸万段。
贾琮正转身让母亲看自己身后,并没有看到,只道,“前儿,那边敬老爷就跟儿子说了,宫里已经选定了儿子。今日儿子看来的是熊老先生和王爷,儿子的心就定了。大老爷让儿子回来,儿子也不怕!”
这是在说之前他突然回来换一身衣服的事,钟姨娘心里疑惑着,贾琮索性就说了实话,横竖如今结果是好的。
即便如此,钟氏心里依然不舒服,对贾赦的恨得咬牙切齿,“他是见不得我儿好!”
“母亲且还忍耐些日子,等儿子承继了那边的爵位,一定要把母亲弄出去。将来,儿子侍奉母亲,就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母亲和儿子了。”
钟氏没有抬头,只问道,“这承爵的事,还会不会有变数?”
“有没有变数又能如何?儿子告诉母亲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熊老先生收了儿子为徒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儿子有两个好师父,将来必定前途远大,就算没有东府的爵位,难不成这天下还走不出一条通天路来?”
“真的吗?熊老先生收了我儿为徒?”钟氏欢喜得落下泪来,她是知道熊弼臣的名声,当年她爹何等崇拜,“真是太好了,我儿竟有这样的福气,为娘也就放心了。”
流儿冲了进来,不管不顾地道,“三爷,快,快跑,大老爷着人来拿三爷了,说是要打死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