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腾地站起身来,钟姨娘也从炕上起身了,她抓了一把剪刀在手上。
“母亲,我去看看!”贾琮面上略显平静,但心里却极为不平,他原想着把这两天忍过去了再说,但贾赦明显不给他缓冲的时间了。
贾琮一边朝外走,一边想着如何脱身。
贾赦已经没有底线了,脸面什么的都不顾了,也不怕外头传递进来的压力,一心只要他死。
面对这种情况,他若想活下去,要么逃离,要么与他殊死相拼。
但这两条路,他都走不了,逃是逃不掉了,而殊死相拼,贾赦人多势众,他双拳难敌四腿,也不是次次都能像上次在宗祠里头,有圣旨来救。
他还有个官身!
贾琮松了一口气,今日,凭着官身,除非贾赦想要全家被问斩,否则,不敢要他的命,但活罪难免。
只要能够保住一条命,来日,他还有讨回公道的时候。
见贾琮要出去,晴雯和麝月忙从西厢房里冲了出来,一人一边拉上了贾琮,“三爷,明知道老爷要打三爷,三爷还出去做甚?”
贾琮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笑道,“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老爷要打我,我不主动前去,难不成还要劳烦老爷前来抓我不成?”
“好了,你们进去吧,把棒疮药备好,一会儿我回来了,好快点为我疗伤。”
晴雯落下泪来,“三爷,我听说宝二爷那里有上好的创伤药,我去向袭人姐姐讨要一些过来。”
“好,记得带上银子,不能白要人的东西,不,带银子不好,带点小巧玩意儿,我平日里给你们买的,去换一些过来。”
晴雯抹了一把眼泪,扭身回房拿东西去了,麝月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说什么都不放手。
贾琮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麝月姐姐,你也知道,今日这事不是我愿意的,我也没有办法,要不,你去弄块棉垫子来,给我垫在屁股上,一会儿我挨板子的时候,好受些?”
麝月一听是个好办法,忙不迭地也进了屋子。
贾琮站在这四方的院子里,仰头看着那天,幸好他性情坚韧,越是在困难的时候,他越是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否则,一個现代人,穿到这红楼世界里摊上这样一个爹,能把人郁闷成抑郁症。
但此时,他只一心想着,如何对荣国公府出手,只觉得,这府上,除了贾政,和一干姑娘们,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从贾母,到贾赦,再到底下的奴才们,人人都该死!
麝月很快就来了,拿了一块厚厚的棉垫子,撩起了贾琮的袍摆,松开汗巾子,就将垫子往他的屁股后头塞。
贾琮心里既是温暖,又是好笑,“麝月姐姐,你弄这么厚的垫子,一会儿他们打的时候,还是要把我里衣扒出来的。”
“我不管,我要先给你塞进去!”麝月一边落泪,一边固执地道。
贾琮只好随他去,若是真有人把他这垫子扒出来,他来日,也要好好地记住这份“恩情”了。
门口,小厮们在嚷嚷,,这里是后院,小厮们暂且不敢这么直接进来,很快,来了几个膀大腰圆的恶婆子,眼睛翻到了天上去,“三爷,老爷前面有请呢!”
贾赦就是个神经病,一天到晚在屋里和姬妾鬼混,官也不好生当,身体不好生保养,还动辄便打儿子,《红楼梦》一书中,贾琏有记录的挨打,也不知有多少次了。
书里,贾琮前头还出来过几次,后来就不见踪影,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贾赦给打死了?
贾琮彬彬有礼地对几个婆子道,“几位嬷嬷,既然老爷要打死我,我这条命是老爷给的,老爷要,拿去就是了,不敢劳几位嬷嬷!”
贾琮如此谦逊,几个婆子也非铁石心肠之人,又见贾琮玉姿神秀,想到老爷那凶神恶煞一般,要吃了三爷的样子,心里头难免为三爷感到可惜。
“三爷前头先走吧,婆子们也是奉命行事,既是三爷如此赏脸,奴婢们就不为难三爷了!”
“多谢嬷嬷们了!”贾琮面上感激,忙转身走在了前面。
钟姨娘站在廊檐下,看着那些婆子们将儿子带了出去,她的鼻头一酸,却很快就把泪意逼了回去,转身进了屋子,“画屏,帮我梳妆吧!”
画屏正为三爷落泪呢,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姨奶奶,这个时候,您是要做什么吗?”
“我去见见老爷,这么多年了,也到了时候了!”钟氏坐在镜子前,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冷静地道,“妆容浓艳一点!”
画屏没有多想,以为姨奶奶是想通了,忙道,“姨奶奶这肤色,这容貌,要是出去,不比哪一个差。若以前,姨奶奶不跟老爷对着干,就好了。“
“是啊,我不伏,连带地,三爷跟着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没吃的时候,在我怀里哭得跟小猫儿一样,冻得瑟瑟发抖。说起来,他也是荣国公正儿八经的孙子,和环三爷一般的身份,他却是连这府里的下人都不如。“
钟氏自嘲一笑,“说来,都是莪的错。我竟是连赵姨娘都不如!“
画屏突然又很心疼钟姨娘,换了谁,都不可能和一个强抢自己,弄得自己家破人亡的畜生做夫妻,她眼里噙着泪水,慢慢地帮钟姨娘梳头,手巧的她,破天荒地给钟姨娘挽上了一个飞天髻。
钟姨娘在妆盒里拣了一根点翠的簪子出来,插了上去,在镜子前照了照,又抠了一点胭脂抹在了唇上。
她换好了衣服,捏了剪子在手上,踏出了小院的门。
贾琮已经被按在了长凳子上,他的裤子被扒下来,只一件小衣贴肉,每打一下,直接打在屁股上,贾琮死死地咬着一缕头发,灵魂出窍了一般,到了后来,竟然感觉不到疼了。
钟姨娘从里头出来,婆子们见她浓妆艳抹的模样,都不敢拦,怕她又复宠,也都知道,她必定是为了儿子才来的。
邢氏今日,实在是大出了一口气,听说贾赦在打贾琮,忙不迭地就扶了王善保家的手过来,才到了,就朝贾琮道,“你怎地如此不孝,又惹老爷生出这么大的气!”
邢夫人走到了贾赦跟前,伸手去摸贾赦的胸,“老爷,为了这么个东西,生气不值当,仔细气坏了身子。”
贾赦指着贾琮,依旧在喊道,“打,给我往死里打!”
“老爷!”
钟姨娘快步走了过来,朝儿子看了一眼,白色的膝裤上,已经出现了点点血痕,厚厚的棉垫子被扔在一旁的地上。
她已是心如刀割,满腔都是愧疚之心。
若不是她命不好,娘不会死,爹也不会死,她养了这样一个好儿子,也不会摊上这样一个爹。
贾赦已经七八年没有看到过钟姨娘了,他只当钟氏已经死了,此时猛然看到,一如他记忆里的模样,只是,昔日眉眼间的青涩再也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抹坚韧,反而越发勾人的魂。
白皙的肌肤,如画的眉眼,婀娜的身姿,令贾赦一下子就想起了昔日,她的挣扎反抗,带给他的刺激。
钟氏出现,小厮落下的刑杖也陡然轻了一些,钟氏落泪下来,朝小厮看了一眼,哭道,“老爷,琮儿究竟犯了什么错?要打就打妾身吧!”
她说着,就朝贾赦过来。
贾赦怔怔地站在那里,只眼睁睁地看着钟氏,神色变幻,从惊讶到回味,再到痴迷。
钟氏一步一步地过来,哭诉道,“老爷,还不肯放过琮儿吗?”
贾赦心头一动,抬了抬手,“放开三爷!”
贾琮见自己的老娘这副模样,心头已是叫一声不好,他忙起身穿裤子,屁股疼得他呲牙咧嘴。
好在,方才贾赦动了几板子,他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人,没多少力度,小厮们下手狠,但钟氏来得及时,是以,他的伤势并不重。
“老爷,当年,你抢了我,我娘死了,我爹爹的前程没了,连命也跟着丢了,琮儿好歹是你的骨肉,这些年,你是如何待他的?”
“他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也是贾家的人,荣国公的孙子,老爷又是如何待他的?大太太作贱他,老爷也从未将他当过自己的儿子,不是吗?”
贾赦被她一张梨花带雨的脸逼得步步后退,邢夫人总觉得哪里很怪,一眼看到钟氏藏在袖子里的剪子,尖叫一声“老爷小心!”
钟氏已经豁然掏出了剪子,一张原本明丽无比的脸上显露出罕见的凶狠来,她将剪子狠狠地戳向了贾赦的胸口,贾赦本能地一躲,虽偏了一点,可剪刀依然深深地扎了进去。
贾赦哪里能撩到,闷哼一声,本能去推钟氏,钟氏猛地拔下了剪子,举过头顶朝着贾赦的胸口再次猛地扎下。
“快来人啊,救老爷啊!”邢夫人在一旁急得跳脚。
钟氏抓着剪子的柄端,狠狠地里头扎进去,贾赦双手握着她的手,朝外推,人却两腿一软,无力地朝地上倒了下去。
钟氏的手里还握着剪刀,贾赦的胸口,出现了两个洞,汩汩地朝外冒着血。
她只觉得解恨,又觉得不甘心,见贾赦已经满脸苍白,出气多余进的气,她方回过头去,两眼竖起,看向邢氏。
邢氏惊得已经目瞪口呆,被人施了定身术,她与钟氏的眼睛对上的时候,吓得浑身一哆嗦。
钟氏已经杀红了眼,想到邢氏平日里对她母子的刻薄,几次几乎要把她儿子饿死,让恶奴把儿子往死里打,已是扑了过去。
“救命啊,救命,快打死她,打死她!”
钟氏一个后宅女人,凭的就是一腔孤勇,她扑过去的将邢氏压倒,手上的剪刀直接戳在了邢氏的脸上。
“啊!”邢氏只觉得痛不欲生,她抬手一抹,抹了满手的血,又痛又惊之下,一声凄厉的叫声,直冲云天。
小厮们都呆了,和平日久,谁能想到,眼皮子底下会有人这样杀人。
他们想上前,可钟氏是女眷,此地又没有主子发话,连个管事都没有,瑟瑟缩缩,犹犹豫豫,终是错过了良机。
终于,几个婆子围了过来,钟氏挥舞着手中的剪刀,“你们别过来,谁过来,我就杀谁!”
贾琮上前一步,拦在了那些婆子们的面前,含泪喊了一声,“母亲!”
他知道,贾赦和邢氏都没有死,但即便如此,他的母亲也会活不成了。
“琮儿,你听母亲说,今天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贾赦逼死了我的娘亲,害死了我的父亲,这么多年,我恨不得啖他的肉,渴饮他的血。”
“贱……人!”贾赦气若游丝。
贾琮听闻,知道母亲那一剪子,并没有把贾赦戳死,能不能活,单看这个时代的医术了。
保险起见,他含泪呵斥那些小厮道,“还不快把老爷抬进书房里去,赶紧找大夫来!”
他随手点了四个人,那四人脑子里都是木的,一拥而上,拉胳膊的,抬腿的,拉扯着将贾赦抬起来,血从庭院里蔓延到了书房,沿途飘来一股血腥味儿。
见此钟氏含泪笑了,她朝邢夫人看了一眼,她的脸上,被剪刀戳了好大一个洞,往下一拉,这张脸也毁了,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得人了。
贾琮见钟氏眼中决然中带着浓浓的留恋,他的泪水滚滚而下,噗通跪下来,“母亲不要丢下孩儿,孩儿进宫去,用这身功名,用孩儿一身所有,换皇上一个恩典!”
他要告诉皇帝,他有很多本事,可以研制出对军事国防,社会经济,工业发展有用的东西,只换母亲一条命。
“傻孩子,你已有今日成就,母亲再无牵挂,在这后院之中,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她双手握着剪刀,猛地朝心口扎了进去,“母亲绝不会让自己成为我儿的牵绊,不让任何人拿我自己来威胁我儿!”
她的唇角流出血来,一双眼睛死死地看着儿子,“从今往后,天长水远,我儿可远走高飞,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可牵绊我儿了!”
她扑倒在地上。
“娘!”
贾琮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钟氏,泪水滚滚而下。
贾政等人闻讯前来,看到的就是院子里这一幕。
婆子们在旁边束手无策,邢夫人躺在地上已经晕死过去了,钟氏躺在贾琮的怀里,她还有一口气没有断,抬起手想要抚摸儿子的脸颊,却最终……无力,撒手西去。
钟氏安详地死在了儿子的怀里。
她早就已经活够了,若不是放不下儿子,她早就把今日做的做了。
今日这一幕,她已经在心里想过了亿百千万遍了,一次次地想着,她要如何能够让贾赦一击毙命,只可惜,她手里没有好的利器。
她原只担心儿子,如今不用她放不下了,她早就成了儿子的拖累。
她的儿子是个有出息的,有官身,又有那样两个厉害的师傅,贾家里头,只有贾赦是个混不吝的人,荣国公府里头的掌家人是个惜命惜福的,他们就算再生气,也不敢拿琮儿如何。
倒是贾赦,只要他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作妖。
偏生,他是琮儿的生父,占据了大义,哪怕琮儿去了宁国公府承爵,他若有个什么事,琮儿还得为他鞍前马后尽孝,这种人又是寡廉鲜耻之人,说不得要拖累琮儿。
儿子说要想办法把她带出去,但,她的儿子越是出色,荣国公府,那老太太,贾赦越是不会放过她,她便是拴住儿子的那根线,一头系着儿子,另一头被拽在荣国公府的手里。
她不愿这样!
“娘!”贾琮如何不明白母亲这一颗良苦用心,只是,他却承受不了这样的丧母之痛,他穿来的时间不足半年,却早已把钟氏看作自己的亲生母亲。
他体会到了这母爱之后,也渐渐地对这红楼世界有了些归宿感,也想着将来如何报答,也时常在心里想,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母爱更厚重的爱了。
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一个母亲的爱,可以无私到这一步,连性命都在所不惜。
母亲临死前,说的那番话,分明是半点都不想把他牵扯进去,将他撇得干干净净,不给荣国公府的人留任何把柄。
贾琮跪在地上,将钟氏已经渐渐冷了的尸体搂在怀里,邢夫人已经被人抬走了,太医也进了府,正在为贾赦和邢夫人诊治。
没有人搭理贾琮,就如同他母子二人是隐形人一样。
“姨奶奶!”
画屏跑了出来,她噗通跪了下来,看着钟氏惨白的容颜,后悔不已,她早该料到,姨娘不是那等委曲求全之人,昔日多少次冻饿几死,姨娘都不曾有过半点动心,不向贾家乞食求衣。
今日,姨娘又怎么肯自甘下贱?
她早该料到的啊!
“呜呜呜,姨奶奶!”画屏拉着贾琮的手,哭道,“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姨娘是存了求死之心,我应该拦着的。”
贾琮摇摇头,画屏拦得住今日,拦不住明日,他的母亲是个有勇有谋之人,她下了决心去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他的母亲或许一刻都不想贾家这脏污的门楣下待下去了。
他站起身来,抱着钟氏,朝门外走去,他要把母亲放到他租住的屋子里去,给母亲办一场体面的丧事,让母亲看看他有自保的能力,将来也不必为他担心。
“站住!”
身后传来贾母严厉的声音。
贾赦虽然没死,保住了一命,但伤了肺,即便度过难关,将来也会是一个废人,连走路快点都不行,别说负重,御女这些体力活了。
“你要走可以,把她留下!”贾母是对钟氏恨透了,当年若不是为了钟氏,国公爷不会走得那么急,若不是钟氏,老大不会臭名远扬。
八年过去了,如今,老大为了这个贱女人,几乎把命都丢了。
贾琮转过身来,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贾母,“老太太要留下我母亲做什么?难不成贾家还打算鞭尸不成?
时至今日,贾家不过是伤了两个人,我母亲一家,一共死了三个人了,外祖父母,我母亲,都已经不在了,老太太果然是一品国夫人,好大的气魄,要将这已死之人鞭尸,方才解心头之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