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却怒道,“谁说不上话了?你不是他的兄长,他老子虽还在床上躺着起不来,我还没有死,你二老爷难道也说不得他了?”
贾政眼见老太太又要管那边的事,心头一喜,原以为还是顾念亲情,放不下贾琮,忙问道,“依老太太的意思,该如何是好?日子怕是都已经请钦天监定好了,再改也不好改。”
“也不是说改日子的事,珍儿还没有走远,他就把原先府上那些人晾着了?又不是不得用,都是用了多少年的老成人了!
如今赖升还在牢里,他既是有那么多的门路,为何就不肯把人弄出来,多少事做不得?偏不知哪里找来的些人,别把府上传了几十上百年的规矩给坏了。”
贾母是听说,东府那边的管家给换了,她心里才着了急。
从前,贾珍在的时候,是赖升做了东府的管家,相当于是老太太把住了那边的事,但凡东府里有个风吹草动,这边老太太没有不知道的。
也因此,老太太从来不把东府放在眼里。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一节,元春被晋为凤藻宫尚书,封贤德妃后,赏下银子,让荣国公府端午节间,在清虚观打三天醮。
那么大的事,西府从上到下,并没有说要邀请尤氏婆媳二人一块儿去。
贾珍父子倒是忙前忙后地伺候着,等到了清虚观,才打发贾蓉去请他娘母子,“老太太同姑娘们都来了,叫他们快来伺候”。
尤氏婆媳这才匆匆忙忙地赶过来,正是暑热时候,等婆媳二人赶了过来,贾母不过一句,“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
一节中,便没了二人的笔墨。
贾琮将赖升的位置夺了,这大大出了贾母的意料,她是没想到,贾琮竟然有这个胆量,敢脱离了她的掌控。
众人均是心知肚明老太太用意,也对贾琮如此改弦更张,不把长辈和规矩放在眼里不满。
东府偌大的家业,难不成都要落在贾琮一個人的身上?
他一个人吃肉,别人连汤都喝不得?
唯有贾政,并不觉得贾琮这样做有何不好,俗话说,一朝君子一朝臣,贾琮既然当了东府的家,眼下赖升又在牢里,他手上总是要有人用的。
况东西二府如何走得近,也是分府而居,不该去插手那边的事。
贾琏皱了皱眉头,自从东山苑一事出了之后,贾琏对这个弟弟有点犯怵,担心一不小心,会着了贾琮的道儿。
熙凤一见丈夫这模样,少不得与他帮衬,“依我说,琮兄弟现在怕是有些性子犯了左,等闲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要不,让琏二爷去和他好生说说,若是他不听,少不得,只好用孝道压一压他了。”
贾母也知道贾琮不是个好相与的,对贾琏道,“你有什么好怕他的?你是他的兄长,眼下你老子在床上躺着,发作他不得,你去问问他,府上的规矩,如何能够动得?还有,赖升那里,若是没事了,就把人放出来。”
贾母冷哼一声,咬牙切齿地道,“他以为,他那下贱的娘不在了,谁就辖制不了他了?趁早收了这个心,他头上的天还在呢!”
贾琏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待进了东府,只觉得气象一新,从未有过的肃穆之感,令人振奋,比起从前,那迷靡之象,已是迥然不同。
“你们三爷呢?”贾琏穿了一身素服,到了灵前,先是上香,见贾琮不在,便问道。
“我们二爷才有事过去那边了,琏二爷稍等,小的去请二爷过来。”小厮打了个千儿,行动迅猛,几息功夫,便将贾琮请了过来。
“琏二哥来了?这边请坐吧!”
贾琮将贾琏领到了旁边的耳房,清净一些,才落座,便有丫鬟过来奉上了热茶,白瓷茶碗,上面漂浮着鲜绿嫩芽,袅袅茶香,带给人一丝宁静。
“这才两日功夫,琮兄弟把这府上打理得这般好,比起珍大哥哥在的时候,要强多了。”贾琏不吝赞美,说的也是真心话。
贾琮心知他的来意,顺着他的话,说了两句,有些不耐烦,问道,“琏二哥,你我不是外人,你这番来,必定不是为了喝我一盏茶,为我母亲和珍大哥哥,蓉儿上柱香。你事儿多,我如今事儿也不少,有什么话,趁早说吧!”
贾琏将二郎腿放了下来,侧身向着贾琮道,“琮兄弟,你是聪明人,我也不瞒着你,是老太太让我来的。你把府上的人该换的,都换了,老太太怕你怀了府上的规矩,让我来过问一句。”
贾琮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深吸一口气,道,“琏二哥,你觉得这些话,当过问吗?”
贾琏不懂他的意思,就算贾琮如今是东府的嗣子,他也是从西府出来的。
就算是珍大哥哥在的时候,不说听老太太的话,西府这边有个风吹草动的,珍大哥哥还不是鞍前马后,殷勤至极。
国公府能够维持眼下的体面,全仗着老太太这个一品国夫人,老太太若是不在了,国公府还是国公府吗?
贾琏担心他不懂,道,“琮兄弟,我知道你是个有能耐的,你这般年纪,又是诗才,又是字写的好,还在熊老先生那样的大文人面前有脸,得人收为徒弟,可你也不能否认,是因为你是国公府的子弟。”
贾琮道,“琏二哥哥说的有一定的道理,我也承认,我若不是国公府的子弟,我那日,若跪的是寒门,莫说有贵人赏识了,便是看热闹的百姓,都不会那样捧场!”
贾琏一时赶不上贾琮的脑回路,那一日,贾琮在国公府门前一跪,府上丢了多大的脸。
“但琏二哥想过没有,国公府为什么成为了国公府,说句不孝的话,老太太这个一品国夫人难不成还是她只挣来的?大老爷身上的爵位是他自己一刀一枪厮杀出来的?还是说,琏二哥身上的世位,是你自己立下了汗马功劳,得到的敕封?”
贾琏脸色涨成了猪肝色,他气怒不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贾琮嗤笑一声,“所以,我就算是国公府的子弟,沾了光,我沾的是你们现在活着的人的光吗?”
贾琏从未见过这样的贾琮,不,应该来说,他见过,在东山苑的时候,贾琮是如何让那些想要害他的人,自害成功的?
他只不过,在府上,在自己面前,一直表现出很是恭顺的样子。
或者说,他从未见过真正的贾琮究竟是什么样子,也不了解,真实的贾琮是个什么样的人。
“琮兄弟,你也是朝廷命官,你别的可以不管,可你不能不顾孝道。你母亲活着的时候,没人想要用你母亲拿捏你,你母亲不在了,可大老爷也只剩了一口气在。”
贾琮偏头看了他一眼,“琏二哥,不要拿我母亲说事!你来,给我母亲上了一炷香,我还敬你是兄长!”
贾琏被他这一眼看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好!不说这些!就说赖升吧,你怕是不知道,赖升是赖嬷嬷的儿子,赖嬷嬷是老祖宗的陪房,从老祖宗当姑娘时候起,赖嬷嬷就伺候老祖宗,五六十年了,你如今说把人撸了就撸了,你想过这样会不会被人看笑话?”
他索性加了一句重话,“你也不怕人说你不孝!”
贾琮一直静静地听着,末了,道,“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孝道!”
他斜睨了一眼懵逼的贾琏,“老太太用自己的陪房当西府的管家也就罢了,还连东府这边也都捎带上,外头的人会如何评价老太太?
若说东府和西府被管得好也就罢了,可你别忘了,珍大哥哥是如何没了的?死了都得不着一个好名声,未必不是赖升撺掇的!
再说了,东府与西府,往上数几辈,虽说是一个祖宗排下来的,到咱们这一辈上,也是第五辈儿了。”
那意思是,手还伸得这般长!
贾琏见他油盐不进,一张嘴又说不过,心里很是烦躁,直言道,“那赖升,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他弄出来?”
“弄出来?又不是我把他送进去的,我为什么要弄出来?”贾琮就像是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笑话,“难不成,老太太觉得,莪应当去把赖升请出来?”
贾琏道,“不说请出来,这府上的管家还在牢里,是一件很光鲜的事吗?琮兄弟莫不成以为,外头的人不说闲话?”
“自是要说的,可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今年八岁,我是有本事玩女人呢?还是有能耐弄小相公?世人说怕破了天,三五年之内,能说到我的头上来?”
贾琏彻底坐不住了,刚刚弄完小相公的他,腾地站起身来,话也不说,抬脚就往外走,彻底失了身份。
他才出了耳房,想到尤氏,就这么过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上面,心不甘之下,便往里走,才走到了二门口,就被守门的媳妇拦了下来。
“琏二爷,这可使不得!我们二爷说了,家里如今成年的男子都没了,以后后院里,别说外头的男人都进不得,便是咱们二爷自己,也都轻易不往后头去。我可不敢放您进去。”
贾琏一肚子气没法出,气急而笑,“都是一家子骨肉,难不成我连去给大嫂子请个安,都请不得了?”
这媳妇奸笑着摇摇头,“琏二爷,不是奴婢敢驳您,实在是今早二爷立下了这样的规矩。”
贾琏笑着递了一锭二两的银子过去,那媳妇收了,一面放贾琏进去,一面催着道,“琏二爷,您可一定要快些出来,若是叫二爷知道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你怕什么?出了事,我兜着,他能把你怎样?”
贾琏说着,朝那媳妇斜眼一笑,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正了正帽子,慢条斯理地走了进去。
他前脚才走,贾琮从二门口的附近晃了出来,朝那媳妇深深看了一眼,那媳妇一张脸垮了下来,往后退了两步。
贾琮走过去,在她面前立定,背着手,对跟在身后的贾平道,“平大爷,先把人绑起来,一会儿,喊了大家伙来观刑!”
贾平一挥手,上前了两个家丁,冲上去,将那媳妇一左一右拿了。
那媳妇身上掉出了二两银子来,噗通一声软了双腿,哭叫道,“饶命啊,二爷,饶命,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贾琮皱了皱眉头,贾平见了,怒呵道,“还不拉下去,鬼哭狼嚎像什么话?”
那媳妇被堵住嘴,拖了下去!
贾琮进了后院,身后跟着年迈跛着一条腿的贾平,二人在尤氏的院子门前等里头的通报。
尤氏才打发走了几个来禀事的婆子媳妇,就听到门口的丫鬟通报,“琏二爷来了!”
尤氏与银蝶对视一眼,均是有些不明白,贾琏怎地又来了。
但如今,在自己的家里了,尤氏也不甚怕,起了身,贾琏已经一掀帘子,走了进来,嬉皮笑脸上前,“大嫂子安!”
尤氏朝后退了一步,退无所退,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你怎么来了?”
“珍大哥哥去了,我怕大嫂子一个人寂寞,恰好有事过来找琮兄弟,就顺道来给大嫂子请安!”贾琏在与尤氏隔了一个小几的椅子上坐下。
银蝶上来给他斟了一杯茶,放在二人的中间,却被贾琏一挪,他顺手就去捻尤氏的帕子,尤氏迅速将帕子一抽,收回了手,没让贾琏碰着。
尤氏一身素服,头上只簪了一根玉簪,玉雪般的脸上不施脂粉,平添了几分娇弱,越发俏丽无比,令贾琏心摇神动。
越是得不到,越是勾人的心!
贾琏只觉得尤氏在吊自己的胃口,恨不得一时将尤氏捉过来,搂在怀里,好生疼一番。
熙凤与尤氏,显然各有春秋,一个火热泼辣,一个静柔温婉,却都是难得的大美人。
贾琏虽从不曾强人,却也愿意为了美色,小意温存,一点点地打动人心。
他看着尤氏的不染而朱的红唇,咽下了一口口水,柔声道,“莫非大嫂子心里还念着珍大哥哥,若说珍大哥哥是为了别的事,没了命,大嫂子念着倒也应当,只为了这样的一桩事,最后没了命,大嫂子何必如此自苦呢?”
“珍大哥哥必定是常冷落大嫂子许多,从前,我怕对不住珍大哥哥,大嫂子跟前都不敢多来,今后,不如,就让我安慰安慰嫂子吧!”他凑上前来,一把扯住了尤氏的帕子,一张俊脸几乎要贴上尤氏。
尤氏往后倒,眼中忍着屈辱的眼泪,唇瓣哆嗦,又是羞辱,又是委屈,惊颤不已。
她并不怨贾琏为何能够进这后院来,毕竟,两府上,原先本就跟一府之人一样,可以随意走动。她想到,若是长此以往,她又有什么好名声?
那边的那个又是个泼辣的,仗着娘家的腰子,素来连大太太都不放在眼里,若是听到了一点风声,闹起来,她还怎么活?
“嫂子,说句话,也心疼心疼我!”
贾琏上前就要贴尤氏的脸,却听到外头一道声音道,“二爷来了!”
尤氏浑身一震,一把推开他,快步就朝门口奔去,与进来的贾琮迎面对上。
贾琮只看了一眼尤氏泪水滚落的脸,心头的火便起来了,他越过尤氏走到了贾琏面前道,“琏二哥,这里是内院,不是二哥哥该来的地方,还请出去!”
贾琏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一家子骨肉,什么内院不内院的?”
贾琮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睛看了贾琏一眼,不再搭理,而是扭头对尤氏道,“大嫂子,烦请你把后院的仆妇下人都召集起来,就在天香楼前的那块空地集合!”
尤氏不明所以,抹干了眼泪,叫人吩咐下去。
贾琮又对跟进来的贾平道,“平大爷,前院,除了您手底下的那些人原地当差,命管家全伯带其余的小厮,管事,一应人等,一并前去!”
贾平似乎知道,贾琮要做什么了,他忙道,“听二爷的吩咐!”
贾琏也不知道贾琮要做什么,单看贾琮请了尤氏一块儿过去,他也不请自去,跟在了后面。
天香楼被一把火烧了,那一处成了遗迹一般的地界。近日不曾下雪,原先留下来的灰烬,残破的木头,被烧掉了一半的河边枯草,纯黑与雪白相间,极为夺目。
晚风吹来,令人心底生寒。
贾琮和尤氏二人背对着天香楼遗址立定,面前是乌压压一片宁国府的下人,约有两三百之多,中间是一条长凳,凳子上,放着绳索和一根杖刑用的大竹板。
见此,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知道今日,要遭殃的会是谁?
贾琏在一旁站着不说话,背着手,迎风而立,也想看看,贾琮今日要如何发威?
“带上来!”
贾琮一声厉喝,便有两个年老亲兵,将一个披头散发的媳妇拉了上来,往那长凳子上一扔,那媳妇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二爷,饶命啊,那银子,奴婢再也不敢接了!”
尤氏见是二门上的媳妇,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紧咬唇瓣,方才在贾琏处受到的屈辱似乎被洗净了,心底里轻松起来,多了些喜悦与期盼,今后的日子,不是那么令人害怕了。
贾琏也认出来了这人,忙上前来,“琮儿,你想做什么?”
贾琮挑眉朝贾琏看去,“琏二哥,你瞧不明白吗?你觉得我想做什么?今日,她要是没命了,不能怨我,要怪,就怪你!”
“怪我做什么?”
贾琏好色,但为人有一定的底线,比起贾赦贾珍这等玩弄女性,无视人命的货色来说,却要有情多了。
贾琮笑而不答,而是面向众人道,“今日一早,我说了府上的规矩,首要是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廉洁守纪。我也知道你们的规矩,躲懒耍滑惯了,我也说过了,你们要不适应,但向我要了卖身契,我赏了银子,你们都可以离开,各谋生路。”
“若是留下来,就要照我的规矩行事,凡是让我拿住了不守规矩,那就不是几辈子老脸要不成了的事,而是性命不保!”
贾琮指着面前的这媳妇,“她是二门上的,我说过了,便是我,以后也不得轻易过二门。外头进来的三尺以上的男子,没有我的陪同,也不得入二门。今日,隔壁府上琏二哥来了,要进二门,你们问问,她做了什么?”
贾琏听着这话,总觉得“隔壁府上”四个字好生别扭,还没来得及想明白,那媳妇大哭大喊,令他毛骨悚然。
“奴婢错了,奴婢不该拿了琏二爷给的银子,放琏二爷进二门,奴婢再也不敢了!”
声声惨叫,直破云霄,也令人胆裂魂飞。
贾琮却只是笑了一下,迎上了贾琏惊骇的双眼,声声无情,一字一顿道,“杖刑一百!给我往死里打!珍大爷这一趟去了地下,没人服侍,就由她去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