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宁国府呈现出来的只是表面的井然有序的话,那么经此一事后,府中上下人等再也不必怀疑,国公府是真的改天换地了。
银蝶的腿都是软的,和同样两腿无力的尤氏相互搀扶着,拖着朝前走。
主仆二人好容易回到了院子里,尤氏往椅子上一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适才,那媳妇的惨叫声,由重变轻,所有人的耳边只余了啪、啪、啪,竹板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后来,便是行刑的小厮气喘吁吁的声音。
声声入耳,断人魂肠。
直到那媳妇两腿一伸,去了,贾平上前去探了一下鼻息,说一声“爷,死了!”
贾琮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拖出去,捡一口薄棺材埋了!”
尤氏走的时候,观刑的下人们依然没有醒过神来,站在那里就跟呆鹅一样,人人的眼中,无一不是惊骇神色。
尤氏知,从此以后,再也无人将二爷看做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而不加尊重。
在此之前,人人都以为这府上,贾琮借助的是太爷留下来的这些人,却不知,这些爬过尸山,淌过血海的兵士们,怎会无缘无故听从于一个八岁的孩子呢?
“奶奶,二爷也太吓人了,他才多大点呢,就敢打死人!”银蝶一开口,哭起来了,她今日是真的被吓傻了。
尤氏竖起两道柳眉,“胡说什么?他哪里是打死人,他是在惩戒那阳奉阴违,不遵主命的恶奴。你可知道,今日要是他不立这道威,来日你我的日子又要如何过?”
银蝶立马想到了琏二爷的那一副嘴脸,看奶奶分明是看自家碗里的一条鱼一样,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若是奶奶有个三长两短,她这条命也没有了。
“二爷是在护着奶奶呢!”银蝶回过神来,心头对贾琮没了害怕,也唯有敬仰和感激了。
二爷那么小的人呢,却有这么大的威风。
相由心生,银蝶又觉着二爷哪里是可怕,二爷是个值得亲近的人。
尤氏又一次落下泪来,这一次,却是感动而又欣慰的泪,死了那媳妇,可从今往后,她的日子却有了保障。
从此后,没有人再能够随便走进那一道二门了,她只需要守好这后院的一亩三分地,她的后半生也有了依靠。
她这一生,最终竟然是要靠一个八岁的孩子,才能活得有尊严。
“你去我的私库里拿一些素面料子来,等过了这丧期,二爷要守孝,怕是没有衣穿。”
这几日,贾琮穿的都是麻衣,他的屋里,晴雯等人也都在帮他赶制衣裳,但尤氏既然为嫂嫂,忙得脚不点地,却依旧想为他尽一份心。
贾琏当场就晕了,那竹板一啪一啪的,如同打在了他的身上,贾琮命贾平安排人将他拖回荣国公府去,扔在府门口。
当初在东山苑的时候,贾琏以为顾榈昉等人要陷害的人是他,的确真心实意为他担心过,这份兄弟情,贾琮会记在心上,也仅此而已。
他绝不会给任何人用情分攻击他的机会,特别是贾家的人。
母亲死后,在这座一门两府的国公府里,他是行走在丛林里的孤狼,群敌环视,他不得不步步小心,为自己谋划,一个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他虽然得到了爵位,但贾母等人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占据整座国公府。
国公府里,几辈人的积攒,纵是贾敬和贾珍两代人挥霍,也依然财产巨富,贾母等人岂有不觊觎的道理?
还有族长之位,对贾琮来说,这族长的位置,他瞧不上,他既然没有想要为贾家谋福利,保平安的打算和理由,甚至还会在将倾的大厦上推上一把,他自然就不想坐上这族长的位置了。
但,又不得不去争取,他不想头上再架起一座大山了。
况且,宁国府居长,他如今是宁国府的嗣子,唯一的继承人,这族长的位置,非他莫属。
贾平等人倒是没想到,贾琮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魄力,他本来很担心,贾琮会是一个暴虐之人,但观其眼神,清澈透亮,想他一言一行,合规守矩,又放下心来。
“二爷今日立威,连属下都惊破了胆,属下看到有人都尿裤子了,日后二爷再有令下,必定不会有人再阳奉阴违了。”
贾琮知道贾平担忧的是什么,他叹了一口气,“今日那媳妇犯了错,看上去罪不至此,可于我而言,她比杀了人还要可恶!”
“我知道大家伙儿心里肯定要犯嘀咕,以为不过是放了琏二爷进去。以前,珍大哥哥在的时候,那后院,虽说不是想进就进,可一府之中的骨肉,何时拦过,今日怎地就要丢掉一条性命了?”
贾琮看向贾平,“平大爷,您说说,若我们今日迟了一步,一根白绫悬梁的,怕就是珍大嫂子了。我刚刚承爵,寡嫂死在我的府上,传了出去,外人是笑话我无能呢,还是笑话我宁国公府门前的两只大石狮子都不是干净的?”
恰好俞全来了,听了这番话,才干了的后背再次冒出涔涔的冷汗来了,他噗通跪了下来,“二爷乃明白人,是奴才虑事不周全,犯下这样的大错。二门上的人,奴才一定会挑谨慎稳重的,务保后院安全。“
贾琮亲手扶起了俞全,“那就全仗全叔了,后院乃重中之重,也关乎到府上的体面。要记得,珍大哥哥父子二人是如何进去的,我们想要洗刷这一头一脸的烂泥,还不知道要多少时日,付出怎样的代价,岂可如前一般,任人羞辱!”
俞全与贾平心头一凛,均是没想到,贾琮小小年纪,思虑竟然如此周全又深远,二人年岁虽老,但是太爷手里用过的人,深知高下,贾琮比起前两任主子来说,真是天渊之别!
如此,二人更是铁了心,要匡扶贾琮一把,若能再现当年国公爷时的辉煌,他们将来去了地下又能在国公爷面前请一波功劳,而不至于如前一般,眼睁睁看着国公府倾颓而痛心疾首了。
得逢明主,实乃人生之乐事啊!
贾琮从后院出来,找到了夏进留下来的一个亲兵,吩咐了几句,那亲兵便一溜烟地跑了。
不多时,夏进亲自来了。
贾珍的外书房已经被收拾整理出来,之前一些烧制出春宫图的碗碟,成堆成摞的图册春画,成框成框的淫器,一盒一盒价值连城的春药……均被贾琮吩咐人销毁,重新布置之后的书房,扑面而来都是笔墨书香。
浮儿和翠儿两个以前在贾琮的院子里负责洒扫的小丫鬟,在贾琮的书房里伺候。
上了茶后,两位小姑娘就出了门,在门口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神情端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生怕有宵小靠近。
“琮儿,你要对赖升下手?”夏进得到了亲兵带来的消息,非常惊讶。
贾琮让亲兵带信给他,让他帮忙,看能否知会刑部,将赖升留在牢中?夏进一听,还有不明白的?但他又不知,贾琮准备做到哪一步,便索性过来了。
“师父怕是不知道,那赖升,从前虽是东府的管家,但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西府老太太陪房赖嬷嬷的儿子,那赖嬷嬷服侍了老太太一辈子。若赖升不死在牢里,出来了,东府这边怕是要再起波澜。我虽不怕这个,但我还是想少些麻烦!”
他是想要贾母少一根臂膀。
一个人能有多大的能耐,更何况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能够将两府上辖制在自己的手上,靠的是什么?不就是底下的这些忠仆吗?
他今天能够在府上说打杀一个人,就打杀一个人,靠的难道是他自己的本事,还不是贾平和俞全听他的。
赖升不在,这府上便是群龙无首。
也幸好,那一日夜里,在天香楼里外服侍的都是贾珍的亲信,事发时候,被一股脑儿地被关进去了,贾琮才有机会笼络一些人,迅速掌控了东府。
如若不然,他在这宁国府内,说不得哪一天就暴死了。
他今日打杀了那媳妇,东府中的人表面上看着是伏了,但内心里未免不思从前的那安逸日子,也必定会盼着赖升回来。
若赖升不回来了,这些人不但死了心,还会深惧他,从今往后,这东府才真正握在了他的手里。
夏进是深知自己这徒儿有着深谋远虑之能。
“今日,你在这府上又做了什么?”夏进问道。
贾琮愣了一下,不明白师父说的是什么,张了张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前后两次来,这府上下人的士气截然不同,前次虽然也井然有序,但下人们难免轻浮。可这一次,人人脸上显惊惧之色,落脚踏实,行事谨慎,所以,为师才会问你,你才做了什么?”
贾琮道,“徒儿才打杀了一个仆妇,这些人才怕了!”
前世,他祖父乃是道医,行事重江湖气,贾琮虽不曾杀过人,但听祖父和同行中人说过不少秘事,他对人命也就尊崇,却绝不是不敢杀鸡之人。
嘶!
夏进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上下打量贾琮,见他依旧是云淡风轻,看观其眼神,却又澄清如水,并无暴虐之色,必不是施暴,而是事出有因,便问道,“所为何事?”
贾琮也的确怕师父对他有所改观,听夏进问起,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徒儿也知人命可贵,不该动辄取人性命,可徒儿如今四面楚歌,处处危机,若不如此,下面的人根本不伏,将来,怕没了命的人,就会是徒儿了。”
夏进想到这徒儿这几天遭遇的一些事,也极为心疼,轻轻地按在他的肩上,“你别这样想,你能够有如此坚定的心志,为师非常欣慰!”
说实话,从前见贾琮好生读书,又拜了熊弼臣为师,担心他文人气质,儒家风度,将来会走文举一途,如今却又见他杀伐果断之余,又能守心清正,也愈发对这徒儿寄予厚望,却也难免担心。
“虽说《大顺律》规定,主家打死奴仆,仅需罚俸,可这也是给人的一大把柄。万一朝中那些吃饭了不干事的兰台寺御史们闲得无聊了,又是一番弹劾,给徒儿惹来祸事,可怎么办?”
“师父不必担心!”贾琮因也不是对外人,是以,为了宽慰夏进的心道,“若徒儿不能掌控这宁国公府,反而会有祸事。今日之举,徒儿也并非是冲动一时!”
贾琮眯了眯眼睛,这也是他要借题发挥的另一层意思,他要用这条人命,向泰启帝证明,泰启帝可放心大胆地用他;他贾琮,虽然年幼,可这宁国公府,他还拿得起!“
夏进只是一介武夫,若论用兵打仗,他是一把好手,可朝堂上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对他来说,脑子就有些不够用了。
他以为,贾琮依仗的是熊弼臣,便放下心来,道,“你万事小心就好,若是有任何难处,一定要跟师父说。这一次做得就很好,知道找师父帮忙。赖升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他既然进去了,为师帮你把他留下,其余的人,视情况而定,若真有能出来的,为师也会叫他出来了也是废人一个。”
贾琮心里唯有感激,为消除夏进心头不安,他道,“别的人,徒儿不知道,那赖升,徒儿是知道的。赖家虽只是老太太的陪房,可家中财产,不说有贾家的二分之一,至少也有三分之一多了。除了贪主家之外,在外头仗势欺人的事,不知道做了多少。”
贾家为了应对省亲,在原来会芳园的基础上造了一座园子,伤筋动骨,大伤元气。
而赖家,见主家有了园子,自己也造一个,面积虽不及大观园,却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其财力,可想而知了。
夏进一下子惊呆了,贾琮不说,他怕是做梦都不会想到,赖家的底子竟然如此之厚。
只觉得,这贾家的老太太怎地如此糊涂,纵容一个奴才在外头胡作非为到这等地步,要知道,他们做的任何一桩事,到了关键时刻,都是要算在贾家头上的。
“真正是恶奴啊!难怪琮儿你如此不容赖升!”夏进想了想,问道,“琮儿,你跟为师说一句真心话,你恨吗?”
贾琮沉默稍许,他抬起头来看向夏进,道,“师父,我岂能不恨,我母亲不是真的为了复仇,她是为了不成为我的拖累。她为我做到这一步,全是荣国府所逼。我外祖二人也都是被荣国府逼死,我身上虽流着荣国府的血,可血脉这东西,算得了什么?哪里及得上我母亲对我的那份爱?”
夏进眼中也渗出泪来,“正因如此,皇上才会破格降恩,你母亲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不愧是当年江宁府解元之女。”
贾琮心说,不过一个追封而已,人都没了,要那玩意儿有何用?
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不能说,而是道,“徒儿也知道,做事不能意气用事。赖升要死,但不能是屈死,要让他死得其所。赖家的钱财,是一笔不小的财产,若能纳之于国,用之于民,也是他赖家的一份功德!”
夏进知道,这是徒儿在教他如何动用关系,用赖家的财产作为诱饵,令有司监察,不由得大笑起来,轻轻地揉了揉贾琮的肩膀,“好小子,你还帮师父想这些?你师父我这脑子虽说未必有你好使,可好歹在这朝堂上也活了几十年了!”
再说了,他夏进做事犯得着这么拐弯抹角吗?
贾琮顿时羞愧得满脸通红,可他这孩童的模样,到底让夏进心里好受一些,他轻轻地揽了揽贾琮的肩膀,鼻头有些发酸,可大老爷们一个,窝心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道,“我徒儿要好好的,为师先去了!”
贾琏被门子们抬回了熙凤的小院子里,过来的路上,他早就醒了,可浑身无力,整个人如筛糠一样,别说走动了,连站立都困难。
本来是竖着出去的,如今横着回来了,熙凤不在,平儿吓得花容失色,泪水横流,问道,“这是怎么了?二爷,您怎么成这样子了?”
贾琏脸色苍白,眼神无力,一看就是走了魂儿的模样。
平儿要派人请太医,贾琏好歹要点脸,摆摆手,拦住了,“没事,躺一会儿就好了!”
熙凤本来在贾母处伺候,听闻消息,忙不迭地赶了回来,跨过门槛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这是怎么了?出门的时候还好好儿的?”
娇妻美妾在旁,贾琏喝了一口热茶,总算是回过神来了,“莪今日是真被吓得魂都没了,贾琮那混账小子,他竟然在府上公然杖杀了一个管事媳妇,足足打了七八十板子才把人打死!”
平儿被惊得花容失色,熙凤的胆子大多了,却也是被唬得不轻,“他是疯了?他也不怕担上个恶名?”
要知道,世家大族里头,对仆从下人一向都是格外和善,纵然有违逆的,也多是小惩大诫一番。
便是熙凤,协理宁国府的时候,遇上早起点卯,“迎送亲客上的一人未到”,熙凤拿这人立威,也只是打了人二十板子。
金钏儿被王夫人扇了一耳光,骂了几句,贾政听贾环的挑拨,以为是宝玉逼死了母婢,几乎要把贾宝玉打死。
贾母王夫人一生都想赚取一个怜贫惜弱的好名声,贫与弱,在她们的生命里,针对的对象,也就是身边的这些仆从们。
听闻贾琮杖毙仆妇,熙凤等人岂有不震惊的?
贾琏一个贵族公子,从小到大,别说看杀人了,杀鸡都不曾遇到过,就算为虎作伥,也都是嘴巴一张,手下人代劳,何况,他还从不做这样的事,今日一观刑,可不是把贾琏给吓得魂儿都没了。
“那赖升呢?琮兄弟说了要去把人弄出来吗?”熙凤想到,荣庆堂里,赖嬷嬷才在老太太跟前哭了一场。
说是赖家的人去送牢饭,那牢里阴暗潮湿,脏污不堪也就罢了,老鼠竟然比猫还要大,夜里都不敢睡觉,赖升的脚指头都差点被啃着吃了。
赖嬷嬷家里比寻常人家三四品官的家当都要大,那赖大和赖升打小儿何曾吃过这般苦,可不是把赖嬷嬷给心疼坏了?
贾琏想起贾琮说的那些话,就心烦,摆摆手,“我横竖是不想再和他打交道了,谁要和他说,谁去说去,我不管!”
熙凤担心,贾琏这样撂挑子,回头老太太把气撒在她身上,没好气地推了贾琏一下,“你不管,谁管?难不成我去跟他说?他看我是老几?”
“正儿八经的,你也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呢,是你说了他不听,还是你压根儿就没说?”
贾琏知要不把话说清楚,熙凤绝不会罢休,翻过身来,道,“依我说,以后两府上,各过各的。既然他那边,现在已经把人也制伏了,事事都上了道了,就不必管他。我们自己想办法把赖升弄出来,也别想着要往那边放人了。”
“你这话真是说的稀奇,是我要往那边放人了?”熙凤白了他一眼,接过了平儿递过来的手炉,叹了一口气,“往日里也没瞧出他是有这个能耐的啊!那你说说,如何去给老太太说这事?”
“还能怎么说?实话实说啊!”
贾琏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起身换了一身衣服,往荣庆堂去。
他从东府回来,到这会儿过来,少说在屋里已经躺了小半个时辰了。
原以为,东府那边打杀了人的事,荣庆堂已经早就知道了,既是老太太发过了脾气,他过来,就不必正赶在气头儿上。
谁知,这边如常一样,赖嬷嬷也不知听贾母灌了什么迷魂汤,半点儿都不为儿子着急,还乐呵呵地陪老太太在抹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