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急遽地咳起来了。
她来了之后,也曾给父亲去过信,可父亲的回信只有一封,只叮嘱她在这里好生跟着外祖母舅母,和姐妹们顽一处,不必挂念他。
如此一来,黛玉便不知道该写什么了?
她的心,飞回了苏州去。那里的雪不会这么厚,天儿不会这么冷,到了春日里,杏花会早早地就红了。
她穿着春衫,在后花园里采花,墙头上爬满了金黄色的迎春,映着白墙黛瓦,一路高低错落地朝前延伸,水乡的美,就在潺潺的水流中,蜿蜒婉转。
她这一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回去的时候了。
“我也不知要写些什么,若是写了,又怕爹爹担忧,还是……不写了吧!”黛玉说着,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姑娘的药快吃完了,今日,我去问太太屋里的人,想叫人帮姑娘叫太医,却说老太太如今都只请了府医瞧,我怕姑娘好容易好些的病又反复了。”
“哪里就到了要请医的份上了,你也是胡闹!”黛玉咳起来。
紫鹃尽量缓和语气,“我去药房配药,谁知,说是没了好参,让咱们先等一等,我又担心会等到什么时候去?我去找平儿姐姐,说是如今家里太乱了些,回头还是叫王大夫来给姑娘瞧病,实不济,就去外头抓药去。”
黛玉不期然家里已经乱成了这副模样,她正沉吟,外头听雪雁说,“宝二爷来了!”
黛玉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齐了肩膀,便看到宝玉自己掀开帘子进来,想必是极冷,搓着双手,问着,“妹妹的病可好些了?”
“也不过这么着!”黛玉心知如今家里是没有功夫为她请大夫了,她也不想多说什么,问道,“外头这样冷,你怎么还过来了?”
“我来瞧妹妹如何了!”他觑着光看黛玉一眼,笑道,“瞧妹妹的气色比起昨儿要好些了,妹妹夜里睡着如何?”
“昨夜里,好歹还睡了一两个时辰,难为你一日三次来瞧我。”
紫鹃在边上道,“宝二爷,姑娘心里正不自在呢,外头闹哄哄成那样,也不见宝二爷担心。”
宝玉在床沿坐下,满不在意地道,“管他如何,横竖也不会断了咱们的吃穿,操心这些做甚?”
黛玉闭了闭眼,她一副柔弱的样子,靠在大靠枕上,一把青丝拖在枕畔,“我听说很是凶险,正想着要不要跟了琮三哥哥回南边去呢,你就来了!”
宝玉一听“回南边”,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垂下了眼,盯着锦被发呆。
正好,袭人进来了,一把拉起他来,“哎呀,一大早的,脸也不洗,就往这边来了,赶紧的,快回去洗脸,这像个什么样子?”
她扯起了宝玉就过去了。
紫鹃端了药来,让黛玉喝了,又拈了一枚蜜饯要给黛玉去去口里的苦味儿,黛玉摆摆手,“把那首词,拿过来我瞧瞧!”
紫鹃忙将那首词拿了过来,是那首《临江仙》,原本一张雪白的宣纸,被看的人摩挲多了,边角上都起了毛边。
黛玉细细地看着,品着,只觉得满腔的苦闷,也渐渐地消了一些。
也不知三哥哥这一趟去了南边,会做些什么?会遇到些什么人?
两府之间,以后只有仇对的时候,再也不会如从前那般亲热走动,从此往后,也不知道三哥哥还会不会记得她?
他当日给她写这首《临江仙》的时候,又是怎样一副心境?
想着,黛玉落下泪来,帕子捂着脸哭。
外头,袭人一阵风一样刮了进来,也是两眼含泪,“姑娘,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
黛玉抬起头来看袭人,见她满脸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也不免慌了,忙问怎么回事?
袭人哭道,“不知姑娘们这边跟那呆子说了什么话,这会子,他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经死了大半個了。”
袭人哭道,“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在那里放声大哭呢,只怕这会子都死了!”
黛玉一听这话,哇地一声,将才吃下的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
这边,紫鹃也慌了,忙上前捶背,对袭人道,“我家姑娘并没有说什么,只说,如今家里这样,姑娘留在这里,可不是给家里添乱吗?正寻思着要不要回南边去。”
袭人道,“我的姑奶奶,二爷是什么性儿,姑娘与他相处这都多久了,还不知道吗?平日里二爷待姑娘哪点子不好?姊妹一处这么长久,这会子姑娘何苦又说要去了的话,便是要去,也不必巴巴地跟他这样实心的人说。”
黛玉推着紫鹃,“你去瞧瞧,看看他如何了,他若有个不好,我也是活不得了!”
紫鹃忙不迭地去了宝玉那边,袭人站了一会儿,醒过神来,也忙跟了过去。
连贾母都起来了,与王夫人等人都在那里待着,贾母一看到紫鹃,眼里冒出火来,“该死的小蹄子,平日里让你们好生服侍着,偏不听,又闹出这样的事来!”
紫鹃忙道,“并没有说什么,不过说几句顽话。”
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
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拉住了紫鹃,只当她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你们要回南边去,连我也带了去。”
王夫人道,“怎么说起回南边的话去了?莫非大姑娘觉着如今府上不太平了,起了回去的念头?”
恰好黛玉过来,听到了这一句,她扶着门框,隐隐有些站不稳。
众人因背对着她,并没有看到她来。
紫鹃低着头道,“不过是一句顽话!”
王夫人一笑道,“如今家里这般乱,还不知道明日会如何,大姑娘若是真起了回去的念头,原也是应当的。我们也好留。”
贾母只叹息一声。
黛玉悄悄地回转身,如来时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坐在床上,久久发呆。
雪雁年幼,此时也知道事情很是不好,缩在角落里流泪。
王嬷嬷走了进来,将黛玉身上的氅衣解下来,放到一边,低声道,“姑娘,不如去求求三爷吧,若是能跟着三爷回了南边去,还有老爷可以依靠。还有什么比跟着自己的老子娘要好的呢?”
黛玉的泪水滚滚而下,“不怪他们,若家里不是如此,舅母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今闹出来了,反而好些。
外祖母的陪房出了事儿,牵连出了一大家子,从今往后,外祖母在这家里怕是都难说上话了,她若是还留在这里,不定将来会如何?
黛玉点点头。
惜春搬回了贾府,临行前,迎春和探春都来给她送行,却见惜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满都是难掩的喜悦,探春轻轻地拧了一把她的脸,“就这么高兴呢?”
“倒也不是高兴,过去了,说不得会很想你们呢!”惜春道,“回头我跟三哥哥说,等满了孝期,就接了你们过去玩。”
上一辈的恩怨,并没有影响到这一辈。
更何况,从头到尾都是贾琮在吃亏,他又没了娘亲,在姑娘们心里,他是值得同情的。
探春道,“好啊,我们等你下帖子。”
惜春的性子活泼了一些,抿着唇笑,看着丫鬟婆子们给她收拾箱笼。
她过来的时候,贾琮与尤氏在二门口等着,马车停下来,贾琮上前去,朝惜春伸手,“四妹妹,我扶你下来!”
惜春迟疑了一下,把手递给贾琮,提着裙摆,从马车上一蹦,跳了下来。
她的奶嬷嬷在后头“哎呀”一声,道,“姑娘仔细崴了脚!”
“好端端的,崴什么脚?”贾琮没好气地道了一句。
那奶嬷嬷早就听说了贾琮的厉害,这般小年纪,能活生生打死人,自是不敢违逆,只陪着笑道,“二爷心疼妹妹,妹妹高兴还来不及呢,只姑娘家得有姑娘家的规矩。”
“我这府上,主子的话便是规矩。四妹妹年纪小,若有做得不当的地方,自有大嫂子说,你们这些当下人的,只服侍好主子便是,没事不要一天到晚在嘴边念叨。”
“是,是!”奶嬷嬷惶恐地道。
惜春只觉得身上被捆绑着的绳索一下子松了,她原先很担心过来会如何,此时紧紧捏着贾琮的手,一面看着宁国府的院落景致,一面看着走在她边上的贾琮。
“你二哥哥真是心疼你,听说你答应要过来,便命人把紧靠着我边上的一处院落,收拾出来了。”
说话间,三人领着一群奴仆,已经到了惜春要住的院子,小小的三间房,一明两暗,回廊曲折,门前一个不大的花圃,因季节不到,只有一圈儿用来围界的常青矮树还有些绿色,里头光秃秃覆上白雪,却让惜春一眼便生出了将来要种上花花草草的心思。
比起在那边,姐妹仨挤在三间厢房里,不知道要宽敞多少。
明间的门楹上悬着一块空匾,惜春瞧着好奇,问道,“二哥哥,怎地上面没有题字?”
贾琮笑道,“我也不是这院子的主人,不知道主人家的心思,怕取的名字,人家不喜欢,怎么办?”
惜春被他的话语逗得大笑起来,就在此时,一声轻微的猫儿叫声响起,惜春玩心大起,“哎呀”一声,松开了贾琮的手,顺着声音蹑手蹑脚地走去。
一个丫鬟从耳房里出来,手里拎着一只奶猫儿,橘黄色的皮毛,小小的尾巴晃动着挣扎,一双浅褐色的眼珠子惊恐地转着,“可算把这小东西找到了,原是躲在角落的柜子底下呢!”
“给莪,给我,别弄死了!”惜春一把搂住了那奶猫,扭头朝贾琮问道,“二哥哥,我可不可以养它?”
“你爱养就养着!问我做什么?”
惜春这一次真的展颜欢笑,她指着头顶的匾额,“二哥哥,我知道我要给我这院子取什么名儿了。”
“取什么名儿都好,别叫怡红院就行了。”
“噗嗤!”惜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二哥哥真是好笑,谁会取这么俗气的名字,我要取个名字,叫猫儿居!”
尤氏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人住的地儿,还是猫儿住的地儿?叫猫儿居?”
惜春一身大红的斗篷,怀里抱着一个小奶猫,站在绿楹红柱之间,娇俏雪白的脸蛋儿,一双清淩淩的眼睛充满了灵气,笑意炎炎地望着他。
贾琮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何他这妹妹从小儿就立志去当尼姑。
她分明还是一个充满爱心,想要养猫的姑娘呢。
“那就叫猫儿轩吧!”贾琮道,“回头你把字写出来了,让人去帮你做匾额。”
尤氏留在这里帮惜春张罗收拾箱笼,惜春坐在临床的炕上,逗弄她的猫儿,贾琮看了一眼,此时的尤氏与惜春,并不是后来书中所写的那般,跟仇人一样。
看着惜春怡然自得的样子,不知为何,贾琮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些满足感,彼时的惜春,也不过五岁的光景,孩童一气。
短短相处不过刻钟功夫,可看他的目光里充满了依恋与信赖,当他把目光投过去的时候,她又会讨好地朝他一笑。
贾琮的心里又有些泛酸,他们都是国公爷的子孙,说起来比寻常百姓不知道尊荣多少,可其实,都是可怜人罢了。
贾琮抬手惜春的头上轻轻地揉了揉,“四妹妹有什么要吃的顽的,跟大嫂嫂说,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婆子们,若有人不听,有刁奴犯上,你就跟我或是大嫂子说,记住,这府里,主子的话就是规矩。”
贾琮目光淡然地扫过那些跟来的嬷嬷丫鬟们,“这些日子,家里虽打发出去了些人,我本着大家好聚好散,看在服侍了珍大哥哥和蓉哥儿一场的份上,既没要赎身银子,反而还送了银子安家。
但,服侍过大嫂子和姑娘的人,除了恩赏出去的,凡犯了事该被逐的,一律打杀,至少毒哑了。所以,服侍的人好好服侍,别心里生出什么想法来。”
“这边府上,主就是主,奴就是奴,没有那尊卑不分的事。”
连尤氏都吃了一惊,她当然明白贾琮这般话的用意,在她和惜春身边服侍的人,若不是恩赏放出去的,谁知道外头会说些什么去,坏了她们的名声。
她只是没想到,贾琮年纪虽小,手腕铁血,思虑周到,比起昔日的贾珍来,简直是云泥之别。
自然,贾珍是泥,贾琮是云。
尤氏也体会到了贾琮对惜春的这份爱护之情,好歹贾琮在他母亲的爱护下,过了七八年虽苦犹甜的日子,惜春这四五年锦衣玉食,实则,孤零零,冷清清,只在丫鬟婆子的手里长大,并无一个长辈过问,更加凄凉。
贾琮担心惜春因此被丫鬟婆子们辖制了去,才敲打这一番。
“二叔放心,四妹妹往后跟着我,我会好好看顾她的。”
“她年纪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必拘着她!”
贾琮交代了一声,因还有事,便先离开了猫儿居。
惜春的丫鬟入画还要来西府这边收拾一些东西,被探春和迎春拉着问惜春在西府如何了,“住在哪儿,有没有不习惯?”
“多谢二姑娘三姑娘惦记,姑娘过去都好,住了一处靠前的院子,就在大奶奶院子的旁边。姑娘一过去就养了一只猫儿,二爷让姑娘给她住的地方取名字,姑娘取了个猫儿居,被大奶奶笑话一番。”
探春素来爽朗,笑得不可开交,迎春性子木讷,此时也忍不住笑起来,“四妹妹怎地取如此刁钻古怪的名字,难不成三弟弟也觉得好?”
“二爷不管这些呢,说姑娘觉着好,让姑娘写了,找人照着做匾额去。”
“是一只什么样的猫儿?”探春心里痒痒的,却也知道,她只能想想,老太太是断然不会答应养这猫儿狗儿的。
“一只奶猫,姑娘瞧着喜欢!”
入画想到琮二爷那般冷的性子,心里头打了个颤儿,被探春看在眼里,不由得追问道,“四妹妹过去那边真的很好?我瞧着你怎么格外害怕的样子?”
入画忙摇头道,“不是这个,姑娘是挺开心的,只我们这奴几辈的……二爷的规矩很严,我们跟姑娘过去的人都挺害怕的。”
“怕什么?你若是不做错了什么事,琮三哥会随便打罚你不成?”探春是个明白人,深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你们原先在这边,老太太太太仁慈,人都是闲散惯了,去了那边,若还依着从前的规矩做事,怕是不能,你们心里就生出了多少想法来。”
入画一张脸臊得通红,忙摇头道,“奴婢断没有的。”
“没有就好,好生服侍四姑娘去,也跟四姑娘说,好生养着那猫儿,回头我和二姐姐去瞧她。”
入画走后,探春心里却在想,原说四妹妹是她们姊妹中,最是苦命的一个,有那样不堪的身世,将来还不知道下落在何处,谁曾想如今反而是她落了好处。
三哥哥最是能体谅人的,不说别的,从他写的那些诗里头,就能看出他的秉性来,又是个肯担起来的人,四妹妹能得他看顾,将来比在这边,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呢!
这边,眼看着,就要垮了。
探春却只恨自己不是男儿,但凡是个男人,虽不能如三哥哥那般,早早立起一番事业,也必能早就走了,那时自有她的一番道理。
只可惜,她只能被拘在这后院中。
王嬷嬷出了府门,寻到了东府这边来,指着名儿要见贾琮。
听说是黛玉的奶嬷嬷寻来,贾琮忙让人带进来,那婆子一进门便跪在了贾琮面前,哐哐哐地磕头,“三爷,看在姑舅表亲的份上,救我们姑娘一救!”
说着,已是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