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是早知道西府那边的日子不好过。
东府,他将十三万两多银子拿了出来,西府若是不能数倍于东府,难过这一关。
若是拿了数倍于东府的银子出来,皇上必定会惦记上,将来一关也不会好过。
于西府来说,以后的日子,只能紧衣缩食,渐渐地从四王八公中淡出,也将没有资格被北静郡王笼络。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红楼梦》一书中,探春的话,深有道理。
而原书中,西府开始坍塌,是在元春省亲之后,那时候,贾家过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之后,盛筵必散是从西府两大巨头,贾母和王夫人争权夺势开始的。
抄检大观园,晴雯死,袭人被提拔为姨娘,宝黛的结局自然是定了的,但贾家绝不会是如高鹗续书中所言,宝玉和兰儿中举,贾家复兴。
只会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贾琮没想到,眼下还没怎么样呢,里头就哄哄地闹开了,王夫人已经趁着这个机会,把握住了贾府的实权。
正如,四大家族里,如今也是王家势大,贾代化没了之后,京营节度使的位置给了王子腾。
王家付出的代价是,姑侄二人嫁到贾家来,两府虽死死地捆绑在一起,但高下已分。
“嬷嬷快起!”
贾琮虚扶了一把,要让座,王嬷嬷哪里肯坐,只站在地上,抹了一把眼泪,“原不该来求三爷,只听说三爷要回南边去,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看三爷能不能把我们姑娘一并儿带回南边去?”
贾琮深感诧异,书中贾母对黛玉这个外孙女儿是不错的,不由得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王嬷嬷道,“姑娘本来是投奔过来的,老太太还好说,看在姑娘娘亲的份上,很是心疼姑娘。二太太就……再加上宝二爷三天两头地闹,奴婢也劝过姑娘几回,先头姑娘还肯忍让,后来次数多了,姑娘也渐渐地不肯俯就。”
贾琮想到黛玉本也是千娇百媚的人儿,自小儿在家,林如海夫妇爱若珍宝,且聪明清秀,读书识字当男儿养着。
四五岁光景,林如海便请了贾雨村这样的两榜进士当先生,可见其珍爱程度,到了贾家,她却不得不委屈求全,最终还是落得被嫌弃驱逐的下场。
固然,黛玉是不该当着宝玉的面,提起要回南边的事,可她之所以这般说,也是性子敏感,不肯让别人主动把这话说出来,令她太失了颜面。
谁知,宝玉不但没有留,反而把事情这般闹出来,令王夫人有话说。
“既是林妹妹要回南边,我这里本来就雇好了现成的船只,我二人年龄尚幼,也不必避嫌,若林妹妹不嫌弃,与我同乘一船,彼此之间还有個照应。”
王嬷嬷已是大喜,再三拜谢。
贾琮提醒道,“还得老太太答应了才行。”
王嬷嬷哀叹一声,“如今老太太身体不好,又是上了岁数的人了,怕是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有功夫顾全我们姑娘。说是要说一声的,以后就仰仗三爷了。”
王嬷嬷回来,黛玉听说南下成行,心里也就开阔了许多,甚至雀跃起来。
紫鹃回来,黛玉听得宝玉好多了,依旧打发了紫鹃过去服侍,让她不必挂念这边。
紫鹃是听了王夫人的话,放心不下姑娘才回来的。
她并不知道,之前在宝玉的房里,王夫人一番话,黛玉都听了去,劝道,“照理说,我不该劝姑娘回南边去,可姑娘来了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姑娘一日都不曾开怀过,这般下去,身子骨如何受得住?”
她没有说的是,还有宝二爷三天两头给姑娘添堵,便是宝二爷将来肯对姑娘负责,这家里,宝二爷的婚事又是老太太一个人说了算的?
况姑娘这种在外祖家长大的,家里这么多表兄表弟的,又是养在一处,将来谁家肯聘了姑娘去?
若是能够和宝二爷有个长久,固然是好,如今二太太说了那样的话,分明是不待见姑娘,姑娘留下来,又有什么好的?
“姑娘若是回南边去,我也少不得要跟着去,叫我不去,我也舍不得姑娘。可我还是想劝姑娘,不如去求一求三爷,让三爷带姑娘回去。等三爷三年孝期满了,姑娘想再回来,回来也不迟。”
人与人之间都是缘分。
雪雁是黛玉从南边带来的,跟她的日子还长久一些,却不及她和紫鹃的感情。
“你合家都在这边,你跟着我去了南边,岂不是把你一家子都分开了?”黛玉也是极不舍这个姐妹,只是,她如今确实在贾家已经待不下去了。
“姑娘莫说这样的话,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又是姑娘家,将来迟迟早早要和老子娘分开的。况,当年也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把我卖了进来。若是换了从前,老太太连卖身银子都不要,把我放出去是有的,如今……就难说了。”
“我若是跟了他们去,没得将来再把我卖一回。我哪能一直有那好运气,总能寻到好主子呢?”
黛玉听着她说这些心酸的话,也是黯然,“你跟了我,我也不能一直保证都好,总之,将来,有我一日,就有你一日罢了!”
“有姑娘这句话,我还有什么求的呢?”
老太太到底挣扎着过来了,面色已是灰败很多,一头白发都凌乱了,“你老子还活着,你这么回南边去,莪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黛玉落下泪来,喉咙里痒得很,却是强忍着。
“家里如今乱糟糟,还不知道明日是个什么样子。你们姊妹在一起玩了这一场,你要走,原该说让他们给你送行,偏宝玉那呆根子,如今还没好,你也不必去招惹他。”
黛玉起身,朝老太太磕头,老太太到底经不住,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她本就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日你又要离了我,我这心里,就跟刀割一样!”
黛玉也忍不住哭起来。
二太太和熙凤听到动静,忙过来,好一阵劝。
二太太道,“姑娘要回南边去,这本是好事。林姑爷就姑娘这一根独苗,哪有不念想的道理。从前是为了全孝心,让姑娘代替姑奶奶来老太太跟前尽孝,哪有一直留在老太太跟前的道理?”
熙凤笑道,“箱笼都在收拾吗?有没有要添人手的?说了几时启程没有?”
“发丧后一日起程,王嬷嬷已经在收拾箱笼了。”黛玉抿了抿唇,“老太太,可否让紫鹃随了我去?”
王夫人忙道,“紫鹃这几日在服侍你二哥哥,他那边才好了些,若是离了,谁知道他又疯起来?好姑娘,不若,我把玉钏儿给你,让她跟了你去?”
玉钏儿和紫鹃不同,她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儿,黛玉哪里好要?
黛玉摇摇头,“舅母好意,我原该领了,只是玉钏儿姐姐服侍舅母得好,我哪好夺爱。”
她要紫鹃,是因为和紫鹃情深义重,并不是没有服侍的丫头,连个丫头都要贾家的。
羞愧令她的脸上,如染上了云霞一般,心头一急,便又咳嗽起来。
王夫人也明知道黛玉不敢要,她笑了笑,“姑娘真正客气!”
老太太道,“紫鹃是从外头买来的,回头跟宝玉说,紫鹃要放出去了。就让她跟了你去吧,不过是二十两银子买来的丫头,值当什么?”
这话,是说给王夫人听的。
紫鹃的卖身契在老太太那边。
原说要等发丧日过了,再起身。
紫鹃拿着自己的卖身契过来,黛玉只觉得一天都不能在这里待了,她坐在床头发呆,好在,贾琮那边来了人,让她收拾了东西,把箱笼搬过去,他那边安顿好了,起程的时候便宜。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天地间银装素裹一片。
比起书中所说的,秦可卿那一场丧事可以说要寒碜多了。
秦可卿用的可是潢海铁网山上出的樯木棺材,原本是给义忠老亲王预备下的,万年不坏,送祭礼的人山人海,四王六公都来了,执事巍巍赫赫。
一夜中灯明火彩,客送官迎,百般热闹。等天明吉时到的时候,官客送殡,堂客坐轿,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出三四里远。
但这一场丧事,一共送了三个人,除了钟氏前头的执事按品阶多一些之外,贾珍和贾蓉的也就只有一口杉木棺材。
路祭的人虽然不少,但全是冲着钟氏而来,也都是与贾琮相好之人。
四皇子殿下也派了太监前来代劳,东安郡王府、怀恩侯府、西宁郡王府几家,也都设了路祭,穆永正等人亲来,与贾琮当面别过。
贾琮将扶灵南下,这桩事已经通过熊弼臣报与宫中,昔日的同窗都知道了,想到有两三年不能见面,离别的愁绪也难以排遣。
“贾琮,等你回来了,我们到时候再去沈园,到时候你可别又逃走了!”穆永正还惦记着这一茬子事呢,话出了口,又觉得这时候说这种不妥当,“只喝酒,给你接风!”
“你们要是去南边,记得去看我!”
贾琮说完,走回葬礼的最前面,捧着钟氏的灵位,披麻戴孝,一身哀苦。
眼看就到了除夕,家家户户就忙着过年,手头上事儿虽多,也不是紧要走不开的时候,有热闹看,肯定都来看了。
宁荣二府的事情,无疑,让这两座国公府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说起贾琮来,自然是他今年冬,第一场大雪的时候,往国公府门口的那一跪。
“听说外祖父是江宁府的解元,这是个读书种子呢!”
“唉,外祖那一家子死得是真惨,他母亲是个刚烈的,无论如何都要给父母报仇!”
“可怜了这孩子,是个有才的。”
“要不是有状元之才,这么小一点,皇上能封他为从八品翰林典籍吗?”
“听说写一手好字,又做得好诗,江南大儒熊老先生就冲着他进京,死活要收为弟子呢!”
……
黛玉坐在轿子上,头一日送殡时的气氛已经渐渐地散了,街上的行人并不多,轿子从宁荣街出来,后面是跟着拉行李的车辆,到达渡口的时候,一共三艘船已经等候在岸边了。
贾琮正在与前来送行的师父、师姐和几位好友告别,熊弼臣打发人送来了书信,沿路要用的驿符。
贾琮扶灵回乡,本来没有资格住驿站,但他既然给朝廷捐献了十三万两有余的白银,皇帝如何会小气到,让他沿途去住客栈呢?
黛玉坐在舱内的榻上,靠着窗边,看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来回穿梭的船只。
水流湍急,今年虽下过几场雪,可比起往年来,雪虽然下的大,眼下还没有到最冷的时候,河面上也并没有结冰。
一阵风卷了进来,黛玉坐起身,便看到贾琮进来了。
“林妹妹!”贾琮一眼看到了黛玉罥烟眉间,凝着的轻愁,不由得笑道,“我以为林妹妹能够回南边去了,会高兴些呢!”
紫鹃在一旁笑道,“我们姑娘是高兴呢,高兴的时候,也是要略略发愁的。”
黛玉忍不住笑起来,“我把你越发惯得没了样子,三哥哥跟前,你也是没大没小起来。”
紫鹃忙给贾琮沏了茶,伸手要解贾琮身上的氅衣,贾琮哪里肯劳她,不敢造次,忙自己接了下来,才递给她,“画屏姐姐她们呢?”
“三爷的箱笼才收进来,她们收拾去了。我们姑娘才在发愁呢,这边也没有给信老爷,回去了,还不知道如何跟老爷说。”
贾琮道,“不妨事,到了江宁,再说去跟姑父报信的话,时候还早着呢。我既然带了林妹妹去南边,无论如何都会妥妥地把林妹妹交到姑父的手里,这一路上,林妹妹就放宽了心,吃好喝好玩好,旁的心都不必操了。“
林黛玉鼻头有些发酸,她自没娘亲,一颗心便愁苦得不得了。
来到贾家的时日虽不短,她寄人篱下,不得不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她到底只有六七岁的年纪,心思又重,只把一腔愁苦闷在心里,身体岂能好起来呢?
此时,听贾琮一说,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头被人搬走了,松快得紧,笑道,“琮哥哥,这船上,又如何好玩?”
“我玩不得,难不成你也玩不得?叫人备了鱼竿,你就守在这里钓鱼也是好的,或是我让人竖起靶子,你就在船头射箭,要是射中了,我有奖励,成不成?”
贾琮其实也没想好,到底要玩什么,这个世界里的闺秀们,又能有什么好玩的去?
“我如何能射箭?”黛玉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肤润如脂,光洁如玉,一双秀气的眉毛微微一挑,眉眼间流露出少有的淘气来。
“如何不能?古有花木兰代父充军,今有林黛玉行舟射箭,待我再写出两首好诗来,林妹妹的大名说不得就能响彻南北。”
“好啊!原来三哥哥是在编排我,我把你这……”黛玉咬了唇瓣,举起一双香拳,朝贾琮招呼过来。
她脸颊绯红,满眼都是笑意,哪里还有方才的半点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