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里,老太太端坐在罗汉床上,一侧坐着王夫人,另一侧是迎春和探春,熙凤和李纨及一干媳妇婆子站在地下,冷冷地看着黛玉进来。
三年前半前,黛玉来这里是寄人篱下,那时候虽然老太太抱着她儿啊,肉啊地叫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她娘又哭她,那时候她的心里依然忐忑。
两个多月的时间,她果然被遗弃了,那一刻,她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今天,尽管这些人没有一个好脸色,黛玉心里却并没有慌张,而是上前行礼道,“外祖母,舅母,珍大嫂子,琏二嫂子,二姐姐,三妹妹。”
“哎呦喂,这不是琮儿媳妇吗?”
熙凤上前拉着黛玉的手,上下打量,笑着道,“老太太成日里惦记着,我说老太太不用惦记,琮兄弟是谁啊,多能干的人啊,林妹妹跟着他还能吃亏了去?瞧瞧,偷摸摸地连亲事都办了,也不说请我们去喝個喜酒,这是怕我们送不起添妆吗?”
黛玉轻轻地抽出手来,朝贾母看了一眼,见她沉着一张脸,不由得笑道,“凤姐姐还是快人快语,我和三哥哥的婚事是我父亲和熊老先生做的主,三媒六聘过了礼。
凤姐姐也当知道,我母亲早逝,我父亲忙于公事,当初我从神京回去,到了扬州,都没人去接我,若非三哥哥,我怕是要流浪街头呢!”
王夫人叹了一声,“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琮儿媳妇,你也别怨我们,当时这家里,天都要塌下来了,我们也是怕连累了外甥女。”
黛玉忙福身,道,“舅母,我原没有这样的意思。凤姐姐说,我的婚事办得匆忙了一些,我怕世人误会,才多说了两句。”
熙凤笑道,“怕是姑父把我们恨在心里了呢,提前也没说一声,好歹老太太还在呢。
当初,姑妈去了,也是我们说要接了妹妹来,那时候我们也是怜悯妹妹,哪里想到,咱们家也会到了那样艰难的时候呢,后来,老太太也写了好几遭儿信去,要接了妹妹回来,妹妹也一直不搭理,这是怨上我们了?”
熙凤一边说,一边盯着黛玉的脸儿瞧,黛玉一直淡淡地笑着,神态举止无半分窘迫。
待她说完了,黛玉笑道,“凤姐姐一向是个伶俐的人儿,今日怎地也犯了这样的糊涂?还问到我的脸上来了呢,这边府上那时候出了那样的事,老太太太太着急,难道我就不着急?”
黛玉向来就不是个肯吃亏的性子,眼见熙凤不依不饶,她一张利嘴也就不打算饶人了。
“还是说,就你凤姐姐着急,旁人都是站干岸儿,推倒油瓶儿不扶?就说老太太写信要接我来,并不是我不肯来,莪也是惦记外祖母的。我去了南边,一概的事,自是听父亲的安排,我虽识不得几个字,这样的道理我还是能明白的。“
一句“识不得几个字”,让熙凤的脸上很不好看。
眼看就要翻脸了,探春忙上前来拉着黛玉的手笑着道,“三嫂子快别往心里去,你不知道,你去了南边之后,我们都好想念你,凤姐姐也总是念叨你,她心里惦记,说话就诙谐了些。”
黛玉啐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
熙凤该说的都说了,也将黛玉送到了老太太跟前,“老祖宗,看看,您日夜念着的人儿回来了,可不是比先前长好了好些?我瞧着,这身子骨儿也壮实了,也不知是南边的水好呢,还是跟着的人好?”
“说不得是离了咱们家的好!”
明知道贾母恨不得喝了贾琮的血,啖了他的肉,熙凤故意在老太太跟前说这些。
黛玉听在心里,笑道,“怪道都说凤姐姐有一万个心眼,要赌口齿,十个会说的男人,也说不过呢。
今日我算是领教到了,我这里给凤姐姐赔个不是,凤姐姐说的时候,我就该听着,便是冤枉了我,我也该受着,这里是我的不是了!“
黛玉装模作样地给熙凤福身赔礼。
熙凤指着黛玉对贾母道,“我虽没见过姑妈,也知道姑妈可没有长这张伶俐的嘴呢,也不知道林妹妹这张嘴是随了谁的?”
王夫人在一旁补上一句玩笑话,“倒是随了三分琮儿的性子!”
黛玉笑盈盈地道,“二舅母爱惜,这般夸我!不过,我可比不得三哥哥,他可是这次江宁府的案首,我只些许认得几个字儿!”
“啊,三哥哥已经入学了吗?”探春惊道。
贾母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挥挥手道,“你们忙去吧,让玉儿陪我说说话。”
王夫人便起了身,先出去,熙凤等人随了后。
贾母在罗汉床上拍了拍,“你也坐过来吧!”
黛玉落座后,贾母道,“方才,你凤姐姐只是和你开个玩笑,你也别往心里去。我若是早知道,你父亲是这么打发你,当初,我也不叫你回南边去了。”
“外祖母,我如今挺好的!”
贾母拍了拍她的手,“好什么好?你母亲去了,你就成了可怜的儿了。你看看像你这么大点的,谁不是爹疼娘爱的?便是你迎春姐姐和探春妹妹,我也是心疼她们,想多留她们几年。你如今,东边府上,那么大个家,你一个人操持,如何操持得过来?”
“家里还有几个积年的老仆可得用……”
贾母打断了她的话,“你年纪小,不知道深浅,哪里知道这中馈的事,有多艰难。我是从重孙子媳妇开始做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这个家在我手上的时候,前后也有二三十年,我还不知道这里头的滋味?”
“你珍大哥哥寡妇失业的,她也帮不上你的忙,你凤姐姐是个能干的,当初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又病了,在床上歪了半年多,你二舅母病病弱弱的,也使不上劲,里里外外都是她。你要是有个什么事,我跟她说一声,好歹能扶持你一把!”
黛玉低着头,没有说话,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得而知。
贾母将她往怀里一搂,笑道,“我的儿,你母亲不在了,你父亲又是那样一个不管事的人,我不多疼你些,谁疼你?”
“妹妹,妹妹,林妹妹呢?”
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黛玉忙从贾母的怀里起身,看到宝玉提着袍摆跑了进来。
三年不见,他也长高了许多,是个翩翩公子了,一身簇新藕合纱衫,应是从外头进来的,满头都是汗,冲上来就站在黛玉的面前,满脸喜色地看着她,“妹妹可算是来了!”
贾母哈哈大笑,“你总惦记着你妹妹,如今她可算来了,以后不用再盼着了吧?”
黛玉别过脸去,用帕子遮着了半边脸,脑后的发髻落在宝玉的眼里,宝玉顿时如遭雷击,喃喃道,“林妹妹,你真的嫁人了吗?”
黛玉起身,退出两步,行了福礼,“弟妇见过二伯!”
一声“弟妇”,如同闷棍一样,狠狠地打在宝玉的脑门上,他眼泪都出来了,直直地看着黛玉,如丧考妣。
黛玉不敢多留,生怕他又闹出摔玉的事来,匆匆地与贾母行礼之后,便出了荣庆堂。
贾母叹气一声,拉着宝玉的手,用帕子给他擦额头上的汗珠,“天又热,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她既然回来了,以后都不会再走了,早见面,晚见面,又有什么关系?”
宝玉哇地一声哭起来了,“老祖宗,林妹妹就不能再住在咱们家里了吗?姑父为什么要把她嫁人呢?家里的姊妹们是不是总有一日都要离开?以后我跟谁顽儿呢?”
贾母心疼得要死,将宝玉搂在怀里,“不嫁,家里的姊妹们都不嫁,都留在家里。你也别哭了,你这一哭,我的心啊都在疼呢。你林妹妹啊,是你姑父不是个东西,他家里人都死绝了,没人照顾你林妹妹,把她托付给贾琮,要不嫁给贾琮,她也没个去处。”
“她可以到我们家来啊!”
“唉,是你姑父不让她来,以后咱们常叫她过来顽就是了。”
“老祖宗,惜春妹妹六月初一日在东府那边请二姐姐和三妹妹,我也要去。”
“好,好,好,去,去,去,我们都去!”贾母见宝玉扭股儿糖一样扭着,也不哭了,欢喜得不得了,“让你林妹妹做个东,我们都过去乐一乐!”
临敬殿里,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报从宁波送到了京城,经过内阁的手之后,送到了泰启帝的面前。
看完了奏报,泰启帝的脸色铁青,当即,便宣忠顺王进宫。
忠顺王正担心女儿,自从宪宁出了京城后,原说好的三天一封信,先头还有几封信送回来,报告到了哪里,吃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后来渐渐地,信件回来得少了,这都二十多天过去了,他完全没有了女儿的信息。
“你看看,这甄家真是欺人太甚,他当朕是个死人吗?居然敢养死士,袭击朝廷命官!”
泰启帝想到甄家所为的目的,无非是帮贾家在出气,又想到贾家那近五十万两白银拿出来,全部孝敬了太上皇,恨不得把贾家人全家问斩算了。
忠顺王看了宁波知府的奏报之后,想了想道,“皇兄,这一次宁波府的投诚之战,若非贾琮识出了那些倭寇的不良居心,提前防范布局,臣弟看夏进他们必定是要吃大亏。
再,甄应嘉派死士沿途追踪袭击贾琮,贾琮能够以少胜多,反而逮住了他的人送往宁波府,也看出这孩子智勇双全,臣弟以为,贾琮可堪大用!“
泰启帝有些迟疑,看向忠顺王道,“宪宁和贾琮不是师姐弟吗?二人都是夏进的徒儿,贾琮之前离京的时候,还把宁国府托付给宪宁,这次宪宁跑去南边,是为何事?”
忠顺王的心里咯噔一下,自己为贾琮请功,还是匆忙了一点。
“贾琮娶了林如海的女儿,宪宁听说后,就说既然是师姐弟,哪有不参加贾琮大婚的道理?不过,她晚了一步,贾琮的婚事办的匆忙。既是去了,就说师父和师弟都在抗倭,她要留在那边帮忙。“
“胡闹!”泰启帝骂了一句,心里的那点疑窦倒是少了些,道,“宪宁这孩子倒是个重情义的,她之前那么帮贾琮,朕还以为,这两个孩子是有缘分的。”
“宪宁只是心善罢了,再当初,贾琮也确实是太可怜了些,她生了恻隐之心,随手拉扯了一把。要说贾琮,也是个重情义的,他娶的是林如海的女儿,听说林家姑娘陪着他守孝三年,孝期满了,就由熊弼臣做主,娶了这姑娘为妻。”
“林如海的女儿?年岁多大了?”
“比贾琮小一岁呢,才十一岁,也是两小无猜长大的,当时林家姑娘也在孝期里,林如海的夫人过世才一年功夫,两人一起守孝,也是患难与共了。”
泰启帝这才放下心来,道,“你才说,贾琮可堪大用,他既是立下了功劳,朕岂有舍不得功名的道理?他如今是四品明威将军,不如升他为三品昭勇将军,领把总一职吧!”
把总是实职,秩比正七品,麾下可领四百多人。
若说以前,贾琮在夏进军中,只是个打杂,靠着夏进给的亲兵杀敌的话,那他有了这把总的职位,便可以正儿八经地领兵了。
宁波,舟山群岛上,一场大战之后,大顺军再次获胜。
贾琮正领着人在收拾战场,看到不远处没精打采用刀漫无目的劈砍木头的宪宁郡主,贾琮叹了一口气,走了过去。
“干嘛?”宪宁看到贾琮,脾气就大了,没好气地朝他吼了一声。
“师姐,这边交给我,你到那边去休息一下,喝点水,吃点东西!”
贾琮想着,今日还好,她终于搭理自己了,虽说依旧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但好歹,没像以前,看到自己走开了。
宪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我自饿我的肚子,与你何干?”
贾琮见她说完,眼圈儿都红了,心中也很不是滋味,看着她的眼睛道,“师姐,你对我的好,我一直都放在心上。可以说,没有师姐当日的搭救,一路走来的护持,也没有我贾琮的今天。”
“难道在师姐的眼里,贾琮是那种不识好歹,知恩不报的人吗?”
宪宁的泪珠儿滚落下来了,紧咬着唇瓣,良久才道,“你知道好歹吗?你什么时候知道好歹了?你若是知道好歹,你会这样,这样……伤我的心吗?”
贾琮低下了头,有些事做了,再说什么,无论怎么解释,对眼前的姑娘来说,都是亵渎,是羞辱。
见贾琮这副样子,宪宁又格外于心不忍,“我知道,你肯定有你的苦衷。可你从来都不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分明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不,没有!”贾琮摇头,“你知道,宁国府于我是根基,我离开神京的时候,半点都不担心,是因为,我知道有你在,没有人敢损我的根基。”
“那你,你为什么还……”宪宁没法说完后面的话,委屈不已,掉头就跑。
贾琮看到她边跑边抹着眼泪,风带来她呜咽的声音,一颗心如被刀割,阵阵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