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出门的时候,钟士桢也还没有离去,听到动静起身,跟条叭儿狗一样,眼汪汪地看着贾琮。
若是能够跟着表弟做事,便什么都不怕了。
可若是卖身为奴,他爹知道了,必定会削了他。
但表弟这样的人,似乎讲道理求情都是没有用的。
“表弟,就一定要卖身为奴吗?你无非是怕我背叛你,我岂能做出那样的小人之举来?”
贾琮顿住了脚步,“你这人做事很随意,能够将裸奔这样的事放在嘴边上说,凡事都不过脑子,说实话,我对你不放心。我手边不是无可用之人,不过是看在你是我表兄的份上,我才打算用你。”
钟士桢有些懵,既然承认他是表兄,可为何要他签卖身契呢?
“表弟,我不是不肯签,就……我要是签了卖身契,你能不能帮我保密?”
“我宣扬这个做什么?”贾琮挑眉一问。
他倒是很理解钟士桢的心态,要是被钟家知道他放弃了科举不说,把自己给卖了,就绝对是钟家的不肖子孙,一定会被处以族规。
“那……表弟,你打算让我为你做什么?”钟士桢小心翼翼地问,很羡慕地看了孔安一眼,既是表弟的亲兵,又为他处理各式各样的事。
方才,孔安去带他过来的时候,与金坤一交涉,报出贾琮的名字后,金坤吓得快尿了,什么话都不敢说,眼睁睁地看着孔安将他带走。
关键,孔安还是从战场上淘汰下来的粗人呢。
可想而知,表弟对这些江南学子们的碾压。
“做木匠、打铁!”
“啊?”钟士桢指着孔安道,“我就不能像他一样,为你鞍前马后地做事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你能力有限。”贾琮眼见钟士桢被打击得面如土色,他缓缓道,“你也不用难过,术业有专攻,兴趣是最好的先生,你既然喜欢木匠、打铁,你好好钻研,将来也必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机械师。”
“机械……师?这是什么?”
“这样,你先去弄一辆纺车过来,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好好探讨一下,你如何成为一位受世人敬仰,将来足以光宗耀祖的机械师。”
“啊!好!”
贾琮为钟士桢画的这饼,乐得他快要跳起来了。
贾琮随孔安出去,上了惠宾楼三楼的雅间,北面临秦淮河。
时值仲夏时节,河道两岸绿柳成荫,河水波光粼粼,画舫行舟静静地漂在河面上,等待夜色降临,点上迷离的灯笼,照亮男子寻欢的路。
楼道里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孔安听到动静后就出去了,不多时,领着一名男子进来了。
这人约莫四十多岁,一头金色的卷毛头发,深褐色的眼睛,鹰钩鼻子,半张脸都被络腮胡子遮住了,连嘴巴都看不见,是典型的西方人面孔。
但,此人却是五短身材,有些胖,腆着一個肚子,身穿格子衬衫和背带裤。
对方行了个礼,抬眼朝贾琮看来,对上一双沉静的双眸,他不由得心头一跳,有种见了鬼的感觉。
大顺国一个少年都有这等威严,这种威严他并没有在其他大顺人身上见到过,不知这少年是什么身份?
“坐!”贾琮抬手,淡淡地道。
“是你要买我的火铳?”
“在我中国人的礼仪里,我们第一次见面,应当先做个自我介绍,阁下是西班牙人还是葡萄牙人?”
贾琮说“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时候,说的是英语。
无他,他当年也没有好好读书,不像一些天才,能够说好几国的语言。
但,饶是如此,也把孔安和这个葡萄牙人吓得一跳。
这人有种一国他乡遇故知的感动,对贾琮顿时就热络起来了,“我是葡萄牙人。”
贾琮揉了揉太阳穴,脑子里尽量浮现出一副世界地图来,“那你从葡萄牙王国到我大顺国,漂洋过海,要经过好望角,过马六甲海峡,再绕过琉球群岛,到达我大顺,岂不是要一两年的时间?”
这葡萄牙人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条航线,是他们葡萄牙人摸索了几十年才探索出来的,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怎地这位年轻的男人,啊,不,小孩都知道呢?
贾琮是故意的,他要的就是这种震慑结果。
命孔安出去拿了笔墨纸砚进来,贾琮寥寥数笔,将那航线简单地绘制出来,这葡萄牙人已是震惊得腾地站起来,“你……是谁给了你这个?”
“我如果说是耶稣,你信吗?”
贾琮说出“耶稣”的名字,这葡萄牙人虽不信上帝,但已是结结巴巴地道,“信,我信!”
“上帝啊!你难道是天使吗?”这葡萄牙人拍着自己的胸脯道,“莪叫桑乔,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贾琮道,“我叫王宗,敢问葡萄牙王国现在的国王是谁?是费利佩,是若昂还是阿方索?”
贾琮说了几个自己有印象的名字,前世,和舍友们探讨大清国灭亡,华夏丧权辱国的缘故时,他们分析过前后时代的世界格局。
桑乔已经激动不已,将贾琮视为同乡了,“是若昂,若昂五世。”
“你们称之为宽广者的那位吗?他派海船四处征战,你们前来大顺,是不是也想将大顺收入你们的囊中?如果是这样,我是不会答应的。”
“不,不,不,我们不敢有这样的野心!大顺有阁下这样的人物,我们不敢有野心!”桑乔没想到,贾琮这样一个小孩子,竟然对他们的历史如此了解。
至于说,宽广者,如今的若昂五世并没有得到这样的美名封号,但是,若昂五世十七岁登极,很快掌握了大权,成为了葡萄牙历史上第一个专制君主。
葡萄牙人对他的崇敬,如同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阁下难道去过我葡萄牙?”桑乔见贾琮对他们的历史如此了解,能够一口气说出上面几代君主的名字,自然是深感忌惮。
“并没有,我还是那句话,是耶稣告诉我的。”
这分明是一句搪塞的话,桑乔不知道该听进去,还是只能当笑话?
贾琮见敲打得差不多了,便直奔主题,“听我的属下说,你要面对面才肯卖火器给我,是这样吗?”
“是的!你是上帝眷宠的人,既然他把这么隐秘的航线秘密都告诉了你,我不得不满足你的需求。”
“我也听说,你最多只肯卖一把火铳给我,如果我想多要呢?”
“这恐怕不行!”桑乔笑着道。
孔安觉得不可思议,这人前头的话说得那么好听,原来是个大忽悠!
贾琮却毫不意外,他前世工作上经常和西方人打交道,知道这些人的秉性,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言而有信,骨子里刻着唯利是图。
“为何?”
“你要知道,这是你们大顺国的皇帝陛下不允许的事,我也是为了阁下好!”
“哈哈哈!”贾琮笑起来,盯着桑乔道,“我竟然不知道,你对我,比对与你往来密切的甄老爷还好!”
桑乔的脸色一变,如同见鬼一样地看着贾琮,“不,没有!”
“有没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贾琮靠近了桑乔,低声道,“你做得没有错,我大顺国的皇帝陛下在神京,他鞭长莫及,这里……”
贾琮在方才画的地图上,华夏部分的南边土地上,用手指头画了一个圈儿,代指江南一带,“这里的土皇帝是甄家,你要往来大顺国,交好他,是万无一失的事。”
“不过,桑乔,我记得西方有句俗话,不要把所有的鸡蛋放进一个篮子。
你漂洋过海来到这里,虽说手中有火铳这样的利器,但你也知道,你势单力薄,要是这家号召起来,不用他动手,整个江南,所有人吐一口口水,你都能被淹死。”
想到自己可能会被人的口水淹死,桑乔皱起眉头,表示很恶心。
“我若是多卖给你火铳,你会如何报答我?”桑乔问道。
不是他不肯多卖火铳给贾琮,他一个做生意的,还怕自己的货卖不出去?
正如贾琮所说,甄家在江南乃是土皇帝,大顺虽禁海,但那是朝廷禁海,江南并没有禁海,相反,这里的世家大族,谁家没有几艘大船?
往来的船只难道就一定是商船不成?若是来进行友好串门的呢?
桑乔就是在甄家的庇护下,打着友好串门的幌子,才能够把商船停靠大顺的海港,踏上大顺的领土。
贾琮也打算做这样的生意,唯有对外贸易,才能在短时间内,聚集起可观的财富。
“我以高出对方一成的价格来买你的货,如何?”贾琮笑道,“还有,你在大顺一日,我保你一日安全!”
桑乔自然是不信他的这个话,上下打量贾琮,意思是,瞧你这样的小孩,怕是还需要别人的保护吧?
但,既然对方能够拿到他的海航线图,知道好望角,知道若昂五世,背后的势力绝不容小觑。
贾琮也不搭理他的打量,自顾自地喝茶,他要这火铳,并非单纯为了拿来杀人,他想知道,这世上的科技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而最重要的是,方才与桑乔的一番交谈,已经让他得到了一条重要的信息,只要他稍加利用,便可以让甄家被告以谋反的罪名。
甄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在宫中还有强大的背景,寻常罪名已经不能扳倒他们了,唯有谋反,触犯到了皇室的利益,让他们意识到甄家会动摇他们的根本,才能让他们引起警觉,防范,最终下决心铲除。
贾琮入伍之后,才知道,红楼世界里的大顺和他前世历史上存在的大明还不一样,大明到了万历年间,火器的发展已经达到了顶峰,丝毫不落后于世界水平。
但如今的大顺,不但朝中没有神机营,连火器都不曾看到过,上阵杀敌用的还是冷兵器。
贾琮决定,对此加以好好利用。
桑乔最终决定只卖给他五把火器,贾琮虽然表现出来很不满,也说了几句酸溜溜的话,但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此行不虚。
桑乔却很忐忑,他怎么可能第一次与人做生意,就无条件地满足对方的要求呢,再他还怕甄家知道了对他不利;但贾琮表现出来的实力,令他不敢不遵从。
真是左右为难。
“桑哥,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临出门前,贾琮拍了拍对方的胸膛,语重心长地道,“中国有句话叫做黑吃黑,你这火器不便宜,我提醒你一句,与人做买卖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在小心,交货的时候,一定要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桑乔显然没有听懂贾琮的意思,这些西方人有时候脑子就是比人少根筋,一面以为自己很聪明,一面又觉得所有异族人都很蠢,比自己傻多了。
贾琮拿到了货后,上了马车。
车上,孔安抚摸着手中的火铳,眼中是难以抑制的激动。
贾琮索性将一柄火铳给他,又抓了一把子弹给他,“这玩意儿容易走火,还就是这火铳的质量也不能保证,万一走火了,就是炸在自己的手上,轻则断手断脚,重则丢命,你用的时候,小心点!”
孔安忙松手,火铳掉下来,惊骇又不解地问道,“那二爷花了这么多银子,买这玩意儿作甚?”
贾琮笑道,“我自有妙用。”
他接着吩咐道,“盯着那桑乔,看他们什么时候和甄家那边对接上,对接的人是谁?把时间地点打探好!”
孔安心头难免紧张,“是!”
他不太明白,二爷怎地知道,这西洋人卖了火器给甄家人?显然,二爷手上还有其他人在给二爷打探消息办事,他要更加卖力,不能被人比下去了。
回到铺子里,钟士桢已经弄回来了一架破旧的纺车,他自己动手写了一张卖身契,已经签好了字,按上了手印。
贾琮一回来,他就递给贾琮。
贾琮扫了一眼,也没仔细看,直接在上面签字按手印,将卖身契收在了身上。
“你不是说,要和我研究一下纺车的吗?”
贾琮看了那架破旧不堪的纺车,问他道,“你会用吗?”
开什么玩笑,他一个打算考秀才的人,怎么可能会用纺车呢?
钟士桢摇摇头,若是贾琮说,他不会用纺车,便不教他的话,他岂不是被贾琮戏弄了?
他连卖身契都签了。
“你照着这架纺车做一架纺机,但要改造一下,就是尝试着将纱锭竖着摆放,用一个纺轮带动试试看。”贾琮比划了一下,钟士桢听着有些模糊。
没办法,贾琮只好让孔安找来了一根炭条,他拿了一张纸,画了一个珍妮纺车的大致轮廓,让钟士桢看清楚,“注意了,这张纸你要是给了别人,改进出来的纺车,可就不能叫做钟氏纺车了。”
钟氏纺车?
钟士桢一把抢过了图纸,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仔细地思考起来了。
贾琮看他一眼,果然是个机械迷。
他边往里走,边对孔安道,“他若是动手能力不强,连刨子和锯子都不会用,就找个真正的木匠协助他一把。”
“二爷,您让钟大爷琢磨的是什么?”
“我想到时候办一个机械厂,专门卖纺车。要做成这件事,一是要场地,二是要人工。这两样,你要提前张罗了。”
贾琮想到三年前,孟季希去了江宁码头接自己,当时情况特殊,他正被江南的学子们围攻,并没有好机会和孟季希说话。
但三年里,孟季希的确尽到了身为一个兄长的责任,逢年过节都会派人送节礼,其中还亲自来看过他两遭,按照之前的分红,他的诗集卖的钱,也一文不少地给自己送来了。
贾琮道,“你和孟大爷约一下,我有事要找他。”
宁国府,黛玉从荣国府回来后,平儿就过来了,“琮三奶奶安!”
黛玉忙起身拉着平儿坐,“你来就来了,这么客气做什么?怕我不知道,你从来是个守礼的?”
平儿上下打量她,“我瞧瞧,原先在我们那边的时候,瞧你似有不足之症,如今看着,你竟好了许多,是吃了什么药?”
黛玉摇摇头,“我这三年里,没再吃药了。在江宁那边的时候,屋后面就是山,出门就是田野,三哥哥喜欢爬山,总是拉着我和他一块儿去爬。
他还喜欢钓鱼,每次钓鱼,非要我去给他送饭,有时候一日也要走好几趟,每日早起还要被他拉着射箭,不知不觉,饭就吃得多了,身子骨壮实起来了。”
“这可真是好事!怪道我们二奶奶说,姑娘跟的人跟对了,连身体都康健多了,可不是比在我们那边好多了?”
黛玉啐了一口,“她是个嘴上无德的,连你也跟着学得刻薄起来了?我往日可真是看错了你!”
“哎呦喂,我可不敢!”平儿也只是打趣而已,并无恶意,见黛玉面上带了愠怒,也不再说这事儿,
只道,“四姑娘给那边二姑娘和三姑娘下了帖子,说是要邀了她们过来顽儿,可不是被宝二爷知道了,也非要跟着过来,老太太就说,索性那一日也过来逛逛。”
黛玉两道罥烟眉笼起,到了此时,她才真正体会到了三哥哥的无奈,西府那边是没把自己和东府这边分开了,还拿着长辈的款儿呢,一点儿都不见外了。
她虽说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但在最艰难的时候,她是被荣国府那边抛弃的。
若非三哥哥,她当时除了一死,别无去路。
如今,那边却要仗着自己的身份,不把自己当外人,对黛玉来说,这种感觉是真不好,她便是不为自己,为了三哥哥,都不能被那边拿捏。
黛玉心中打定了主意,一笑,“原是我的不是,一会儿,我让人补一张帖子过去,哪能让老太太、太太和凤姐姐们不请自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