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愕然,没想到,黛玉会说出“不请自来”的话,她一下子很下不来台,但也是个心善明理的,知道黛玉必定是记恨着三年前,贾家不问不顾地要将她送走的事。
平儿不由得劝解道,“我知道三奶奶心里还是记着当日的事,可老太太到底还是三奶奶的外祖母,而太太们也是嫡亲的舅母,从前那边是什么状况,如今又是什么状况,三奶奶也必定是看在眼里,心里也有数的。”
黛玉笑道,“怪道凤姐姐容不下别的人,却那般看重你呢,快让我瞧瞧,你这张嘴是怎样长了的,难不成凤姐姐那张嘴长在了你的脸上不成?”
“三奶奶又取笑我了,我也是跟三奶奶说句心里话。我知道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三奶奶的经不好念,难不成那边的经就好念了?再说了,要不是当初,三奶奶和三爷哪能有今日呢?”
“你这话说得倒是在理,若说分辨起这个,难不成我还应当感谢老太太和太太当日要送我走了?这也是稀奇了,三哥哥这人仗义,我一求,他就应承了下来,若遇到那不好的呢?我找谁哭去?”
平儿到底身份有限,一些话,她也是站在熙凤这边的角度来说,有人说熙凤的不是,她听了自是要分辨一番,总不能让熙凤被人羞辱了去。
回去的路上,她也在琢磨着,该怎么委婉地劝二奶奶到了那一日不过来,可想到二奶奶的性子,若是知道了怕是越发要过来了,非要和三奶奶纷争個上下不可。
到了傍晚时分,黛玉果然下了帖子。
妻随夫贵,贾琮的爵位升到了三品昭勇将军后,黛玉的诰命也跟着一道儿下来,她如今是三品淑人,钟氏也跟着水涨船高,被追赠为二品夫人。
荣庆堂,正打算摆饭,邢夫人那张脸没法看了,也一直都不出门,贾母这里只王夫人一个儿媳妇领着两个孙媳妇在服侍。
黛玉的邀帖被送了进来,熙凤大字不识一个,只瞧着这邀帖挺漂亮,手里扬着道,“老祖宗,您瞧瞧,三弟妹给咱们下了邀帖来了,怎地还这么客气了?”
贾母拿在手里看了一眼,明儿说要去,今日晚间下邀帖,她也拿不准自己的这外孙女儿是怎么回事,是不懂事呢,还是故意的?
王夫人皱着眉头问道,“你让平儿过去说了,怎地她还正儿八经地下个邀帖呢,咱们又都不是外人。”
熙凤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怕不是三弟妹把我们当做了外人了?哎呦喂,这可真是丢死人了,要不是她下这个邀帖来,咱们去了,这算什么?我们可没拿她当外人呢。”
王夫人深深地看了熙凤一眼,警告她适可而止,扭头对贾母道,“老太太,明日还过去吗?”
“去,如何不去?”贾母道,“宝玉要去,怎能让他一个人过去,那边又是湖,又是水的。再,她打小儿没了娘,原说跟着我,也学些眼高手低,后来被那遭瘟的带到了南边去,不定跟着他学了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王夫人姑侄二人便知道,老太太这是打算敲打黛玉了。
熙凤心里不由得一松,她还担心,黛玉过了门后,又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老太太会对黛玉另眼相待,她这老太太跟前最可人儿会靠边站呢,如今看来,真是托了贾琮的福了。
老太太这是把黛玉都给厌恶上了。
迎春坐在一边,跟个木头人儿一样,探春听了心里却颇有些不舒服,一家子的人,非要斗得跟乌鸡眼一样,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趣?
但她是未出阁的姑娘,先头,她为黛玉解了个围,太太就很不喜,把她敲打了一番,如今她纵然心里有想法,也不会说了。
宁安堂里,黛玉坐在罗汉床上,紫鹃端了一盏茶水给她,正要说话,外头打帘子的丫鬟道,“姑娘来了?”
紫鹃忙迎了过去,“姑娘是来找奶奶说话的?”
“嗯!”惜春点点头,有些怯怯地看向黛玉,黛玉招手,“快过来,这里坐!”
惜春行过礼,“二嫂嫂!”
方挨着黛玉坐下了,她欲言又止,“二嫂嫂,我先前说了要接二姐姐和三姐姐过来顽儿,是不是做错了?”
黛玉便知道,惜春是因了老太太等人要来,觉着扰了自己,方才过意不去,想到她才进来时,那很怯弱的眼神,心里不由得对她也生出了同情来。
这是个和自己一般可怜的,黛玉不由得轻轻地抚摸她略有些发黄的头发,“你瞧瞧你,小小年纪,比我还爱多想呢。你都不知道,你哥哥是多放心不下你。我回来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地说让我不要拘着你,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这么说,是置我于何地呢?”
惜春轻松地笑起来了,一派天真活泼,“我也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想的,之前,大嫂子管家的时候,他也和大嫂子这般说。”
黛玉轻哼一声,“我都要嫉妒死了。”
“那咱们换一换,要是回到三年前,我跟着哥哥去江南,嫂嫂你留在家里,如何?”
黛玉轻拧着惜春圆乎乎的脸颊,红了脸道,“要死了,这话也是能浑说的?这是能换的?”
惜春却一点儿都不害臊,用手指头刮着脸颊,“羞羞,我知道嫂嫂恋着我哥哥,不舍得和我换。”
“哎呀,莪打不死你这……”
惜春却是跳起来就往外跑,银铃般的笑声被风儿卷着吹进来,风一下子大了,紫鹃忙着去关窗子,“哎呀,落雨了!”
上一次来,黛玉跟前只带了一个老迈的奶妈子王嬷嬷,和一团孩气儿的雪雁。
如今雪雁已经十三岁了,与晴雯一块儿成了黛玉屋里的二等丫鬟,王嬷嬷成了管事婆子。
这次来的时候,林如海给黛玉陪嫁了三房人家,均是林家的家生子儿,从前也供她母亲使唤过,用起来很是得心应手。
西府的老太太太太等人要过来,一大早,黛玉还在梳妆,金忠家的便拿了拟定的菜单子过来请黛玉看。
黛玉看了一眼,将几个菜划了去,“大热的天,饮食上还是清淡些的好,这火腿炖肘子花的时间长,换成炖笋好了。”
“这道糟鹅掌鸭信,咱们家的厨子做的不好,就不拿出来献丑了,就换一道酒酿清蒸鸭子吧。
还有这茄鲞,做起来费事,再前次二爷也说了喜欢吃这个,咱们的也不多了,就留着,回头让人给二爷送去,你瞧着换几个别的时令菜便是。”
金忠家的就知道深浅了,火腿炖肘子是一道火工菜,口感酥烂,老年人吃最好,原是为老太太准备的;糟鹅掌鸭信下酒最好,是那边宝二爷喜欢吃的;这茄鲞是那边二奶奶最喜欢吃的一道菜。
金忠家的应下,回去后,将菜单子递给了厨房的管事,“几道划了的菜,琮二奶奶说了,西府那边的厨子做的比咱们这边的好,咱们就不献丑了。挑你们拿手的,不必有多好,做来吃就是了。都是一家子骨肉,难不成吃得不好,那边老太太太太还会挑咱们二奶奶的理儿不成?”
能够在宁国府动荡之后留下来的,谁不是人精呢?
厨房的管事拿到了单子一看,便知道了轻重,笑着道,“您老说得是,要说还是二奶奶精明,竟比我们这种成日在厨房里打转的都懂,我们也是说,这些菜不好做,还怕来不及呢,做得不好了也丢脸。果然,二奶奶就瞧出来了。”
金忠家的道,“你们也都知道,咱们二奶奶可不是那种五谷不分的,要说,二奶奶也是千金大小姐,咱们林家原先祖上也传了好几辈的侯爵,林老爷也是探花出身,最最可贵的,二奶奶跟着二爷在江宁守孝的时候,也是学过稼穑的,又读书明理还会算术,除了咱们二爷,我就没见过比二奶奶还聪明去了的。”
那管事媳妇凑到了金忠家的跟前,用手指头指了指西边,比了个“二”字出来,
“都说那边那个聪明,要我说,就是个蠢的,自己家的事儿都没摸清楚门道呢,还帮婶娘家管家,不说别的,将来连宝二爷都未必能落到多少好去,她忙活半天都给谁忙活了?“
在二房那边,宝二爷又是个二房呢。
金忠家的嗤笑一声,也不理论,只嘱咐道,“好生办事,事儿办好了,二奶奶是不吝赏赐的。”
东府这边的下人,早已经被贾琮整得没了脾气,听说有赏赐,人人都打叠起百倍的精神来。
眼看快到了时辰,听说西府那边老太太太太都起身了,坐了车过来,黛玉重新梳妆,戴了一套红宝石头面,既不显得张扬,又富贵明艳,光芒将她一张略显稚嫩的脸映照得越发明艳。
熙凤下了马车,看到黛玉头上的七凤朝阳红宝石凤钗,生生压了自己的朝阳五凤挂珠钗一头,一口血堵在喉咙口,差点没有吐出来。
她忙上前与黛玉一左一右将老太太扶了下来,深深地朝黛玉的头上看了一眼,笑着道,“这是姑妈当年给弟妹攒的嫁妆吧,瞧着红宝石的成色可真好,这钗子的做工也是精细,比起内造的不差。”
“老太太常说姑妈疼弟妹,我今日才算是明白过来,什么叫真疼了。”
老太太朝黛玉的头上看了一眼,神色晦暗不明,脸颊有些发烧。
黛玉笑了笑道,“凤姐姐真是火眼金睛呢,这凤钗确实是内造的,前儿三哥哥在宁波抗倭有功,宫里下了赏赐,这套头面就是赏下来的,我今日也是头一遭戴。“
她从未见过母亲留给她的嫁妆,她甚至都不曾看到过母亲的嫁妆单子。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母亲病重的时候,外祖母就与母亲说了要将她接来。母亲那时候大约也是怕她在继母手中讨生活,落不到个好,以为荣国府是个好的。
她身边虽说有些傍身的嫁妆,也都是这次父亲给她的,数目其实不多,合计起来也只有一万两银子的样子,倒是她上京来,三哥哥一口气给了她三万两银子做私房。
贾母朝黛玉的头上看了一眼,心头顿时一阵痛,三年前,荣国府出了一次大血,虽说不至于短了上下的吃穿,可到底是大伤了元气。
贾母也不是那等没有见过世面的,一套红宝石头面她还不放在眼里,一面皇家从荣国府盘剥,一面皇上还往宁国府赏赐,一里一外的,她如何不吐血?
当下,贾母什么都没有说,黛玉又去扶王夫人的时候,宝玉已经将王夫人扶了下来,后面跟着是迎春和探春。
“林妹妹!”宝玉看到黛玉,眼睛就亮了,松开了王夫人的手上前来与黛玉见礼,黛玉让了一步,“二伯!”
王夫人生怕儿子又出丑,忙道,“以后再不好叫林妹妹了,要喊琮儿媳妇是弟妹了。”
宝玉的心便如刀割一般,他反应倒也机灵,“我喊琏二嫂子不也是喊凤姐姐吗?为什么偏就不能喊林妹妹呢?”
贾母在前头,道,“喊得,怎么喊不得?嫡亲的姑表兄妹呢,没得生了嫌隙。”
惜春也忙上前来,给长辈们行礼,拉着迎春和探春的手,这里那里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她一个人活像是群鸟入林了一般。
“我听说你的院子叫猫儿居,是不是这样?”探春还记得当初,听了丫鬟婆子来说,惜春一个人住了一座大院子,养了一只奶猫,院子的名字叫做猫儿居。
“走,我带你们去,我家的橘娘已经快四岁了,生得好生肥大,又懒又馋,每天都要吃小鱼干。”
惜春要领了迎春、探春和宝玉往她的院子里头去,宝玉不想去,便三人去了。
二太太看在眼里,心头很是不悦,想当初,惜春在荣国府那边住着,多文静的姑娘,在这边就跟个野孩子一样了,长辈们来了,不说在跟前服侍立规矩,咋咋呼呼的,全没了姑娘家的样子。
橘娘懒洋洋地在窗前的榻上睡觉,听到动静后,抬起头来,朝这边看了一眼,见是铲屎官进来了,懒得搭理,又闭上了眼睛,将头枕在两只前爪上睡了。
迎春的心都跟着活络起来了,被这猫儿萌迷糊了,上前去就要摸头。
她身后奶妈王嬷嬷就冲了上来,一巴掌朝那猫儿拍了去,猫儿喵呜一声,气哼哼地跳下去就走了。
“姑娘,这可使不得,这是今日刚上身的衣裳呢,最是沾不得猫毛,回头或是挂了丝,污了,老太太太太舍不得说姑娘,必定是拿我们的脸面不当一回事。”
迎春忙立住了木头墩子一样不会说话了。
惜春却气得不得了,上前一步,一耳光扇在了王嬷嬷的脸上,“老货,你在这里凶什么凶?你敢打我的猫儿,还敢凶二姐姐,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二姐姐喝了你两口奶罢了,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王嬷嬷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她摸着火辣辣的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惜春,她可是二姑娘的奶妈,她的血变成了奶,把二姑娘奶大的。
“四姑娘,这可真是的,这都是从何而起啊?我原不知道,我来这边,竟然会得了四姑娘一耳光,难不成我劝诫二姑娘都是错了的,我这就回了老太太去!”
“你去啊,你尽管去,你当我不知道你背地里拿了多少二姐姐的东西出去典卖了?你只要去说,我就把这些都嚷嚷出来。”
惜春半点都不胆怯,这倒是让迎春和探春惊讶不已。
这时候,惜春的教养嬷嬷也站出来了,笑着拦住了王嬷嬷,“你也是那边府上的老成人了,姑娘们打打闹闹的,别说一件两件衣服,便是跌了几件首饰,那都是有限的,你二话不说,上前就打了那猫儿,那可是我们姑娘的心肝儿呢,我们平日里服侍主子一样服侍着,姑娘看了能不生气?”
“那猫儿再如何,不过是个畜生,你家姑娘可好,上前就打我一耳光。我倒是要让老太太太评评理,这贾家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规矩了?”
“说句不怕您老生气的话,老太太太太再如何,也不会拿我们姑娘如何,说句破了天的话,咱们姑娘吃的可不是那边的米粮了。”
王嬷嬷愣住了,惜春却是狠狠地横了她一眼,“让她告去,我也倒要看看,这等没上没下的东西,老太太太太是不是还要留在二姐姐的房里,让二姐姐受她的辖制?”
“是!”教养嬷嬷恭敬地退了下去。
见此,王嬷嬷反而不知所措了。
探春笑着上前挽住惜春的胳膊,“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呢!”
“三哥哥说了,我们这府上,尊卑有份,长幼有序。我又没做了扯旗造反的事,谁要是敢欺负我,三哥哥必定会为我出头,我怕什么?”
“哼,她今日打了我的猫儿,我就该打她,要不然,明日,她就敢打到我或是二姐姐的脸上去了。吃了她几口奶,倒把她惯成了祖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