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的教养嬷嬷赔着笑道,“姑娘说得极是,可姑娘也不该自己动手,姑娘想打人了,说一声,奴婢们动手就是,何苦劳得姑娘手疼呢?”
自有丫鬟端了水来,服侍惜春洗了手,这嬷嬷又拿着香膏子将惜春的手里里外外抹了一层。
王嬷嬷气得一张脸铁青,浑身发抖,她却不敢如在迎春屋里那样,真把自己当个祖宗,讪讪地笑着,瞅着人不注意,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黛玉将老太太等人安置在丛绿堂里,位于宗祠的后边,宁安堂的左面,在会芳园中。
《红楼梦》中第七十五回中,贾珍领着妻妾们中秋夜宴,突然听到一声长叹而悚然疑畏,惊得魂飞魄散的地方。
老太太并没有被迎进宁安堂,心中已是有几分不快了。
她坐在上首,宝玉歪在她的怀里,黛玉随着王夫人和熙凤陪坐在一旁,正说着南边的事儿,就听到外头有喧阗声传来。
“什么事啊?”熙凤高扬起声音问了一句,便看到旺儿家的快步进来,笑着道,“回二奶奶的话,才二姑娘的奶嬷嬷在外头,说被四姑娘给打了!”
王嬷嬷本来是要灰溜溜地回去,越想越是气愤不过,恰好又被那边府上的嬷嬷看到了,问起她的脸是怎么回事,王嬷嬷一说,那嬷嬷一番撺掇,王嬷嬷可就来了。
“让她进来说!”贾母正愁没点事儿呢,王嬷嬷就给她递了梯子过来。
王嬷嬷跪在地上,抬起头将自己的脸显给老太太和太太看,“奴婢原是打算不说的,主子打奴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可一想,老太太和太太们把姑娘交给奴婢教养,若是不能起到规劝的作用,主子们还要奴婢做什么?”
老太太对黛玉道,“你也是做了人嫂子的人了,嫂子养小姑子,这就好比当母亲的教养孩儿,责任重大,你都做得来吗?”
黛玉知道,若她说做不来,老太太要么将惜春接回去,要么将又会提出让熙凤帮衬她的话来。
“老太太,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隐情。”她扭头对王嬷嬷厉声道,“你这老嬷嬷,四姑娘为何要打你,你怎地不说清楚?”
王嬷嬷浑身一哆嗦,缩着脖子,将二姑娘要抱猫儿,她打了猫儿一下的经过说了,“奴婢是担心二姑娘一身新衣服脏了,那猫儿浑身都是毛。奴婢虽比不得一只猫儿,也是为了二姑娘好呢,如今一件衣服,不说料子,那做工就多贵。”
这话儿,说到了王夫人和熙凤的心坎上去了。
王夫人对那嬷嬷道,“你原是个好的!”
熙凤笑着上下打量黛玉,“若不是一家子骨肉,我真要怀疑,当初我们捐出去的五十万两银子,是不是都到了琮兄弟的口袋里了,怎地我们那边那么艰难,弟妹这边就不一样呢?”
熙凤已经三番两次地拉仇恨了,黛玉不过想到以前寄居荣府的时候,她对自己还算客气,忍了两三次,这一次没打算再忍了。
“凤姐姐真正是好笑,瞧着老太太重用你,我原以为你是個好的。你既能够拿了那边府上的月例银子拿去挣一份利钱自己花,怎地就想不到,把公中的银子拿去做点生意买卖,挣一笔大的呢?”
熙凤当即就翻脸了,“弟妹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何曾做过这样的事?”
上一次赖大牵扯出来的多是在前院有头有脸的,贾琏平日里做事极有底线,熙凤又是个在后院动作的,因此,倒是保全了他俩。
放利钱银子这种事,黛玉哪里知道,她不过是听贾琮说了,记在心上。
想贾琮和她说这些,也是早有打算,黛玉回来了,多少都会与那边打交道,关键时候,这就是可用来攻击她的武器,看到熙凤的脸色都变了,黛玉心知,这是打蛇打到了七寸上。
“凤姐姐说没做,那便是没做吧。说起来,我也是听说罢了,我手上也并没有什么证据。若凤姐姐觉着受了冤枉,可与我没有什么关系。”
黛玉敢这样说,熙凤却不敢这么听,无他,黛玉可不会说些空穴来风的话,想想贾琮是什么人,熙凤竟有些不寒而栗。
王夫人厉目看向熙凤,却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很快收了回来,关键时候,她可不能将这个内侄女儿推到老太太那边去。
“你究竟是从哪里听说的?”熙凤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这可真是……到底是谁在想陷害我?”
“那边府上月月到了该放月例的时候就推迟,少不得让人猜测究竟是怎么回事?再说了,凡事做了,必然是有人知道的,凤姐姐问我,我怎么知道?左不过是府上那些人罢了。”
“你听到了这种话,不说帮我辩解一二,反而还问起我来了?真是好笑了,我是那种缺钱花的?哪一年里,我为了表我的孝心,老太太太太跟前,我不变着法儿孝敬几回,我倒缺这三两个银子的钱了,真是稀奇!”
黛玉却知道,王家虽有钱,可不是熙凤的爹娘有钱,她爹那一房在王家算不得什么,听熙凤这般说,她也不由得好笑。
“凤姐姐吃的,穿的,哪样不是府上最好的?别人能不能比得上我不知道,横竖,我比不上,珍大嫂子也比不上。凤姐姐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我是没有资格。
我爹娘虽只有我一个,莪的嫁妆合起来,不到一万两银子,比不得‘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找金陵王’的王家,说不得将来,连朝廷都有求上金陵王的时候呢,凤姐姐好威风!”
贾母的脸上很不好看了,黛玉这般,分明是指着她的脸在骂了。
当年,贾敏出嫁的时候,贾家正是鼎盛的时候,荣国公又只有这一个嫡出的女儿,嫁的又是四代袭侯的林家,林如海又有探花之才,十里红妆,一百二十抬嫁妆手都插不进去,奇珍异物很多,田庄铺子也有不少。
后贾敏眼见得活不久了,贾母死活要将黛玉接回来,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在嫁妆上。
林如海书生意气,决计不肯沾妻子的嫁妆半分,怕被口诛笔伐。
况自古,无子女的女子,若是不在了,娘家也多会把嫁妆要回去,虽说贾敏还有黛玉在,可贾家要将人和嫁妆一块儿接回去,林如海也说不得什么。
只是,父女二人做梦都没有想到,黛玉出阁,贾敏的嫁妆,贾家一分钱都没有拿出来。
黛玉此时说了这话,从贾母到熙凤,人人震惊沉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先是惜春闹了事出来,后又有黛玉与熙凤打起仗来,战火还波及到了贾母。
原说要在这边逛上一整天,不到中午时分,贾母说乏了,饭也不吃,领着人就回了荣国府。
宝玉便是个傻子,看到黛玉对他们这边的态度,也都知道,林妹妹是厌弃了这边的人了。
回到了荣国府,宝玉闲来无聊,漫步到了探春的屋里,探春正和迎春在说话,话题自然是惜春。
“没想到,她原先那样一个人,如今也变了。“探春眼中无限神往,今日惜春的表现,让她格外震惊。
迎春虽木头人儿一样,却并不是真正的木头人,她心里其实很羡慕惜春,至少,惜春身边的嬷嬷不是那样,虽担着教养嬷嬷的责,却是唯惜春命是从。
“是啊,她怎地变成这样了呢?”宝玉叹了一口气进来,“她原先分明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就几年不见,她变成了这样呢?“
宝玉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探春和迎春知道宝玉说的是黛玉,丛绿堂的事,她们也听说了,确实没想到,黛玉会那般怼熙凤,并连嫁妆的事都说了出来。
如此一来,全天下都知道,贾家吞了贾敏的嫁妆,一分都没有用在黛玉身上,着实是一件极为丢人的事。
婆家吞媳妇的嫁妆固然会遭世人嗤笑,可娘家吞外孙女的嫁妆,更加叫人瞧不起。
这话要是传出去,荣国公府的脸面,便是直接被按在地上踩了。
宝玉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上头,他伤心的是黛玉嫁了人之后,就不和他顽儿了,甚至,正眼都不朝他看一眼。
探春想到黛玉和惜春的底气都来自于贾琮,她真是羡慕惜春有那样的好哥哥,如果将来有一日,荣国府坍塌了,连二姐姐都有个奔头,无论如何,二姐姐与三哥哥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以三哥哥的性子是一定会管二姐姐。
三哥哥恩怨分明,也极有男儿的担当,不像眼前这个,成日里只在闺阁中厮混,伤春悲月,不留意孔孟之道,无委身经济之心,就不知道,他将来打算如何?
正说着,说是湘云来了,廊檐下传来了奔跑声,接着便是湘云的声音响起,“好啊,你们去那边看林姐姐和四妹妹,也不提前和我说,你们自己就偷偷地跑去了。”
湘云穿一身石榴红的交领襦裙跑了进来,风扬起了她垂落在胸前的小辫,见宝玉三人都是面色凝重,不由得担忧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三人起身与湘云见礼,就听到探春快言快语地将去那边的事说了,湘云震惊不已,“林姐姐真的还往这边递帖子了吗?”
这是不把这边的当做一家人了吗?
“是啊!”探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原本惜春好心接她们过去玩,结果,凤姐姐吵吵着也要过去,还巴巴儿地将平儿姐姐过去说。
迎春低着头,抠着自己的手指头不说话,她还在想那只猫儿,软乎乎的,一副高冷的样子,实在是萌到了人的心里去。
湘云歪着头,看向宝玉,“爱哥哥,我来了,你也不开心吗?”
宝玉总算是开心起来了,“我怎地不开心了?我好容易盼着你来了呢!”
湘云道,“爱哥哥,我听说,三哥哥在江南又立下了大功了,他比你还小呢,又是江宁府的案首,又是当上了把总,这次又立下了大功,真正是个厉害的人,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宝玉有些懵,贾琮如何,与他什么相干?
“你怎地还是这个情性不改?琮三哥哥比你还小些呢,如今也做出了一番事业来了。你如今大了,你既不想着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
也不去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
宝玉一听就变脸了,腾地站起身来,指着门口道,“姑娘快别和我一个屋子,仔细我这样的人腌臜了姑娘。姑娘既觉得贾琮好,快到那边府上去!”
湘云一张脸涨得通红,她站起身来,再委屈也是一脸气愤。
探春忙在中间打圆场,“快别说这样的话,才被林姐姐不待见,心里正不自在呢,你又跑来说这些,何苦惹了他恼!”
湘云道,“哦,怪道呢,我说为的什么事?原是林姐姐给了他气受,就撒到了我的头上了?”
眼见宝玉急得满头都是汗,探春着急了,道,“云妹妹真是糊涂了,他是什么性儿,你不知道,非这会子逼他做什么?闹出事儿来,很好吗?”
湘云正气馁,就见宝玉猛地一跺脚,“好,好,以后你们这些人就离了我,专去和贾琮顽去吧!”
说着,宝玉抬脚就走了。
湘云气得脸通红,探春拉着她坐下,湘云问道,“才说林姐姐不和她顽,又是怎么回事?”
探春道,“林姐姐如今是什么人?三哥哥身上的爵位又往上提了提,林姐姐如今是三品淑人了,又掌着那边的中馈,哪能和我们一般?”
可见,只要人努力了,也是极容易出成绩的。
三哥哥还那么小,却是把祖上的爵位都提上去了,很有祖父之风。
湘云是极羡慕了黛玉,原先想到黛玉不过是和自己一般的人,她虽没了娘还有个爹,可把她千里迢迢地送到这边来,和没爹没甚区别,而自己自幼没了双亲,虽没有外祖母可以依靠,好歹还有叔婶本家依靠。
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了些,可比起林姐姐来,总比寄人篱下,没有倚靠要好。
可如今,这些姐妹里头,谁的将来,会有林姐姐好呢?
“我听我婶婶们说,三哥哥在江南又立了功了!”
湘云解释着自己方才的不淡定,宝玉的翻脸让她很是不安,也说着自己的心里话,“看林姐姐之前跟了三哥哥南下,如今她是到了好处了。”
迎春幽幽地道,“四妹妹也是个有福的!”
她说话时的神色依旧木然,可谁都看的出来,她是真心羡慕惜春了。
探春道,“你是不知道,四妹妹多厉害呢,二姐姐的乳母王嬷嬷,她上前就扇了一耳光。”
湘云常来常往贾府,别人不知道,她是听说过那王嬷嬷是个多么厉害的,不说二姐姐每个月二两月例银子常常拿不到手,都是王嬷嬷拿去吃酒赌钱输了精光,便是二姐姐手上有什么好的,也多被她拿去典卖。
按理说,这等刁奴,就不该留着。
但贾家的规矩,宝玉屋里的李嬷嬷都能见天儿撒泼,动辄将袭人一番好骂,凤姐姐几次还哄着那老嬷嬷,就别说二姐姐这里了。
她们一个个当主子的,被下人们辖制,说是这样才是有教养的公子小姐,湘云其实也不懂这规矩是怎么回事?
荣庆堂里,贾母心里很不自在,王夫人和熙凤送贾母回来后,便各自离去了,只留了贾母一个人歪在罗汉床上,她闭着眼睛,鸳鸯拿着美人槌轻轻地捶着。
若换了以前,贾母还能喊赖嬷嬷前来说说话,别的人和她说不上话,赖嬷嬷却是能够说到老太太的心坎上去,如今,赖家败了,被抄家之后,两个儿子加上最有出息的孙子都死在了牢房里,贾母如何还敢让赖嬷嬷近身?
鸳鸯有心想劝两句,但她一个婢女,无论如何都没有立场,唯有尽心服侍。
好在不一会儿,熙凤来了,鸳鸯松了一口气,她将美人槌递给了熙凤,退了出去,贴心地将门给关上了。
“老祖宗,我瞧着,东府那边,也不知道林妹妹是听琮兄弟灌了什么迷魂汤,和我们不是一条心了呢!”
贾母叹了一口气,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黛玉竟然会和她计较嫁妆的事,这是一个有教养的女孩儿家该计较的东西吗?
“说来说去,她还是在怪我呢!”贾母叹了一口气,“她母亲本也没留下什么,她若是在这边,将来我总是要管她的,该她的又如何能少了去?谁知,她父亲竟是把她许给了贾琮。”
熙凤知道,老太太的心里是认定了黛玉将来和宝玉一块儿的,若是如此,老太太必定是要将那一份嫁妆给了黛玉,也是为了宝玉好。
可黛玉嫁给了贾琮,于情于理,老太太都不会将嫁妆留给黛玉了,况那嫁妆本就是当年贾府给贾敏准备的,贾敏已经不在了,若没了黛玉,林家也是要将嫁妆送还。
“老太太,林妹妹出阁子,我们这些人原也该给她添妆,这也是少不得的。我的意思,明日我还是让平儿走一趟,将该给她的添妆补给她。”
就看黛玉好不好意思要了。
贾母对黛玉的那点子怜悯是一点儿都不剩了,她“嗯”了一声,喊了鸳鸯来,“拟一份单子,比着三千两银子,回头送到东府那边去。”
熙凤便笑了,看来,老太太是真的厌弃了黛玉了,这添妆不像添妆的,嫁妆不像嫁妆的,端看黛玉是受还是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