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把玩着令牌,夏进则是心事重重。
“琮儿,你可要想好了,你若是不惹上甄家,就眼下这三品勋爵的位置,参将的实缺,再在战场上挣一份功劳,将来未必没有出路。
可若非要与甄家拼个你死我活,将来怕是会死无全尸。“
夏进问道,“琮儿,贾家与甄家是几辈子的老亲了,他们家还有个老太妃,当年是抚养过太上皇的,要不然,甄家也不会如世人所说的那般,在江南当一個土皇帝,朝廷的政令不下江南。”
贾琮想到《红楼梦》中的剧情,那些红楼考据家们把太上皇比作是日,把皇帝比作是月,元春省亲可以说是一道分水岭,之后,月辉盖住了日芒。
贾家便是从元春省亲的时候开始落败。
日月争辉,最终以皇帝赢而告终。
但此时,离元春省亲还有两三年,贾琮未必能够熬到那个时候去,就算熬到了那时候,只要太上皇在一日,贾琮未必不能成为两帝相争的炮灰。
他并非是在走一步险棋,冒着掉命的风险博一场富贵,实则,他是别无选择。
“师父,从我当初在荣国府门前一跪,我这一生的路,便已经注定了,不得不一步一步地走下来。贾家不好明着朝我出手,但甄家并没有这个顾忌。“
两年前,甄应嘉背地里鼓动江南学子们在码头围他,让他进退两难,不得不与整个江南文坛为敌。
谁知,贾琮踩在所有江南学子的脸上,以一首《一剪梅》为自己博得了更大的名声。
甄家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派人一路追杀,如果他不能有所行动,那么他将会成为皇帝的弃子,荣国府岂会容他?
从此后,天下将不会有他的立足之地。
“我并没有退路,唯有在一场场厮杀之中,积蓄起自己的力量,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才能与他们一拼,挣出一条活路来。”
贾琮目光坚定,捏着令牌的手,微微用力,他不怕成为皇帝手中的一柄刀,一个人有被利用的价值,总比没有被利用的价值强。
只要他一日有被皇帝利用的价值,皇帝一日便不会轻易杀他。至于说太上皇会因为甄家而对他动手,贾琮觉得,暂时还不至于。
甄家在江南百年,早年有从龙之功,后真正起家是跟着永嘉帝起来,太妃也是永嘉帝的妃子,正是因为有抚养太上皇之功,是以,甄家在江南为无冕之王,缴纳赋税多少,全看甄家心情如何,所有朝廷派来的官员,都要看甄家的脸色行事。
贾琮不觉得,太上皇身为一个修道多年,还能将权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敏感多忌的帝王,对甄家没有芥蒂。
太上皇要顾忌老太妃的抚养之恩,不好落一个寡恩薄情的名。但皇帝,依贾琮如今看来,妥妥就是个刻薄多疑的君王。
“皇上虽然调任你为京卫神枢营参将,说白了也是在我手底做事。甄家在江南为患多年,这边越是富庶,朝廷的赋税越是倚靠这边,甄家的祸害也越大。
你若是想撼动甄家这株大树,为师少不得要助你一臂之力。为师不是怕死,只是为师想要光明正大地死在战场上。实话说,和一介文官做这些勾心斗角,最后丢了命的事,实在是丢人啊!“
贾琮笑了,道,“师父,徒儿虽不孝,却也不会轻易让师父丢了命去。”
“你打算如何做?”
贾琮眯了眯眼睛,“徒儿已经打探到了消息,甄家上次袭击徒儿后,便打算购买西洋武器,打算再次对徒儿进行一次围攻。徒儿就等着他们这场交易。”
夏进也觉得这个法子好,朝廷立法,《大顺律》中《私卖军器》和《私藏应禁军器》明文规定,不准私藏买卖军器,更别说,甄家这种大规模购买境外军器的行为,一旦宣扬出去,甄家不死也要脱层皮。
贾琮显然打算一次性将甄家钉死,是以,他才会通过夏进将甄家购买火器之事进言给朝廷,这原本只是一次试探。
贾琮倒是没有想到,泰启帝比他还要着急,这也从一个侧面看出,泰启帝已经渐渐沉不住气了。
贾琮很好奇,红楼梦中,红楼十二三年的时候,皇帝与太上皇这一场扳手腕,是如何赢了的。
还是说,皇帝熬到了太上皇年老体衰,或是太上皇服用金丹后,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
实际上,只要控制了大明宫,隔绝太上皇与外面的信息传递,让太上皇不再作妖,皇帝乃是正统继位,也不至于出现“双悬日月照乾坤”的景象了。
甄家真正起家是从世宗年间起来的。
太祖最早立长子为太子,太子没来得及继位便因病去世,太祖黑发人送白发人,悲痛欲绝下,打算立长孙为太孙继位,彼时,世宗皇帝在北地为王,屏藩北境。
后,太祖暴毙,嫡次子武帝登极,那就是一介武夫,龙椅还没有坐热乎,便开始大肆削藩,对弟弟们动手毫不手软。
为了自保,世宗打着“父皇死因不明,皇兄弑父之嫌”的口号起兵,一路从北打过来,最终兄弟兵戎相见。
原本在战场上将北狄打得屁滚尿流的武帝,当了不到四年皇帝,竟然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御驾亲征,在战场上竟然落马而亡。
世宗登上了皇位,武帝被钉在了“弑父篡位”的耻辱柱上,其后世子孙一个不留,全部被屠刀斩尽。
太祖起兵后,甄家曾经是为太祖打理家务的管事,后在内务府任职。世宗继位后,甄家第一个将女儿送进宫,世宗元后在时,世宗后宫无一人有位份。
永嘉八年,皇后薨逝次年,甄家姑娘被世宗封为贵妃,为世宗打理后宫之事,世宗一朝虽未再封后,但甄家姑娘虽无缘后位,却实为世宗后宫第一人。
其对世宗的几个幼子,有抚养之恩。
后世宗迁都之神京,甄家被留在江南,封甄家祖上为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一是为世宗之耳目,二是为江南之镇守,这一职位传至甄应嘉,已经历经四辈。
老太妃甄氏才是甄家在大顺朝中屹立不倒的最大依仗。
金陵城,仁清巷。
初秋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外竹林的间隙,将斑驳的银子铺洒在软帘上。
地上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雕花窗,黑檀木的座椅,靠北面的墙边,是一张鸡翅木全围板拔步床,一只景泰蓝博山炉正袅袅地吐出合欢香来,淡淡的,若有若无,惹人冲动的香味在房间里轻轻地浮荡。
床上悬着大红罗圈金帐幔,穿着鸳鸯戏水红色肚兜,生得娇小玲珑的,年约二十岁的女子,一把乌黑浓密,如同缎子般柔软的头发铺在鸳鸯枕上。
她感受着窗外的明亮,微微睁开了眼,一双顾盼含情的眸子,在远山黛眉下,流动着动人的波光。
“夫人,您醒了?”丫鬟听到动静,忙快步进来了,沏了酽酽一碗茶递进来,送到了她的手里。
“老爷呢?”
“老爷五更天就起了,说是今日有要事安排,没让奴婢叫醒夫人。”想到老爷离去前,摸了自己一把,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琉红一张脸就燥热起来了。
金桂兰接过了茶,才要漱口,一阵恶心涌了上来,她想到自己一直以来求的事,问道,“我月事多久没来了?”
琉红一记,高兴起来,“夫人,有快两个月了呢。”
金桂兰顿时高兴不已,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复又躺回了床上去,“一会儿,请个大夫来瞧瞧。”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喧阗之声,金桂兰皱起两道好看的柳叶眉,“去瞧瞧,怎么吵起来了?”
琉红走了出去,看到气势汹汹的来人,虽她从未见过这些人,但其穿着打扮,举止气派,还有自家做的亏心事,顿时不由得脸色一白,扭头就朝内室跑去,“夫人!”
“夫人?”
来的是甄家的婆子们,彼此对视一眼,不由得好笑,“竟是连夫人都叫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人,为这贱蹄子请封的诰命?”
“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居然还敢被称为夫人!简直是不知死活!”
甄应嘉从葫芦庙旁边的甄家离去后,便先到了衙门,先处理了一些公务,之后,捧了一杯茶在手中,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天空深思。
甄家早已经不是靠着皇上的赏赐,靠着二十万顷田地过日子的人家了,甄家如今的钱财来源,一部分依赖的是江南官场的进贡,再就是海外的贸易往来。
当然,这主要的两项,都是见不得光。
甄家与贾家不同,贾家早在老国公那一辈里头,就已经定下了基调,要将后代往废了养,一门两国公,确实容易引起皇帝的猜忌,但甄家就不同了。
甄家是皇室的奴隶出身,又是文官,又有宫里的老太妃在,倒是不必防着这些。
不多时,甄家的管事进来了,为甄应嘉泡了一杯茶后,躬身道,“大老爷,那西洋毛子答应卖给咱九十五把火铳,子弹一千枚,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甄应嘉冷笑一声,那佛朗机什么的,离大顺十万八千里远,真正是隔了千山万水,跑到他的地盘上来,竟然还有胆子提条件。
“他说,他这些火铳,可以降低一些价格卖给咱们,但要大老爷帮他杀一个人。”
“谁?”甄应嘉不耐烦地问道,这些个西洋毛子,简直是不知死活。
“贾琮!”管事道,“那佛朗机人说,贾琮抢了他五把火铳,且威胁他说,如果他把火铳卖给咱们,就要他的命。”
甄应嘉气笑了,“你是说贾琮与这佛朗机人勾搭上了,贾琮威胁这佛朗机人,还从他那里抢走了五把火铳?他怎么就这么能呢?还不让佛朗机人把火铳卖给我?“
管事也忍不住笑了,“大老爷也别生气,到底是十二三岁的少年,能知道什么?”
甄应嘉想到自己家里的那位二世祖,和贾琮也一个年纪,成日里还在姊妹中厮混,被祖母和娘宠得无法无天,又忍不住想到,若他那儿子有贾琮一半的本事,他还愁什么?
就在这时,甄应嘉贴身的仆从冲了进来,“大老爷,不好了!”
“什么事慌慌张张?天塌下来了吗?”
那仆从噗通跪在地上,慌乱地道,“仁清巷夫人被……被大,大太太遣嬷嬷来接回去了,如今外头都在传,说,说夫人乃是金家前两年走丢了的小姐,是大老爷金屋藏娇了。”
甄应嘉一口血几乎吐了出来,不敢置信地问道,“是谁说,仁清巷是金家的姑娘?”
“外头……外头都在说。”仆从跪在地上,他其实也不知道,只是第一时间将听到的,关乎老爷的重点信息带回来,至于为什么,暂时是他不知道的。
那管事瞬间便明白了事情的关节,前两年,金家确实是闹出来有个姑娘病亡了,如今却又闹出来,那姑娘是丢了,又是自家大老爷金屋藏娇,这要是传出去,是什么名声?
“老太太让大老爷这就先回去!”那仆从这才记起来自己来的目的,他一慌张,差点误了大事。
甄应嘉想到昨夜里他那外室玉体横陈时候的模样,到底舍不得,抬脚往外走,管事忙跟了出去,“大老爷,今晚上……”
“你带人去,告诉他,那人的命我会交给他,但记得提条件。”
条件就是他们要买火炮,管事忙应下了。
此时,甄家老太太的萱瑞堂里,甄家大太太哭得不能自已,“老太太,原我也知道,男人都好这一口,只是喜欢的话,纳进来就是了,何苦弄得这么丢人,放在外头?
若是怕我刻薄了,真要留在外头,首尾干净了,这也没什么,何苦又闹出这样的丑事来。这金家也太可恶了些,要把自家的姑娘拿来孝敬老爷,堂堂正正地送进来!
金家自己顾忌名声,不敢明目张胆地让姑娘给人做妾,做出这种手段来。如今,把一盆污水往大老爷身上泼,说是老爷逼良为妾。“
甄老太太“啪”地一声,猛地拍在了桌上,怒道,“还不快去把那混蛋东西给我叫回来!”
甄应嘉赶回了甄家的时候,在萱瑞堂门前的庭院里看到了跪在地上的金氏,他从旁经过的时候,问道,“你真是金家的姑娘?”
金氏一张小脸煞白,不敢抬头,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紧紧地抓住裙摆,“妾身不敢欺瞒老爷,妾身什么都不记得了。”
甄应嘉略一思忖,即便是他逼良为妾又能如何?若果真是金家的姑娘,于他又有什么不妥?
想到这里,他心中略定。
夜色降临,南边往小琉球岛方向的一处废旧的海港上,靠近了,还能看到明灭的灯火。
这里在前朝时候,是沿海最大的一处码头,往来的船只络绎不绝,太祖时候,禁海令颁布,片板不得下海后,这里便成了禁地,谁要是敢靠近,便是灭九族的下场。
贾琮手里握着“如朕亲临”的令牌,身后是他的嫡系,任把总时分配下来的四百四十人的军队,分别由姜襄、俞新海、张鼎和吴惟忠率领,环伺着前面的码头,只等着贾琮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如饿狼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