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靖率领的舰队一共上百艘船,约两千多人,朝南驶出近百里的海域,遇上了贾琮的战舰。
高高的战舰之上,少年凭栏而望,入鬓剑眉之下,一双清冷的桃花眼如刀似箭,似穿透晨起的迷雾,朝谭靖直逼过来。
“将爷,他们到了!”千户王朗看着浩浩荡荡过来的战舰,难以抑制地紧张,若是对上倭寇,那无话可说,一个字“杀”,可是对面都是昔日的兄弟,虽说有诸多人都是看不顺眼,但也是袍泽。
“这些人和之前那些扮作倭寇的流寇不同,擒贼先擒王,传我的命令,让船过去,本将有话要说!”
贾琮明知道谭靖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他也早就存了将谭靖埋在这一处海域的心思,但该演的戏还是要演,如果一言不合,他就拿出皇命金牌,下了格杀勿论的命令,便会落下“滥用权力”的恶名,这是为将来的自己埋下一颗雷。
“可是……”王朗虽知道,将爷的命令不可违抗,但此时,对方人多势众,来势汹汹,他就不信,对方看不见他们船头挑起的旗帜是自己人。
谭靖似乎就是要确认一下,对面的船头是否真是贾琮,对方的船过来的时候,谭靖也站在船头,一身戎装,铠甲中间的护心镜,在黄昏落日的光芒映照下,熠熠生辉。
二人中间,隔了薄薄的一层雾气,依稀可见对方的身形和脸。
双方一个照面,谭靖便二话不说开杀,“诸将听令,倭寇来袭,杀!”
他拔出长剑,朝着前方做出虚拟的手势,顷刻,万箭齐发,前面船只的甲板之上,箭矢如林,其中一支劲箭朝贾琮飞了过来。
王朗正要朝贾琮挡过来,却被贾琮推了一把,那根箭到了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射是射不死人,但擦着贾琮的肩膀呼啸而过时,他的胳膊上还是火辣辣地疼。
“将爷!”
眼见头儿受伤,王朗目赤欲裂,疾声吼叫,“将爷,下令吧,对方分明要你死!”
“开炮吧!”
贾琮捂着流血的肩头,迎着满船愤怒的将士,他闭了闭眼睛,似乎很是艰难地下令。
他受了伤,不管是轻伤还是重伤,横竖是受伤了,戏演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船上的将士们也看到自家头儿受了伤,人人愤恨不已,这也是贾琮带兵以来,取得的成效,一支效死的队伍!
“开炮!”王朗振臂一挥,跳将起来,护着贾琮朝船舱避进去,而对面的船上,传来了谭靖的嘶吼声,“倭寇欲逃,冲上去,拦截他们的去路!”
而此时,一個斥候冲了上来,惊慌失措地道,“伯爷,我们的后面有人来了,钟参将没能拦住张副将。”
“没用的废物!”
一个时辰前的岸边,张翰领着一千人欲往码头冲去,钟可怀领着两千人拦在他们面前,张翰单身一人走了过去,钟可怀并未做防范,毕竟曾经同帐为将。
“张副将,领这么多人去,意欲何为?”
“钟参将,临安伯反了,你知道吗?”
张翰话未落地,钟可怀便被他一脚踹过去,噗通跪在地上,张翰一个反剪,将他制服,一双虎目瞪视钟可怀麾下的军士们,“临安伯要反,难道你们也要反吗?”
“造反”这两个字,天子都不敢随意用,造反是要被诛九族的。
“别听他胡说!”钟可怀见自己麾下人面面相觑,此时不敢动弹,他若是落了下乘,贾琮回来了,他们这些人才是必死无疑。
张翰一膝盖朝钟可怀胸口抵了过去,钟可怀一声闷哼,只觉得肋骨都断了,疼得他一头冷汗。
“我胡说八道?诸位,你们可知道,临安伯此时去了哪里?昭勇将军领军靖海,扫荡倭寇,伯爷不但不派兵援助,此时,他领军正在拦截昭勇将军的后路,与倭寇里应外合,此等通倭之举,尔等也要相从?
昭勇将军手中有皇命金牌,不用我说,尔等应当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临安伯对昭勇将军刀剑相向,此等谋逆之举,尔等也要响应?“
蔡闯等千户很是为难,不知道该不该信这些。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适时地响起,“张副将说的都是实话,临安伯反了!”
张翰吃了一惊,抬眼望去,只见黄胤恩带着自己的部下,一共三千军士,人人手持军械,雄赳赳,气昂昂地过来了。
他一身戎装,身后红底黑面的披风迎风振荡,手按雁翅刀柄,一双细长的眸子里,金光四射,看向自己的袍泽,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临安伯谋反,尔等若想活命,尽快回营!蔡闯,还不快召集人回去!”
“是!”
蔡闯一动,其他的千户们哪里还敢多待,忙收拢自己的队伍,呼啦啦瞬间走了个干净。
钟可怀嘴被堵住了,一双耳朵还留着,此时,充满仇恨的目光看着黄胤恩,若是眼神可以杀人,黄胤恩已经被凌迟处死了。
黄胤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似乎只为说这两句话而来。
张翰将钟可怀提溜着,领着人来到岸边的时候,他们原先备着的船已经一把火被人放了一把火。
“可恶!”张翰目赤欲裂,气急败坏地朝钟可怀一脚踹过去。
一番救火之后,还剩下五六艘船,张翰领一半的人待命,将钟可怀扔给了下剩的人,吩咐看紧。
贾琮这边,发出了开炮的命令后,一发炮弹朝着临安伯而去。
谭靖冷冷地看着这发朝他飞来的炮弹,参将侯登高猛地朝他喊,“伯爷,避开!”
谭靖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用轻蔑的眼神看着这炮弹,佛朗机炮,十年前他就认识了,中看不中用,若贾琮以为靠这一手就能从他手上逃出生天,那他就是在做梦。
“迎上去!”
两边已经打起来了,谭靖自然不用担心手下人看到对方是自己人而有所退却,两军对垒,若有个迟疑,便是自寻死路。
轰!
炮弹在谭靖面前落下,一阵火光腾起,弹片弹射出来,如一柄柄利箭朝四周人刺入,一名亲兵扑了过来,将谭靖压在身下,轰隆声响起,谭靖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临安伯醒来的时候,身穿囚服,被关在一处牢房里,他吃惊不已,拖着手链脚链爬到了牢门边,大喊道,“来人,来人啊!”
一个狱卒小跑着过来,看到临安伯,满眼厌恶地道,“喊什么喊,好生待着!”
临安伯只恨自己没有死在海里,他闭了闭眼睛,忍着气道,“这是哪里?”
毋庸怀疑,他成了贾琮的阶下囚。
“哪里?自然是总兵府衙门的牢房里,伯爷怎么连自己的地盘儿都不认得了?”
“总兵府衙门?”临安伯四处看看,只觉得这里的确是好熟悉啊,他喃喃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狱卒没好气地道,“你自己通倭卖国,你不来这里,谁来这里?”
“贾琮呢?我要见贾琮!跟他说,我要见他!”
“将爷没空见你!”
总兵衙门已经被贾琮接管,这里头自然都是他的人,包括这狱卒。
京城里,入了冬,就飘起了鹅毛大雪,今年冬,泰启帝似乎格外怕冷些,临敬殿里早早地就烧起了地龙。
宋洪手里拿着一个密奏匣子,从外面疾步进来,小太监掀开了帘笼,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夹杂着龙涎香和药味儿,熏得人一阵烦闷。
“咳咳咳!”泰启帝咳嗽起来,御医要用针,被泰启帝摆了摆手,看了一眼宋洪手中的匣子,让太医下去。
“皇上,龙体要紧,该好好保养!”御医起身跪在地上谏言道。
“行了,朕的身体朕如何不知,朕还有要紧事要办,你先退下。”
御医垂着头,先缓缓退了出去,临到了门口,听到皇帝在问,“是江南来的?”
除了贾琮,不疑有他。
“是!”宋洪将密奏匣子递给了皇帝,他忙退到了门边,一向,密奏都不假他人之手,宋洪不敢逾矩。
皇帝打开匣子,里头是一份密奏,一本账本。
泰启帝先拿了密奏细细地看去,是贾琮送过来的,一是眼下江南局势,二是浙江总兵与倭寇这些年互相勾结;三是海运几乎被江南世家垄断,朝廷三令五申片板不得下海,而这些人却通过海运一个个吃得满肚肥肠,赚得钵满盆满;四是为了阻扰朝廷开海,这些人为非作歹,擅养私兵,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如今证据在手,涉案人员业已关押,最后,贾琮道,“仅临安伯一家抄家所获,仅白银便逾四百万两有余,再加上其他商铺、田庄、书画、珠宝等所得,臣预估不下于六百万两,远超甄家。”
“而江南涉事的五家,臣以为,其家产同样不可估量,臣不敢妄动,已经将其家产全部封存,亟待皇上派可靠之人前来进行查抄。”
皇帝拿着密奏的手正在轻轻颤抖,若只是说这些财货也就罢了,后面,贾琮还说了自己的设想,一是神兵营的进展,这一次之所以能够轻而易举地在这场江南官场的围剿中取胜,火器之利占了大头。
“若火器能够大规模生产,辽东战事许会有翻天覆地之变化,陛下或可安心,臣民或可不惧东虏”。
其次,关于朝廷增收的问题,贾琮再次提出了开海的问题,并用江南世家的财富来进行说明。
泰启帝自然是心动不已,贾琮提出,以皇帝的名义,派遣心腹爱将,组建船队,用本土之器物去往他国,往返利钱数倍,数十倍,甚至有些百倍之多。
“若开海,市舶司可根据往来货物之价值,从中抽取两至三成赋税,此亦可为朝廷增加赋税,虽取之于民,若用之于民,又何来与民争利之说……“
市舶司在太祖年间,其职掌检查进出船舶蕃货、征榷、抽解、贸易诸事;后反复禁海,此衙门便形同虚设了。
而市舶司对往来船只的抽税分引税、船税和价税,以及额外税。引税是针对国内海商的,须花银子督饷馆购买文引,既然禁海了,文引就没有市场了。
其中的大头是价税,按照活物价值量征收的从价税,税率一向少于百分之二,比起贾琮所提的二至三成的价税,简直是尘埃对上泰山。
但泰启帝并不觉得贾琮是狮子大开口,且看这些涉事人员的家产,这其中有多少利润,已经不需要用脑子来计算了。
泰启帝读到这里,已是面色潮红,心中不由自主地想到,贾琮这是赤子之心啊,若朝中人人都能如贾琮一样,将朝廷放在心上,处处为朝廷,为百姓考虑,他何至于如此艰难。
泰启帝再次将贾琮写来的密奏读了一遍,细细思索其中的每一个提议,对贾琮便越发喜欢,这才是忠君之臣呢!
及至换了账本一看,里头一笔一笔触目惊心的数据,一个个熟悉的人名,泰启帝此时浑身如风中落叶一般,气愤得不能自已。
很好啊,很好,这其中首辅赵菘每年从临安伯那里得二十万两白银,其余的阁臣们一人是十万两,比他这个皇帝都有钱呢。
不论太上皇在位的时候,只说这五年来,赵菘就得了百万两白银了。
贾琮说错了,江南的保护伞不是临安伯,而是内阁,内阁所有人,难怪年年抗倭,年年败,银子却是哗啦啦地花了出去。
好在,皇帝也不傻,捏着这账本,很快大笑起来,也咳得喘不过气来。
宋洪忙要上去给他缓气儿,皇帝摆摆手,不让其过来,亲自将账本和密奏放好,趴在炕上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小太监在门口悄悄儿打着手势,宋洪见了,将药碗端给泰启帝喝,“皇上,几位阁老在外头等着,皇上宣不宣召?”
泰启帝默然片刻,情绪又有些激动,刺激出咳意来,手握拳头,遮挡住唇,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宣吧!”
又是为了银钱分帐的事,三百万两白银,除拿了五十万两出来应急,太上皇又要了二十万两过去起摘星楼还是望月楼,专门用来献青词。
简直是胡闹!
眼看着一百五十万两银子要保不住了,泰启帝着急上火,前儿熬夜稍微晚了一些,着了凉,一场咳嗽,半个月了还不见好。
几位阁老进来,见皇帝脸色不好,先是礼节性地问候了几句,期间,皇帝又咳了几声,赵菘忍不住抬起头,朝皇帝看了一眼,默然间,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上,臣等还是为了攀月楼的事而来,工部这边已经开始着手建起来了,二十万两银子也早就投进去了,如今算是起了个地基,眼看就要过年了,一大笔材料的钱可以先欠着,可匠人们的工钱却没法欠,皇上,臣以为,可以先将甄家这笔抄家的银子先挪出去,暂时将匠人们的工钱付了,这关乎皇家体面。“
为这笔银子,内阁和泰启帝已经扯了不下十次了,前几次内阁还没来得这么全乎,今日全来了,这架势就是势在必得了。
若没有贾琮这份密奏,泰启帝此时会发疯,说不得会克制不住想要拿剑砍死这几个内阁阁臣,但此时,他突然冷静下来了。
不就是银子吗?
不提江南五大世家的银子,就说一个临安伯府的银钱,就抄了六百万,比起甄家的还要多。
至于说甄家只抄了三百多万,皇帝并没有起疑心,甄家一向是太上皇的钱捞子,这些年想办法供养太上皇,远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富有,一是不敢,二也是这一代家主甄应嘉不是个有能为的。
甄家在走下坡路。
但临安伯不同,统浙江总兵,身负抗倭之责,且不说一贯吃空饷,喝兵血,只说为江南世家打保护伞,自己又有海商生意,与甄家身份不同,财富远超甄家,也是理所当然。
况且,他捏了这账本,攻守之势异也。
泰启帝的目光从几个内阁阁臣的身上一一梭巡而过,他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身边的密奏匣子,声音淡漠,略有些久病的沙哑,“三百万两白银,如今还有两百二十万两,朕且问你们,今年年关打算如何过?来年开春,正是青黄不接之时,春耕赈灾都要不要钱?今年的清算,明年的结算,朕以为应当都出来了吧?”
赵菘跪了下来,拿出了一份条陈,双手奉上,“臣与户部已经将今年一年开支按各部和两京十三省的实际用度都报上来了,该结算的,不该结算的,户部已经做了综算,内阁也拟了票。”
宋洪忙接了过来,再呈递给泰启帝。
泰启帝打开,一字一句地看过去,看完之后,合上了。
他看着赵菘道,“去年,先是三个省大旱,颗粒无收,北边和东南几次大战事,再加上入冬后几场大雪,北边的雪灾,百姓们流离失所,朕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两京十三省全年的税银一共三千四百二十五万两,比太上皇时少了九百万两,比世宗皇帝时期少了一千三百多万两,去年年初拟定的各项开支是两千五百三十万两,可是你们这份奏报里头是多少?“
泰启帝将奏疏扔还给了赵菘,奏疏的一角触碰在了赵菘的面儿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老臣,首辅的颜面,今日算是尽失了。
头一次,赵菘的心头升起了一股恐惧,这是他在面对泰启帝时从未有过的,忙磕头道,“臣有罪!一共是四千八百三十万两,超支一千四百一十万两。”
“一千四百一十万两,亏空达九百七十万两。朕真是不知道你这个户部尚书是怎么当的?”
这话就很严重了,几个阁老们心头咯噔一下,情知有异,难道是江南那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几位阁臣均是只敢眼观鼻,鼻观心,眼角余光都不敢往外露了。
泰启帝问道,“那就说说,这些超支都是怎么回事吧?”
“回皇上,超支里面,兵部占了两百万两,其余的一千二百一十万两都是工部、吏部超支。且不说兵部超支,工部超支一部分是建造海船,年初报的预算是二百万两,实际结算是四百万两,一部分是泰陵,再就是修大明宫……,修永定河、新安江和淮河工部年初报的是五百万两,结算是七百五十万两,超支的亏空是四百五十万两。“颜惟庸道。
“修河的款项,河道衙门有详细的账目可以查询,泰陵和大明宫修建的款项,一共超支四百万两。”
“朕听说,有些省份已经把赋税征到了泰启十年了,是吗?这些个臣子们啊,对朕这身体还真是有信心呢,朕都没想过要活到泰启十年去。
说说吧,还有三百六十万两亏空又是从哪儿来的?哦,算不得三百六十万两了,贾琮从江南弄了三百万两白银,又给辽东那边五十万两应急,你们是不是忘了,这一里一外,还多了十万两银子出来了。”
“臣等死罪!“
赵菘带头叩首,其余四人也都跟着五体投地,面上恭敬,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
泰启帝眸光幽幽,一一看过去,心中萌生出了将贾琮召回来的冲动,武器加上白银,他才有与这帮人对峙的实力。
这也是他适才敢向赵菘发作的原因。
“赵菘留下,你们几个先外头候着,朕有话要单独对赵菘说!”
赵菘震惊不已,抬起头来斗胆朝皇帝瞟了一眼,忙飞快垂下眼帘,他实在是猜不透这皇帝的心思了,莫名地心头升起了恐慌。
等其他几位阁臣爬了出去,皇帝摩挲着那密奏匣子上云龙纹路,不疾不徐地道,“老先生,朕记得你是永嘉十年中的进士吧?朕听说当时,世宗皇帝看了你的策文,称你贤者之相,有辅政之才,点你为状元。你且跟朕说说,何为贤者?”
赵菘趴在地上,汗如雨下,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赌,只好顺着皇帝的话说下去,“臣有负皇恩,死罪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