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说死罪不死罪的事儿!”泰启帝依旧是轻轻地摩挲着那匣子,“朕自即位以来,国事惟艰,纵殚精竭虑也无改,时常夙夜难寐,有时夜半惊醒,会吓出一身冷汗来。
朕不为自己这一身至尊荣辱,只为这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不能败在了朕的手里;想当年太祖高皇帝如何爬冰卧雪打下这江山,也想天下百姓,若是国破家亡,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朕如何面对天下百姓,将来又有何面目见祖宗?“
赵菘此时也是浑身冷汗直冒,脑子里转得飞快,朝中暂时没有出什么事,若辽东有事,皇帝不会找他说话,一想到南边,赵菘便无法淡定下来。
必定又是贾琮,江南出了幺蛾子,可能是什么事儿呢?
难道说临安伯……赵菘心头顿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他闭了闭眼睛,任由额头上的汗珠滚落在地衣上,只觉得这暖阁中,地龙烧得实在是太旺了。
“江南送来了密奏,赵菘,你可知道临安伯通倭了!”
如一道惊雷在赵菘的头上炸开,赵菘全身的劲儿一松,几乎趴软在地上了,他语无伦次地道,“皇上,这,这怎么可能呢?”
通倭,图啥啊?
皇帝起身,走到了赵菘的身边,一只大手重重地按在赵菘的肩上,“老先生,贾琮已经奉朕的旨意,将临安伯府抄了,如今,其通敌的人证物证俱在,只等贾琮将其送京三司会审了。这件事,朕暂时只告诉你,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说完,皇帝直起身来,吩咐宋洪,“去将几位阁老叫进来吧,事儿还没有议完呢。”
进来的人先是行礼,人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赵菘的身上,他如同一尊雕像一样,从侧脸上倒是可以看出,其面如死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今年一年结算的账目,眼下也没到了要签字画押的时候,你们几位老先生再议一议,回头和明年的预算一起呈上来!”
颜惟庸正要说话,却听到赵菘已经接过了话,“是,臣遵旨!”
赵菘一个首辅都不说话了,颜惟庸能说什么,满腔狐疑也不好在御前过问,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来了。
“朕好久没有和几位老先生一块儿好好议事了!宋洪,你这狗奴才,还不搬几个绣墩来,让老先生们坐着说话!”
皇上这是怎么了?颜惟庸等人心头装满了问号,且看赵菘明显改了态度,他们各自心中也十分不安起来。
泰启帝身在皇室,自是打小儿将“势”与“术”研究得透透地,运用自如,只不过以前,这“势”不在他的手里,他空坐帝位,形同傀儡。
“皇上,臣今日进宫,也正好有事要请奏皇上!”赵菘多年首辅,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他知道皇帝手中握了他的把柄,眼下既然不发作,还能让他做事,他暂时也是安全的。
他赵菘辅政多年,门生故旧遍及天下,皇上眼下还要和太上皇打擂台,也不会轻易动他。
还不如好好做事,寻一线生机。
君臣二人默契地达成了一致,在议论贾雨村一事上,赵菘很出力,“贾雨村虽为两榜进士,颇具才干,却狠有些贪酷之弊……又恃才侮上,当日是被他上峰参了基本,被革职罢免。其后,适逢圣上登极,奏准起复旧员,这贾雨村走了荣国府的路子,再加上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助力,谋了金陵知府的位置。“
颜惟庸等人越发惊讶,纷纷侧目,首辅这是打算好好辅佐皇上做盛世之君了?
其中必有蹊跷!
中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李句同忙接过了话茬道,“皇上,贾雨村此人昔年在地方任事,便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虽学圣人之言,却生情狡猾,擅纂礼仪,臣以为此人不可再用,当革职罢免,臣提议命昭勇将军派人将贾雨村押送神京,备三司会审!“
没有点政治敏感度,李句同也进不了内阁,坐不稳位置。
“臣也以为可行!”武英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顾铭臣虽十分不愿意听到贾琮这個名字,此时却不得不先表态。
否则,一旦内阁达成一致,他今日出门之前,内阁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皇上原本就容不下他。
现在不知道为何,内阁开始站皇上这一边了。
这于他实在不是个好信号。
“那就这么着,金陵知府的位置,吏部这边可有人属?”皇帝问李句同。
吏部管铨选,原本五品以下的京官和四品以下的地方官由吏部部选出任,但贾雨村这件事拜贾琮所赐,闹得有点大了。
再,金陵府知府一职,与寻常地方知府不一样,乃龙盘虎踞之地,大顺朝初建之时,定都于此,后世宗迁都至神都,这里被定为陪都,称应天府。
应天府知府位置比别的知府位置,高了半级。
本来,李句同也没想这件事,在说起贾雨村的时候,心头已经在急思了,他这吏部尚书也不是吃干饭的,很快便想到了人选。
泰启帝问起,他忙倾身答道,“回皇上的话,臣有个提议,从昭勇将军呈上来的奏报看,贾雨村这个案子,金陵知府同知黎逢处理得尚可,断狱、定谳也极准,况黎逢本也是两榜进士出身,资历足够,臣以为可将其调往宁波府任知府,宁波知府调任扬州,扬州知府钟况可调任应天府知府。“
当日贾琮扶灵往江南,在扬州码头停靠,扬州知府钟况避而不见,并未去码头迎接,贾琮心中料是不悦的。
但况钟此人却是个能臣,颇能做实事,若贾琮不喜,却也挑不出反对的理儿来。
这便是李句同的一点心思。
转了一圈,但暗合规矩,如此,泰启帝也觉着李句同是用心了的,这番调动也合了他的心意,点头道,“尚可,就按照这个拟旨吧!”
贾雨村的事议完了,皇帝这才说起抗倭的事来,“这一年来,我东南水军,屡战屡胜,倭寇来犯,都是有来无回,倭患清除,朕打算召贾琮回来,大军还朝,必然要论功行赏,这功赏之事,徐卿怎么看?“
泰启帝觉得,自御极以来,唯有这一次内阁奏对才正常,他也品尝到了九五之尊,一言九鼎的威严。
阁臣与皇帝之间相互配合,这朝政事才能办得轻松。
泰启帝自然知道,他手中若无那账本,眼下,这些人怕是依然会站在太上皇一边,国家朝政在这些股肱大臣们的眼中,远不及权势富贵重要。
但正如赵菘所料,泰启帝暂时没有动内阁的打算,事发突然,泰启帝来不及布局,且若眼下泰启帝贸然将内阁中人全部革除处置,引起朝局动荡,便是一步臭棋了。
君臣之间,暂时进入了蜜月期。
看了一眼内阁几位的便秘脸,泰启帝的心情莫名就好起来了,叹了一口气道,“朕也在犹豫,赵咨璧那边盐政正在革新,他双拳难敌四手,朕不知道要不要把他留在江南再多呆上一年?”
泰启帝原本有这个打算,此时,赵菘忙接过了话,“皇上,贾元泽如今已经是三品昭勇将军的爵,若是论功行赏,以其功劳,倒也是可晋二品定国将军位。”
皇帝沉默不语,显然对赵菘的话不以为然。
赵菘见此,心头咯噔一下,贾琮这圣眷是不是太隆了些?
兵部尚书徐昶琢磨着道,“皇上,贾琮平定东南海域,倭寇不敢来犯,了结大顺数十年倭患之苦,臣以为此举堪比攻城夺地之功,贾琮虽年幼,亦可封伯。”
宁国伯?皇帝想了想,觉着这封号不怎么好听,况且,此时这些阁老们,根本不知道贾琮到底立下了什么功劳。
一是抗倭,二是火器,三是惩治通倭海商,为朝廷带来了大量收益,而对皇帝来说,最为重要的是,贾琮还为他开辟了一条今后挣钱,增加国朝收入的通道,那就是税收。
这可不仅仅是攻城夺地了,而是绵延国祚之功!
“朕以为,以贾琮之功,当可封国公,不过,眼下他年纪尚小,来日方长,朕就先晋他个侯爵,等将来他再立下功劳!“
“皇上,以贾元泽的能为,将来建功立业指日可待,臣以为若一下子到了侯爵,将来怕无封赏余地。”顾铭臣心里酸溜溜的,贾琮这爵位晋升得也太快了,少年侯爷,旷古绝今。
“岂会封无可封?他敢立功,朕敢封赏,他敢立下大功,把建奴斩尽杀绝,朕敢封他异姓王,把那片黑土地封给他做食邑。”
这话就有点大了,若贾琮在,无论如何都会被感动一番,但落在内阁这些人的耳中,却觉得惊悚。
皇帝主要也想让贾琮回来,他一个人在朝中孤掌难鸣,内阁这些人眼下虽然听他的,但若想彻底整顿,却需要帮手,贾琮在江南雷厉风行,对他尽忠尽责,关键敢对贾家那些老亲下手,这让皇帝感觉很贴心又安心。
还是个少年,自幼在贾家受尽冷眼,后又失怙,若他能够将贾琮作子侄辈看待,贾琮能不对他效死吗?
从临敬殿出来,颜惟庸就很想问首辅大人,究竟皇上说了什么,才让首辅改弦更张,以后太上皇那边要怎么办?
赵菘却是目不斜视,一直进了内阁值房,在他那间公房之中,他才低声说了一句,“临安伯通倭,被贾琮抄家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瞬间苍白,浑身如坠冰窟,谁也没有想到,贾琮的胆子竟然这么大,他干出这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就不怕把天捅下来吗?
可眼下,阁老们都知道,这少年简在帝心,皇帝竟然放出了敢立他是异姓王的话,可见其圣眷之隆。
江南那边的情况,随着贾琮密奏到了皇帝这里,很快,贾琮的奏疏便于次日到了朝堂,朝野震动,事先被皇帝打了预防针的阁老们,也是震惊不已。
昨天,只知道临安伯通倭,被抄家,今日江南五大世家都被贾琮拿住,皇帝直接在朝堂上下了旨意,着忠顺王为钦差率锦衣卫下江南,查抄江南黄、郑、李、袁、孟五家,这五家所出子弟全部革除功名,五代以下,不得科考,不得入仕。
一个家族就这样败了下去,一夜之间而已。
有人惶恐,有人震惊,有人唏嘘,也有人幸灾乐祸,观望的也不在少数。
文官中,也就内阁几位阁臣,还有各部的侍郎心情复杂,但看阁臣们还算冷静,侍郎们惶恐片刻,也都渐渐地冷静下来。
唯有武勋,站在首位的忠顺王除了震撼,别无他想,想着要做钦差去江南,如何办好这个差事,又想到贾琮这小子,不愧是他女儿看中的人,搞事儿的本事真是比天大。
胡思乱想一阵后,忠顺王领了旨意。
北静郡王水溶一张美玉般的脸上,明星般的眸子阴沉如水,奏疏上说,东海将军李继宗,一等子侯侯孝康和缮国公之孙石光珠均通倭,与倭寇沆瀣一气,对抗朝廷的水军,在战争中丢了性命。
身为武将勋贵,没有马革裹尸本就是一件丢人的事,如今却还通倭,与朝廷对抗,死了都要牵连家族,贾琮这一招是真狠!
他才多大的小子,手段就老辣到了这一步。
北静郡王觉得自己大意了,他侧目朝王子腾看去,见他眼观鼻,鼻观心,站着不动,心里不由得一阵气闷,王子腾以为接管了以前贾代化的京营节度使,有皇上的支持,没有他们四王八公的,就能有一番作为了?
王家这一辈话事人,还是差了些儿火候。
此时,北静郡王心里对王子腾是不屑一顾,对贾琮却是恨之入骨,两相比较下来,他对贾琮反而更重视一些。
“宋洪,贾琮不在,你一会儿亲自去一趟宁国府颁旨,贾琮抗倭寇,靖东海,清国贼,立下这赫赫功劳,乃国家干城,朕不吝爵位,封其为宁国侯,内阁已经拟旨,礼部已经备案,这圣旨也当尽快颁发下去。”
“皇上,臣有本!”北静郡王一个跨步站了出来,“昭勇将军贾元泽的奏疏上说,临安伯通倭,东海将军李继宗通倭、侯孝康和石光珠也通倭,不知贾元泽是否有证据?臣以为,这封爵的旨意不如先缓一缓,待有司定案之后,再论功行赏。”
果然武勋和文臣还是不一样啊!赵菘朝北静郡王侧目,他不信北静郡王与临安伯没有瓜葛,却依然如此有恃无恐,这就是武勋的跋扈之处了。
手握兵权,比文官靠正气傲骨生存,自然是有底气多了。
皇帝显然也明白,武勋的底气从何而来,他原指望王子腾能够通过京营节制武勋集团,没成想,这也是个没用的。
只能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果没有贾琮做出这番亮眼的成绩来,王子腾在皇帝跟前诉诉苦,皇帝肯定还会体谅他的难处。
眼下,皇帝实在是体谅不起来,越是如此,皇帝便越是寸步不让,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北静郡王,“朕记得这东海将军当年是水溶你举荐的,这么多年在宁波抗倭,倭寇越抗越多,若非贾琮,朕还真以为那倭寇长了三头六臂呢!”
“皇上,臣惶恐!臣以为当派钦差前往江南巡察,倭寇是否已经全部扫清?战场上,也不是没有杀良冒功之事。”
皇帝笑了笑,对赵菘道,“老先生,你以为呢?”
赵菘现在听见有人要把贾琮留在江南就不好受,五大世家已经没了,江南文盛一日不可再现,若贾琮不回来,依贾琮那脾气,必然会插手盐课之事,毕竟,他丈人也在江南。
“郡王爷,江南繁盛之地,流寇乱窜,自来就有流寇与倭寇勾结之事,不知王爷说的杀良冒功,这‘良’指的是流寇还是寻常百姓,若是寻常百姓,江南各州府还从未有官员下辖百姓被官军杀死的奏报。”
说完,赵菘朝泰启帝拱手道,“皇上,臣请尽快颁旨,封赏有功之臣。”
“臣附议!”
“臣附议!”
……
武勋人人都惊呆了,头一次看到这些着飞禽补子的文官如此齐心,支持皇帝晋封武将功勋的,从来都是武将要封爵,文官们想尽各种办法阻扰。
国家重器,不可轻授。
这贾琮,究竟给这些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好年轻的侯爷啊!
这功勋还是他自己挣来的!
荣国府里,荣庆堂中,老太太才午睡醒来,鸳鸯和琥珀一头一尾,一个在为老太太按头,一个在为老太太捶腿,地下,熙凤和李纨带着迎春和探春两姐妹,还有宝玉,在说些凑趣的话儿,哄着老太太开心。
门口打帘笼的丫鬟说了一声,“太太来了!”
屋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一双双眼睛都看向门口,迎春姐妹忙站起身来,迎了过去,却看到王夫人眼圈儿红红的,边走边抹着眼泪进来。
老太太也惊着了,起了身,心里头突突地跳,不等王夫人开口,就问道,“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她这个儿媳妇,也不至于和儿子,为了小妾的事,闹得不好看,再说了,多大年纪了,政儿如今连赵姨娘房里都去得少了。
王夫人才接了薛家的信,得知薛蟠为了和人争抢一个小丫鬟,与人起了冲突,也没把人打得怎样,就被关进了大牢。
原本应天府知府贾雨村是她家里使了力气才起复的,这事儿,若是在贾雨村的手里,他们连个招呼都不用打,便是把人打死了,也挨不着蟠儿什么事,谁知,贾琮那个短命的,竟然趁着这事,把贾雨村也害了。
应天府那边,薛家使不上力气,蟠儿被关在牢里已经快两个月了,到现在都弄不出来。
适才,她也派人去问了王家,得知,贾雨村已经被革职要锁拿入京,蟠儿这桩案子要等新任知府到任后才能审讯定谳,说不得正要被笞四十,那不是要了蟠儿的命吗?
以为谁都跟贾琮那贱妇生的一样,出身卑贱,皮糙肉厚?
蟠儿可是她妹妹的独苗苗啊!
王夫人落下泪来,她自恃身份也不好干嚎,只道,“老太太,想当初,我和老爷在琮哥儿的事儿上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真不知道琮哥儿怎地就对我这么大意见,他若是冲着我来也罢了,何苦把亲戚们都拉扯上呢?”
贾母没听明白怎么回事,王夫人便收拾了一下心情,将事情的首尾说了,“老太太,我那妹妹寡妇失业的,妹夫过世后,就守着两个孩子过活,何等艰难。薛家与贾家也不是假亲戚,琮儿在江南,威风八面,不说亲戚亲里的,照顾些,先是让蟠儿出了那样大的丑,我妹妹专程上门赔礼,花了银子,这且不算了,如今竟然把蟠儿打进了大牢。
老太太,适才宝玉的舅母又派人来说话,还问我,是不是昔日苛待了琮儿,老太太,您说,我在娘家,还有什么脸面?“
贾母叹了一口气,很是为难道,“你也知道,我在他面前也是说不上话,但凡他还把我当个长辈,肯听我一句半句的,你让我去说,我又如何不去说呢?”
熙凤在一旁眼珠子转来转去,虽然她也不喜欢薛蟠那个人,但都是小时候顽闹结下的仇怨了,长大了,谁还记得那些个,且薛姨妈也是她王家的人呢,哪能不管?
“老太太!”熙凤走到了老太太跟前,扶着她的胳膊,“依我说,老太太在琮兄弟跟前说不上话,有个人在他跟前是说得上话的,不如,让这个人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