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熙堂内,地龙烧得很旺,一盆水仙被热气蒸熨得透出淡淡花香,夹杂着熏笼里袅袅而出的百合香味,沁人心脾。
黛玉端坐在罗汉床上,她约十二三岁,身量渐长,秀郁云鬓上一支凤朝阳的发钗熠熠生辉,将她一张玉容仙姿的脸映衬得光芒四射,气势十足。
熙凤心中不由得暗叹了一声,昔年在荣庆堂里,那个怯弱不敢看人的小姑娘到底不见了,这些年跟在贾琮身边,也不知道怎样的娇生惯养,将她养出了这般气势,这娇憨的性子来。
便是她这些年打理西府,人前人后称得上一句威风凛凛,可比起黛玉这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孤傲之气来,终究色厉内荏了些。
妻凭夫贵,还未及笄,也未圆房,人家就已经是正三品诰命了。
“凤姐姐,这会子有什么话,你也可以说了。”黛玉声音娇柔婉转,脸上挂着恬淡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客气疏离的笑容,慢条斯理地道。
似乎,方才被宝玉惹得气急败坏的羞恼,不曾发生过。
这份气度,也着实不俗。
“林妹妹,你既然问起,我也就不怕讨你的嫌了。金陵薛姨妈家里,我那薛大哥哥如今还在牢里关着,琮兄弟在江南那边也是位高爵显、威风八面的人物,薛大哥哥那点事算啥啊;
就算得罪了琮兄弟,改日等薛大哥哥进了神京,我让薛大哥哥做东,好生儿给琮兄弟赔个不是,弟妹从中间帮忙说几句好话,让琮兄弟高抬贵手,别和薛大哥哥过意不去,落在外头人的眼里,一家子亲戚闹成这样,让人笑话!“
不得不说,熙凤实在是個伶俐人物,一席话说得处处都符合长嫂身份,敲打的意思含在这些软话里头,不细细听,还真是听不出来。
黛玉清秀丽婉的玉容如四月天里绽放在枝头的雪白梨花,嫩蕊芬芳,她笑了笑道,“凤姐姐,我打小儿跟着琮哥哥,是他教我读书,督着我明理,常常说,女儿家虽不能多事,却不能不晓事。琮哥哥和薛家的事儿,究竟是官场上的事,还是私人恩怨,我并不知道。
若薛家大爷不幸行了不法之事,琮哥哥若从旁干预,便是犯了朝廷法度,若薛家大爷清清白白一个好人,朝廷自有明断,绝不会冤枉了他。
依我说,凤姐姐还须回去跟太太说,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也犯不着急成这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薛家大爷杀了人要偿命,亲戚们才急成这样,落在外人的眼里,平白惹人笑话。“
熙凤一张脸青红交白,府里上下还都说她一张嘴不饶人,十个会说话的男人都说不过她呢,如今看来,她离这琮儿媳妇真是差远了。
尤氏也不由得朝黛玉看去,她与黛玉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有一年了,江南女孩儿生得骨架子小,娇娇柔柔,处处都透着些娇气,衣食住行不论哪一样都讲究,她原以为是个被娇宠惯了的,底下的人对她伏气,不过是看在她夫君的份上。
哪里曾想,竟然也是厉害的,被人惹毛了,是如此不讲情面。
尤氏却又觉得好笑,自己真是活糊涂了,好歹是跟着贾琮那样的人三年,便是泥菩萨也要被调教出七分火气来呢,更何况也是侯门千金,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书香簪缨之族,哪里就是个好相与的呢?
探春却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黛玉,以前只觉着黛玉小性儿,有什么事都喜欢沉闷在心头,如今一看,身上倒有几分旁人没有的气势,竟有点女霸王之姿。
想到这里,探春不由得好笑起来,“林姐姐这张嘴,我今日算是伏了,竟是全拿了凤姐姐的话在驳凤姐姐呢,偏又让人挑不出理儿来。”
最难受的自然是凤姐了,她何时饶过人了,两手一摊,索性耍赖道,“好弟妹,我也是今日才见识了你这张嘴,我也是伏了,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呢,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我也不怕了,索性跟你说吧,今日是老太太和太太打发我过来的,亲戚跟前,总这么着也不是事儿。
姨妈跟前就这个独苗儿,一直关在牢里,姨妈是觉也睡不着,吃也吃不好,若有个三长两短,琮兄弟面儿上也不好,落个逼死亲戚的名声,叫人怎么说?要不,弟妹你去跟太太分说去?”
尤氏嗤笑一声,她往日里和这位做妯娌的时候,虽然她居长,又是个族长夫人,却因出身不显,没少受她的气呢,正要帮两句腔,晴雯就冲了进来,嚷嚷道,“奶奶,宫里的天使来了,正在前厅等着,请奶奶快些换妆,前头接旨去!”
熙凤吃了一惊,习惯性地站起身来,厉声问道,“说了是什么旨意?”
晴雯此时也是乐翻了,抬眼朝黛玉看去,笑道,“说了,咱们二爷晋爵了!”
黛玉也知道不会是坏事,却依然难掩激动,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是圣恩了!”
熙凤听在耳中,总是觉得这话似乎透着什么意思,倒是惜春年幼,嘴快,道,“说不得又是沾了东府的光呢!”
她虽是东府的千金,可从前养在西府的时候,东府这边的哥哥嫂嫂从来不过问她一言半句,她对东府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及至后来,贾琮把她接了过来,娇生惯养下,小时候那些伤心事也都不记得了,性情也开朗了很多,调侃起来,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探春却是拧着惜春的脸颊,“你怎地也跟着琮二嫂子诙谐起来了?”
“她哪里是诙谐?她分明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熙凤总算是回敬了一句,心里又是酸溜溜的,不知道贾琮这次晋爵,是晋什么爵位,他已经是三品昭勇将军了,难道这次封的是二品什么将军?”
黛玉年纪小,颜色正嫩,妆容上也简单多了,只换了一身诰命服侍,便在丫鬟的陪同下,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前面去。
贾平正陪着前来宣旨的公公宋洪坐着喝茶,听说后头奶奶们来了,贾平忙让将一干亲卫小厮们都清场出去,正堂里摆了香案,黛玉跪在最前面,后面呼啦啦跪着熙凤等人。
这些人都是看热闹的,毕竟以荣国府如今的地位资历,几年到头都接不到一份圣旨。
如今跟着接一遭儿圣旨,将来也好说,自己是见过世面的。
“贾夫人,咱家今日来一共是传两道圣旨,一道是给宁国侯的,皇上下了恩旨,晋昭勇将军为宁国侯,侯爷如今人在江南,咱家这边传了,再派人去江南宣诏;另一份圣旨才是给夫人的,妻凭夫贵,侯爷既然晋了爵,夫人以后就是侯夫人了!”
熙凤的脑子里道道惊雷响过,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她完全没有听明白,等最后一道“钦此”的声音落下,黛玉领着人谢恩,她才跟着喃喃道,“谢主隆恩”,可这隆恩与她什么关系呢?
贾平送走了宋洪,中间自然没有略过给一个大大的红封,宋洪摸着薄薄的红封,皱纹横生的眼角噙着深深的笑意。
他临走前抬头看了一眼贾家的门楣,直叹少年英豪,路过荣国府的时候,又是嗤笑一声,长房孙子,出继给人家做继子,依今日天子之心性,说不得这边的门楣还能不能保住呢?
荣庆堂里,贾母和王夫人正焦急地等着,贾母歪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王夫人微垂着双眸,正捏着手中的佛珠,唇角翕翕,虔诚不已。
外头突然一阵喧阗起来了,二人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睛,贾母抬眼朝窗外看去,琉璃窗上雾蒙蒙一片,模糊不堪,自是什么都看不见,王夫人站起身来,朝外喊了一声,“发生什么事了?”
门口打帘子的丫鬟进来了,“回老太太,太太的话,东府那边,天使来宣旨了,听说琮三爷晋爵了!”
“晋爵?晋什么爵?”王夫人只觉得一阵气闷,好端端的,晋什么爵?嫌这家里的事儿不够乱吗?
就在这时候,熙凤领着探春和宝玉一阵风儿进来,“哎呦”一声,快步走到了老太太跟前,向着老太太道,“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您老的孙儿琮兄弟啊,这一次可是为祖宗争了脸面了!”
贾琮过继到东府不假,贾琮是贾母正儿八经的亲孙子也不假,熙凤这马屁拍得也是格外高明,直接将贾母脸上拍出了满脸褶子来,宛若那开在深秋的飞鸟美人,细细的皱纹朝从眼角朝鬓角脖子延伸。
“恭喜老太太!”
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们听得这话,人人上前来讨喜,乐得贾母嘴都合不拢来了,拍了一下伸手朝她要喜钱的熙凤一把,“你都没说晋爵的事儿呢,晋了什么爵位?”
不待熙凤说话,旁边的王夫人便酸溜溜地道,“还能是什么?之前不是沾了东府那边敬老爷的光,封的是四品将军,后来晋成了三品,如今左不过是二品罢了!”
“就算是二品将军也是很有能为了,他才多大点啊!”
贾母此时看王夫人就有些异样的眼神了,正如熙凤所说,贾琮再怎样,也是她的孙子,这是血脉相连的,纵然贾琮不待见她,可若是底下的儿女子孙不孝顺,贾琮还能眼睁睁看着不成?
况且,黛玉还是她外孙女儿,且等贾琮回来了再作计较。
熙凤这时候就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宝玉虽知道底里,可因为接二连三在黛玉和晴雯跟前碰壁,他就有些提不起劲儿来,再说了,贾琮晋爵与他何干,他一心都是晴雯,想着如何让老太太帮他把晴雯从贾琮屋里要出来。
探春便道,“老太太,琮二哥不是二品将军。”
“那是什么?”王夫人不满地道,这个庶女,简直是不识抬举,瞧着先前还敢对宝玉不满,她之所以将探春这庶女养在跟前,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面上涂彩罢了,要说对探春多喜欢,那就有些天真了。
只有探春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才会有这样的错觉,也会恨不投生在太太的肚子里。
“不是说晋爵吗?难不成是你们听错了,降爵了?”
“不是,琮儿现在是宁国侯了!”宝玉没好气地道,他百无聊赖地歪在贾母的罗汉床上,眼睛看着屋顶上的承尘,心头想着左右不过是一群国贼禄蠹罢了,不知道这些人在欢喜什么?
“侯爵?你是说琮儿他晋了侯爵?”贾母只恨自己年老耳背,别是听错了吧?
“可不是,要不是我陪着林妹妹一块儿接的圣旨,我都不敢相信呢!老太太,您说说看,琮兄弟在江南那边到底立了多大的功劳啊,皇上竟然赏他侯爵,听说是超品呢!”
“这……快,快去请老爷来!哎呀,这么大的事,琮儿也不回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是要祭祖告宗的事啊,他不在,这告慰先祖,要怎么办?”
贾母说起来,又想起一遭儿事,“还得问问,这天大的喜事,该如何庆祝,凤丫头,你回头去那边跟玉儿好好商量一番,定日子,摆酒席,宴宾客,我担心她年纪小,没操持过,你得好生帮她,不许偷懒耍滑!”
“瞧老太太说的,这不是瞧不起人吗?我是那样的人?”熙凤笑道。
王夫人心头不忿,这贾琮能有多大本事就晋了侯爵,说不得宫里是看在敬老爷的份上。
当初若是她的宝玉出继到那边,这侯爵就是宝玉的了,贾琮分明是抢了她儿子的气运。
想想,王夫人一颗心就疼得连气儿都喘不过气来了。
好在怎么地,贾琮也是只纸老虎,在江南可以耀武扬威,糊弄皇权,等回了京,且看宝玉的舅舅如何戳破他,多大的年纪,就领兵打仗,说得轻巧!
王夫人脸上却是半点不带出来,笑道,“琮儿如今当上了侯爷了,想必,之前你薛大哥哥得罪他的那点子小事,他是不会放在心上了,你过去,外甥女怎么说?”
王夫人特意强调了外甥女,自然是有一番深意的,她好歹是黛玉的长辈呢,舅母的话不能不听,舅母的脸不能不给。
熙凤却是非常为难,她眼看着隔壁起了高楼,如今巴结还来不及呢,自然不好给黛玉添堵,道,“才说了一半儿的话,天使就来了,话也没说完,我还要拉着林妹妹说,东府那边跟咱们这也一样,底下丫鬟婆子一哄而上恭贺讨喜,这会子那边正撒钱呢,我也只好先过来了。”
“后头总有说的机会,宝玉他娘,你也别太过焦心了,金陵离这里又远,一封信走十多天,这会子功夫,说不得薛家哥儿已经被接回去了。”
金陵城中,府衙大牢里,薛蟠已经在里头待了近三个月了。
凛冬已至,大牢里阴暗潮湿,寒气彻骨。
两日前,因薛家送来了狐皮大氅,还没到薛蟠的身上呢,狱卒便抢走了。
薛蟠没有一身正气可抵御风寒,冻得受不了,在牢里上蹦下跳发疯骂人,自然是拿“舅舅是京营节度使”“姨父是荣国公府的”这种话来威胁人。
狱卒听得烦不过,将他提出来,依例用了一次刑。
如今,薛蟠屁股蛋儿上开了花,坐也不能坐,趴在地上哀嚎。
他披头散发,面上身上污垢几寸厚,一身囚服本来就单薄,破烂不堪,状若乞丐,哪里还有昔日富家公子的半点风范。
薛蟠的奶公老苍头提着食盒,一路银子开道,来到了牢房前,看到薛蟠的惨样儿,也是震惊不已,老泪纵横,忙过去喊道,“哥儿,你怎样了?”
薛蟠抬起头来,看到老苍头,如看到了亲爹一样,爬过来,一把抓住牢房门,“快,让他们放我出去,我要死了,老苍头,你也不想你奶儿子死在这里吧?呜呜呜,让他们放我出去,花多少银子都行!“
老苍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安抚薛蟠道,“太太已经在想办法了,求了多少人,京中也去了信了,大爷还是耐心再等两天吧!”
看到上次送过来的裘衣并不在薛蟠身上,老苍头也明白怎么回事儿,他只服侍着薛蟠吃了一顿饱饭,又塞了些银子给狱卒,不指望狱卒对薛蟠有多好,只求留他一条性命便罢。
薛家的正堂里,薛姨妈已经等得无比焦急了,在屋里转来转去,唠叨着,“那牢里自是不能待人的,这天儿都冷成这样了,上次送去的裘衣是上好的雪貂裘,你哥哥穿着应是能抵御几分寒气吧?”
越说,心头真是疼得越厉害。
薛宝钗丰润、白皙的脸上笼着淡淡的忧愁,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里透出沉思来,她心里可不抱着这样的奢望,那貂裘原就不该往牢里送,只是母亲疼惜儿子,她也担心兄长,心里存了一分万一。
“妈,先别乱想了,一会儿等老苍头回来了,看是什么情况,咱们再想办法。”宝钗柔声道。
薛姨妈着急上火,嘴上长了一溜儿燎泡,一屁股往罗汉床上坐下,“你说你哥哥,惹那杀才做什么?那花魁,他要,就让他要了去,天底下这般贱妇哪里还少了?非要和那杀千刀的争个高低,哎呦,你姨父家里怎地出了这样个货色啊!”
宝钗黛眉紧锁,明眸微敛,总觉着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但不管是怎样的误会,如今他们薛家是万万得罪不得这少年权贵了,说不得还是要说服妈,上门去和人低个头。
外头听说老苍头回来了,薛姨妈便忙让人摆了屏风,她和宝钗坐在屏风后面,老苍头在外间回话。
“大爷如何了?”薛姨妈迫不及地地问道,“在牢里可还好?上次送去的裘衣都穿上了吧?”
老苍头跪在地上,做出悲痛不已的表情来,“回太太的话,哥儿在牢里吃得那个苦,奴才见了,实在是不落忍啊,那裘衣不知道被牢里什么人抢走了,哪里落到了哥儿的手里,瞧哥儿的模样还用了刑,哥儿连坐都不能坐……”
老苍头话未说完,薛姨妈一着急,两眼一闭,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