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听说一个“贾”字,心头一沉,着急地问道,“是贾琮吗?”
船老大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薛蟠,他不知道贾侯爷的名号,但也知道,堂堂侯爷,这么直呼其名,分明就是寻死之途。
“这我可不知道呢,想必这天下也没有几个侯爷,这般年轻的侯爷更是没有,又姓贾,想来也就那一個人了。”
薛蟠欲哭无泪,拍着榻吩咐丫鬟婆子去喊薛姨妈和宝钗过来,船老大自然就被人带了下去。
薛姨妈以为又有什么事,急匆匆地和宝钗过来,进门就喊道,“我的儿,你怎地了?”
薛蟠哭丧着脸,“妈,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薛姨妈和宝钗双双一愣,“回去?回哪儿去?”
“自是回金陵去!”薛蟠将方才与船老大的话说了,“谁能想到,贾琮他也跟了过来啊,这分明是不给我活路啊!”
宝钗一时有些气闷,忍不住道,“哥哥,咱们老早就做好了进京的准备了,家里的一些铺子产业也都处置了,一心奔着进京,哪是一会儿说去,一会儿说回这么轻易简单的事?”
薛姨妈落泪道,“儿啊,你是知道你哥哥的,他是被那杀千刀的整怕了,眼下怎么办才好呢?”
上京的路,都已经走了一大半了,若说早些发现这杀千刀的跟了过来,他们也好早……,早也不是个事儿啊,正如宝钗所说,他们这次是将家业从金陵转移到神京来,不可避免地便宜处置了不少产业。
要是又灰溜溜地回去,前头丢的那些,岂不是白瞎了?
薛姨妈心里对贾琮的恨意自是到了极点,薛蟠也是一阵胡思乱想,嚷嚷道,“妈,难不成,他知道我要上京,故意跟了来的?妈,他不会要我的命吧!”
宝钗叹了一口气,“哥哥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是堂堂的侯爷,身上担着担子,此次上京,说不得是奉了皇命,恰巧与我们同路罢了。若他果真要与你过不去,何至于自己亲自来?”
薛蟠方才松了一口气,想到以后在神京,又是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他顿时都屏住气了,大气儿都不敢出了。
“我的儿,你也别怕,他再是什么侯爷,还有你舅舅和姨父呢,他再不敢像在金陵的时候对我儿那般。况,我听说这贾琮是从西府过来的,原先是西府大老爷的庶子,西府的老太太还是他的嫡亲祖母呢,咱们去了,是要住在西府的,我和你妹妹多去老太太跟前走动,真有个什么事,我就不信,他连老太太都不怕。”
薛蟠方松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先前想着神京城里好玩儿的比金陵多得多,龙气蒸蔚之都,繁华阜盛之地,姑娘肯定与秦淮河上的花娘们不一样,种种,让薛蟠暂时将对贾琮的恐惧压了下来。
薛姨妈和宝钗回到了内舱里,两人坐在窗前的榻上,薛姨妈叹了一口气,道,“那贾琮不是在金陵当差当得好好儿的,怎地又跑回来了呢,真正是应了那句话,冤家路窄。”
宝钗觉着这舱内有些气闷,用一方香帕朝着一张芙蓉玉容扇了扇,柔软的声音道,“妈,我听说姨妈家,东府和西府一墙之隔,两府上的下人们也是素有往来,咱们既然投奔了西府去,将来还是少说这些话,省得给姨妈添麻烦。”
“是这个话,这也要怪你哥哥不争气。”
说着,薛姨妈又看向女儿,若女儿这次能够被选上,薛家的门楣说不得也可以跟着改一改了,省得被人欺负了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宝钗一看她母亲的眼神,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心中虽难免期待,也有些害羞,低下了头来,想着也不知道前头是怎样一条路在等着她呢。
这也要怪贾琮,他路过扬州的时候,船在扬州码头停靠,他去了一趟巡盐衙门,翁婿二人促膝谈心了半夜,次日起得迟了一些,耽搁了半天时间,赶上薛家的船时,已经到了汴州。
此后无话,前后船只晓行夜停,等到了码头,已到了二月上旬。
贾琮因路上有耽搁,沿途一些官员闻讯而来,他少不得出面应酬,薛家的船便一直走在前头。
下了船,薛家又租了马车,驮了箱笼,往京中赶去。
坐在船上的时候,尚不觉得,等马车行驶在路上,看着道路两旁,村野里鸡犬不闻,流民如潮,人人都噤若寒蝉,只埋头赶路,恨不得一步就飞进京城去。
走不多远,路便越来越不好走了,眼看着就要进深山野林子了,此时,不仅仅老苍头觉着不对劲,薛姨妈从马车内往外看,也觉着不大妥当,忙命人停下马车。
马车也不听指挥了,越发走得更快了,两边都是深山,他们走在了山道上。
薛家内有一个张德辉,年过六十,自幼在薛家当铺内揽总,是老人了,这次租车轿便是他出的力,问了两三家,只这家最便宜,他贪中间的一道过手费,选了这家,此时上前去交涉。
“大爷,第一次从南边过来吧,这边前两年路还好走,如今是越来越不好走了,换哪家都一样,再拖延一会儿,前头投不着驿站了,就要在野地里过夜,到处都是流寇土匪,你这桩生意,我们可不敢做了。”
这车轿把头的是个中年汉子,头戴网巾,身穿短袄,腿上绑着绑腿,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走在冰天雪地里,牵着骡子,并不停步,朝前头的老林子走去,言语强横,无所顾忌。
张德辉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了,看这情形,知道遇到了不好招惹的,看来今日不破一番财是不可了,忙拱手道,“这位大哥,咱们这主家不是别人,从南边来,往京中投靠权贵亲戚,若兄弟手上一时不凑手,既是遇到了就是有缘,兄弟这就去跟主家说,奉上一些银两,还望大哥高抬贵手。“
这中年汉子名叫王二,去年一年,渭北久旱不雨,草木枯焦,乡民外逃,饿殍载道,县里不但不减免租税,拯民生死,反而不断加派赋役,严令衙役下乡督责税赋。
老母饿死后,王二便离开了家乡,只身进京,打算谋一条生路,谁知进城的时候,因拥挤与一个穿绸缎的人起了争执,被城里的官吏逮进牢里关了数日,被扔出来的时候,他几乎饿死了。
这世道,不给人活路啊!
王二游荡出城,虽瘦骨嶙峋,可身材魁梧,便被人收编,成了附近山头的土匪一名。
王二斜眼看了张德辉一眼,见其身上也是穿着一身绸缎,一如他那日进城的时候与他争执的,非要说他的脚踩脏了鞋子的那人。
那人将他打了一顿不说,还状告他,他反而被投进了监狱。
王二恨死了这世道,也恨死了这些富人们。
眼见王二的眼中闪烁着仇恨,张德辉的心中暗叫数声“不好”,却不得不耐着性子道,“这位大哥,有话好好说,您且先等等我,我去和主家说,只要肯留我们一条命,钱财的事都好商量。”
张德辉此时也是后悔极了,早知如此,他也不贪那几两银子,他哪里知道,这皇城脚下,竟然还能遇到土匪呢?
王二也不怕张德辉逃了,这活他们做了不止一次了,纵然往上告,也是没有用的。
只要让他们这车马行接了活,前前后后就都是他们的人了,他们这些人,手上都是有过人命的,比起这些个富人家的护卫自是要强悍很多。
张德辉不好去和薛姨妈说,妇人家没什么见识不说,胆子还小,便去了薛蟠的马车边上,低声说道,“大爷,咱们运气不好,遇到了歹人了!”
薛蟠正昏昏欲睡,一听这话,激灵就醒了,腾地坐起身来,用力猛了点,屁股一阵疼,哎呦都不敢叫,“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怕是得破些财了……”
“哪个王八羔子敢招惹大爷,难道他不知道大爷的舅舅是京营节度使吗?”薛蟠气不打一处。
“大爷,人在屋檐下……”
张德辉的话没有说完,只见前头的林子里突然闪现出了约百人,朝他们包围过来,张德辉一见,两腿一软,一屁股朝地上坐去。
不远处的官道上,贾琮端坐在马上信马由缰地走着,身后扈从着亲兵卫队,再后面则是神兵营的将士匠作,两三个道士夹杂其中显得鹤立鸡群,大军跟在后面。
王朗独领着麾下百户军士在前面开路。
斥候狗蛋骑马飞奔而来,到了贾琮跟前勒住马缰,马儿扬起前蹄,一声嘶鸣,立在了原地,狗蛋飞身下马,“禀侯爷,前面遇到了一窝山贼,约莫三百多人,正劫了一支过路的商队,王千户已经派人盯上了,请侯爷的示下。”
贾琮心中嘀咕了一下,他是知道薛家走在他前头的,也是目前最大的一支商队了,可真是巧了,薛家被劫了?
不管是不是薛家,他既身为国家武勋,身上本就担着保国安民之责,就别说眼下正遇上了这档子事了,他岂能坐视不理?
“令王朗原地剿匪,再派人通知本地节度使,令其领兵配合!”
贾琮身上虽只领三品职位,但爵位超品,不论走到哪里,自然是与当地的最高长官对话,是以,贾琮一开口便是提到了本地的节度使。
“是!本地节度使乃是云光,小的这就去通报。”狗蛋翻身上马而去。
贾琮却是口中咀嚼着“云光”其人,原著中,秦可卿死了,王熙凤送葬的时候夜里宿在馒头庵中,馒头庵的姑子净虚就找熙凤说了一桩事,长安县内一大户张财主家里有个女儿小名金哥,在善才庵里进香的时候,被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了,这金哥已受了原任守备家公子的聘定,张家欲退亲,守备不依。
净虚托到了熙凤跟前来,说了一句“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而熙凤正是得了三千两银子,以贾琏的名义,修书一份给了云光,托云光拆散张金哥与守备儿子的亲事,云光久受贾府之情,这点事对他自然不在话下。
贾琮倒也并没有将心思放在小儿女的婚事上,他考虑的是云光其人,贾府如今又有什么情是他云光可以受的?
贾府一门两国公,百年来,在军中撒下的香火情想必不少,这一张人情网,便是最大的资源。
昔日,他根本没有资格触碰这份资源,如今他身上爵位更显,权势更重,将来自然以军中为重,是时候考虑这方面的事了。
到底,手上能用的人太少了,虽说如今大顺军中,想必已经将一个末世王朝军武该得的病都得了,可任何时候,总有卧虎藏龙之辈,且先有伯乐方有千里马,不同的人在不同人的手底下,起的作用,俨然不同。
贾琮这边思量着,另一边,宝钗已是从诡异的气氛中感觉到了不对,只是,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到了刀枪相撞的声音,她心头一惊,顿感毛骨悚然,手捏着帕子,捂在胸口上,一张芙蓉般的脸上已是花容失色。
“就在这里吧!”
只听到一个奇怪的口音在说话。
另一道声音道,“大王,是一个不留还是只留女眷?”
“年轻的留了,年纪大了留着干啥?你们要是不讲究,我也不反对!”
“大王,这里头还有个千金大小姐呢,生得……啧啧啧,一掐水儿直冒呢!”
“听说那老寡妇也还年轻,大王,让那母女两个一起伺候大王,那味儿……”
莺儿与宝钗同坐一辆马车,此时,纵然不敢撩开车帘子看,也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她鹅蛋脸儿上也是血色褪尽,咬着唇瓣,紧紧抓住了宝钗的手,“姑娘,怎么办?”
宝钗听了这话,已是羞愤欲死。
她纵有咏絮才,遇到这种情况,也是束手无策,只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淌过一张欺霜赛雪的脸,轻声道,“莺儿,到了那会儿,我也唯有一死了!”
莺儿心说,到了那会儿,姑娘怕是想死也死不得了。
但她自是不能劝说姑娘,这会儿去死。
薛姨妈这边,此时已经醒过神来了,一个尖嘴猴腮,瘦得跟麻杆儿一样的男子一刀挑开了轿子的门,看到里头有个母的乐得不得了,上前就要动手。
薛姨妈一声尖叫。
宝钗听到后再也顾不得,推向车门就要出去,被莺儿一把拖住,“姑娘,姑娘,你不能下去啊!”
“莺儿,放开我,都这个时候了,左不过一条命罢了!”
这一刻,宝钗心里已是一阵绝望,想到他们被迫从金陵到京城,如今在路上遭受羞辱不说,怕是连命都要丢下,只感到阵阵无能为力,能把人逼疯。
就在这时,突然,周围又诡异地静了下来,只听见一道浩然正气的声音道,“侯爷有令,缴械不杀,还不束手就擒!”
宝钗听到“侯爷”二字,抬眼看去,只见他们再次被包围了,触目所及之处,一个个军士手里端着火铳,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劫持他们的贼寇。
这帮贼寇早就被贾琮的斥候盯上了,王朗也派了人一直跟着,得了贾琮的命令之后,直接将人围起来,胆敢反抗自然是格杀勿论。
三百多人中,有刚刚被胁迫加入的流民,也有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王二等人已经不知道被围剿过多少次了,对他们来说,对抗官兵也是经验丰富,喊道,“兄弟们,和他们拼了,这些人都是一群废物,杀啊!”
王二唰地一声抽出了藏在马车夹板中的长刀,朝飞熊卫的人杀了过去。
飞熊卫可不是王二等人以前遇到了那些废物点心,是在东南战场上厮杀历练,真正从尸山血海中淌出来的铁血战士。
“杀!”王朗眉头一皱,一声厉喝,四周响起了砰砰砰的火铳声,见那些举刀冲过去的人,便如栽葱一般往地上倒去。
其余人等均是惊得呆住了,这些人与他们之间交手的朝廷军,大不一样啊!
一轮火铳射击之后,王朗率先朝这些胆大妄为的匪寇杀了过去,几乎顷刻之间,凡是举刀相向的反贼全部被剿灭。
宝钗从马车帘子往外看到了这一面倒的战局,虽阵阵心悸,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儿,但飞熊卫的强势屠杀深深震撼着她的心,也令他不由得想到了那位少年,这些人就是他手下带出来的悍兵勇将。
王朗留了一部分人下来打扫战场,又带了一部分人在投降的匪寇指引下朝其老巢杀了过去,剿匪务尽只是一回事,主要是这些匪寇手中应当是财货不少。
薛家这边财货是没有丢失,底下的人也都保住了一条性命,只是从这偏僻的路上再转回官道上去,颇是费力。
那些车马行的人都是反贼,死的死,逃的逃,薛家这次上京带的人力有限,总共十多人,车轿就雇了一二十辆,还被悍匪杀死了几个。
眼看天色不早了,若是不能早早地上了官道,找个地方落脚,在这深山老林子里头,夜里说不得就可以全部交代在这儿了。
张德辉只好去讨薛姨妈的主意,“太太,小的方才问过了,是贾侯爷的人救了咱们,总是要去谢人家的救命之恩,不如,小的去求一求,看能不能让贾侯爷发个善心,派几个人过来帮咱们把这些货物带到驿站去?”
薛姨妈这一次死里逃生,被吓得不轻,躺在车上已是起不来身了,她守寡这么多年,若真到了那一步也只有死的份了。
此时也顾不上之前与贾琮的那些宿怨了,薛姨妈只道,“你瞧着,看咱们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让他务必帮咱们这一场,就说等回了京,我一定请他个东道,也让蟠儿好生向他赔礼。”
谁能想到呢,之前恨人家恨的咬牙切齿,这一次若不是人家,他们这一大家子落到了那些匪寇的手里,就是生不如死了。
因要等王朗,贾琮便命就地扎营,正好依山旁水,营地扎在高处,处易守难攻之势。
张德辉到了营地门口,就被拦下了。
“这位大爷,我们不是别人,与贾侯爷是亲戚呢,烦请禀告一声,就说金陵薛家求见。”张德辉拱手行礼,将一小锭银子递了过去。
这守门的小兵看了一眼,也并没有接,提着枪转身噔噔噔地朝中军营跑去。
帐篷里生了火盆,贾琮正与几个千户、姜襄等人说话,等着斥候将王朗那边的情况传过来。
他手下的四五千人马因要与京城这边的飞熊卫合编,还不清楚这边飞熊卫是什么情况,因此,指挥同知,副使等军职暂时还没有定下来。
营帐门口,听到大牛道,“侯爷,报!”
“进来说!”
大牛这才进来,将薛家人请见的事说了,贾琮道,“让他过来吧!”
他也不知道薛家这个时候要做甚,总不会是要感谢他吧,以薛姨妈的那性格,说不得,是假装这救命之恩不存在,早早地各行各路才是应该。
当然,贾琮也没指望薛家会记得这救命之恩,剿匪原本也是他职责范围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