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剿匪完后,就快马加鞭将奏疏送进京城,奏疏与泰启帝派来传旨的太监错身而过,他接到郊迎旨意之后,行军速度就放慢了一些。
待京郊扎营,泰启帝又派人宣他连夜进京面圣。
这般着急,贾琮倒也能够理解,他几乎将半个江南搅了个底朝天,虽然事无巨细都通过密奏报往京城,与皇帝知晓,但依旧比不上奏对清晰。
“爱卿跟朕进东暖阁说话!”
泰启帝当先进去,贾琮紧随其后,走了两步,见宋洪跟上,贾琮侧身相让,宋洪吓了一大跳,“侯爷,折煞咱家了!”
贾琮笑一笑,既然已经做出了谦让的姿态,宋洪也已经领情了,他也就没必要再演戏了,保持一副格外谦卑的姿态进了东暖阁。
“赐座!”
“臣多谢皇上!”
“爱卿坐吧,爱卿这几年长高了不少,朕多年不见卿,甚是想念,卿当年在南书房与朕一干皇子一起读书,犹在昨日。”
贾琮似也被触动心弦,热泪盈眶,哽咽失态道,“臣也无一时一刻不惦记皇上,臣当年不过是荣国公府角落里乞哀告怜之人,若无皇上垂怜,臣实不知今日身在何方,命往何处,臣也不敢想象!”
泰启帝见此,心中宽慰,他的目的也达到了,这也是他敢重用贾琮的原因,正如贾琮所说,一個为家族不容之人,年幼无依遭受迫害之人,必定会将肯拉扯他一把的人,视为唯一的依靠。
这也是泰启帝将贾琮视为子侄的缘故,以情动人,而非以君臣大义,当能够更多地拉拢少年的心。
“你在江南所为,朕已悉数知之,对朕来说,你是不世出的千里马,在国朝如此艰难之际,有你这样的英才降世,辅佐朕保命安境,朕实欣慰。”
也是在方才,贾琮表现出谦让宋洪一幕,被泰启帝看在眼里,他倒是没想到,少年封侯,贾琮竟毫无骄矜之心,这也更是难得。
可见,贾琮心中常存君父之心,若贾琮进宫之后,便得意洋洋,哪怕流露出稍许不可一世之状,此时,泰启帝说的就不会是这些了。
明日的郊迎,意义也会大不一样。
贾琮忙从绣墩上起身,跪奏道,“臣不敢自诩英才,臣一心所愿只为君父解忧,为百姓谋福祉,臣不忍见东南百姓日夜遭受寇患,如处炼狱之中,以为被君父所弃;臣亦不忍见那些世家大族享受国朝带来的安康,却串通倭寇,只为谋一己之私利;臣更不忍见君父任贤惕厉,宵衣旰食,却……“
他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泰启帝,目光在其两鬓略作停留,便忙谦恭地垂下,“见皇上两鬓花白,形容消瘦,臣实不忍,五内如焚!”
泰启帝也被这一番赤子之心感动,眼中也不由得蕴出热泪来,伸手扶着贾琮的胳膊,微微用力,贾琮忙从地上起身,顺势坐在了绣墩上,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泪,“皇上,臣君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爱卿一片真情流露,朕也实为感动,哪里还忍心责罚呢?”泰启帝逐渐平复被贾琮撩拨起浪的心湖,多少年了,他除了愤怒、担忧、无助之外,已经甚少被感动了,帝王的一颗心,日渐麻木,已难感受到人间真情。
这种感觉,既陌生,也令人害怕。
“朕之所以连夜召你进宫,是想听一听你在密奏里说的派宝船南下,以访问西洋诸国之名,行海外贸易之实,丰厚内孥之事。“
贾琮知道,眼下这位皇帝最大的困境是没钱,一个国家没钱,与一个家庭,一个企业没钱是一个道理,资金链一断,很容易形成崩塌局面。
虽说眼下,贾琮抄谭靖,抄江南五大世家,抄出了不少浮财,但这些钱财来得快,去得也快。
国朝处处要钱,辽东局势不稳,须用银子撑着,北虏蠢蠢欲动,也要花银子防着;时局不稳,内乱频仍,若是无银剿抚,一旦星星之火燎原,国势便将一去而不复返了。
是以,必然需要想出能够挣钱的路子来,先将这座风雨飘摇,四处露风进雨的屋子裱糊一番,至于说续命,那是以后的事了。
“通海贸易之利达数十倍上百倍之多,是以,江南世族敢违犯朝廷禁令,铤而走险,甚至勾结倭寇,为非作歹,以获取暴利。
臣以为,眼下国朝局势紧迫,朝廷处处要用钱,不如由皇上组建宝船舰队,用我朝之物以通商赏赉之名义,获取他国之宝。
回国之后,这些宝物投放于市,对寻常老百姓影响不大,却可令富贵之群,掏出银子购买,其所得之利可升值数倍,若用之于民,当可解燃眉之急。“
这是贾琮能够想到的眼下最快,最有力的解决问题的方案,毕竟,他不可能把大顺所有的强权巨富都抄家吧?
说不得,随着他回京,此时神京城中,多少人都睡不着觉了,自然这些人肯定也会汇聚在一起,想着法子,如何对付他。
前世历史中,朱棣是个战争狂人,上位之后,出于种种原因,一再对蒙古用兵,其中五次北上亲征蒙古。
大军未动,粮秣先行,却也没有把明朝拖垮,原因何在?
真是太子朱高炽很能?
郑和七下西洋,明王世贞在《弇山堂别集》载:“其次则内官监太监郑和,以永乐四年率师二万七千人驾海舶斋敕谕金帛行馈西洋,琐里,暹罗等三十余国皆随使入朝,所奉献及互市采取未名之宝以巨万计。”
而其支出,明严从简在《殊域周咨录》载:“(刘)大夏在旁对曰:三保(郑和)下西洋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且万计。纵得奇宝而回,于国家何益!”
刘大夏时任车驾郎中,其所说的“数十万”只是下洋官兵的粮秣费用,应该是相当准确的。
刘大夏说“纵得奇宝而回,于国家何益”指的是诸多奇珍异宝也多成为御用,于国于民无益。
后世从明定陵出土的一些器物,梁庄王墓中出土,均可以确凿地发现郑和带回来西洋诸宝,被皇室纳为己用。
是以,贾琮在奏对时才会建议,将宝物投放市场,让有钱有权阶级购买,所得再用之于民。
至于一次的周期和收入进项能有多少,贾琮已经在奏疏里算得清清楚楚,自然也是参照当年郑和下西洋时候的数据,做了一些统计分析。
至于说人选,贾琮并不担心泰启帝会派他前往,这种事理当由皇室家奴来做,至于说选谁,泰启帝自是会斟酌,横竖他按照三宝的条件将用人之事,做了建议。
一份好的策划书,自然要有SWTO分析,方方面面都要包含,以供上位者进行抉择,不能留白,否则,一旦出现差池,谁提议谁背锅。
虽说,成功了,领袖们未必会想得到提议人,可失败了,背锅的人绝无二选。
此时,泰启帝的手边还放着贾琮的密奏,里头的内容,他几乎都会背了,心头也早已有了方向,但令贾琮面奏一番,那种理性认识会更深一些。
“那事关市舶司呢?包括制度,税银之革新,此关乎国政,卿先前在密奏中所言,要将市舶司单列出来,原因何在?”
这就涉及到朝廷机构改革了。
贾琮道,“臣所虑,一为市舶司所关之税银之多;二为眼下吏治亟需整顿;三为将来市舶司职能改变,若市舶司依旧由行省直接管辖,所得税银经行省、户部过手,臣不知能有几许入国库?“
贾琮之所以敢在皇帝面前直言不讳言吏治,也是泰启帝自己提出了整顿吏治的国策,眼下吏治腐败,是连泰启帝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泰启帝的脸色很不好看,贾琮也连忙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深悔自己莽撞,触怒龙颜。
“卿之所奏,乃老成谋国之言,可直言!朕不论对错,只论本心。“
况贾琮的思路之开阔,不同于内阁,放眼于海外,也令泰启帝感到新鲜,而最为关键的是,这些措施也确都切实可行,能够破眼前困局。
“臣以为,可在江南建总海关署,委派能臣进行总揽,一督通关,二征关税;三缉走私。”
贾琮边说,泰启帝一再点头,他似乎看到了东南沿海那边通海贸易蒸蒸日上之局面,如此一来,国朝之赋税,便可不全依靠江南三省,所受掣肘压力就会大为减少。
“此项国策,待你明日还朝之后,朕再与你好生商量,另神兵营一事,朕也看到了夏进从辽东呈上来的奏疏,言神兵营所出的火铳和火炮,威力比以前大增,射程也有所提升,准头也高了,这是比那佛朗机火铳火炮好使了?”
贾琮道,“皇上明鉴,神兵营如今小有所成,皇上不提,臣也要请旨,请皇上赐一处衙门好安置神兵营,再,神兵营如今势头良好,当扩大规模,臣也恳请皇上能派能臣干吏,以规制神兵营。“
贾琮的本意,自然是要把神兵营控制在自己的手里,他想做点什么,便非常方便。于贾琮而言,神兵营研发出来的武器不是最宝贵的,其中的人才,才是根本。
但,神兵营已经渐渐显现出威力来了,若他不做出一些姿态,容易引起君王猜忌。
再昏庸的皇帝,他也是皇帝,更何况,泰启帝能够从父兄手中夺得皇位,绝不会是昏庸之主,最起码在眼下里外受敌的情况下,不会是。
“神兵营办事的衙门,朕已经在锦衣卫旁边腾了一处出来,明日入京就可以用。制作局也已经安置妥当,至于筹建火器营,也等你还朝之后再说。“
今日说的已经够多,内容也非常杂,贾琮是经过后世增长过见识的人,对他来说,这些都是脑子里约定俗成的东西,可对泰启帝来说,无一不是新鲜事物,接受起来,颇有难度,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理解透彻的。
“是,臣遵旨!”贾琮也知道,今日君臣之间的奏对也到此为止了。
“朕连夜召你进宫,主要也是多年不见,甚是想念,你赶路前来,还没用膳吧?”说完,泰启帝也不等贾琮婉拒,喊宋洪,“让御膳房送些吃食过来,朕说了这半日话,也饿了,让宁国侯陪朕用上一些。”
“皇上,臣叩谢隆恩!”贾琮再次表现出感动得涕泪皆下的模样来,泰启帝自是心头熨烫,宽慰之极,用看子侄般的目光看着他,“也是朕迫不及待想见到卿!”
宋洪传旨回来,见到这一幕,不由得感念这少年圣眷之隆,实属罕见!
这几年,皇上宵衣旰食,在朝政之上呕心沥血,连后宫都回得少,因国事不顺,龙颜大怒时多,和颜悦色时少,更别说对臣子如此温情脉脉之态了。
一时间,宋洪见贾琮之眸色中也不得不多了一些恭谨。
因有些晚了,御膳房便送上来了两碗燕窝粥,几碟份量极少的点心,两碟小菜。
泰启帝担心贾琮吃不饱,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让宋洪去再催些来,贾琮忙拦住了,“皇上,臣吃这些就够了,况时辰不早,宫门下钥,臣陪皇上用些,好尽早出宫。”
泰启帝这才罢了,吩咐宋洪,“命御膳房多包些点心,让贾爱卿带出宫路上吃。”
“是!”
贾琮不得不再次叩谢隆恩。
待出宫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在枝头了,贾琮带着护卫快马奔驰在神京空旷的街头,他一身火红的飞鱼服,身后的扈从均是铠甲加身,兵刃在手,遇到巡街宵禁的五城兵马司小卒,也只有后者避让之份,谁也不敢上前过问。
贾琮并没有即刻出城,横竖现在城门已经关闭了,总是要动用“如朕亲临”的金牌才能出城,索性便领着扈从进了宁荣街。
宁熙堂的五间大房里,已经熄了灯了,黛玉睡在西边的套间里,宽大的楠木攒灯笼锦拔步床上,她身上盖着一幅绣鸳鸯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一对儿玉镯子。
她猛然间惊醒过来,听到窗外似有说话的声音,忙喊了一声“紫鹃”,紫鹃睡在南窗下的床上,此时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忙起身点灯,“奶奶,我去看看!”
她端着烛火才走了出去,到了明间,看到门口值夜的丫鬟打开了门,身穿大红飞鱼服,头戴梁冠,身披黑红披风的少年踏步走了进来。
看到紫鹃,贾琮心头也甚有些激动,目光朝她身后看去,问了一声,“她呢?”
“奶奶,二爷回来了!”紫鹃兴奋不已,转身就朝里喊了一声。
里头,黛玉已是竖起耳朵在听了,听到贾琮的声音,她不顾一切地下了床,顾不上披衣服,一双玉足踩在地上,噔噔噔朝着外面跑来,站在次间的门口看向贾琮,一双含露目中盛满了相思。
“玉儿!”
贾琮打量她一眼,见其长高了,欺霜赛雪的脸颊如先一般丰盈,只穿了中衣的胸口略见起伏,有着少女的绰约风姿,一双雪白玉足如嫩菱一般,踩在地衣上,泛着莹莹玉光。
贾琮一步跨了过去,将她一把打横抱起,已是不顾一切地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责备的口气道,“怎地这般不顾身体,天儿还冷,就这样跑了出来?”
身后,传来丫鬟们的低呼声,显然是没想到自家侯爷这般迫不及待,纷纷背过身去,生怕才看到的一幕日后长针眼。
黛玉却是将一张羞红了的脸埋在他的胸口,深吸一口,满鼻子都是灰尘,又忙将脸抬起,看着少年风尘仆仆的脸,心疼的情绪已是溢满了胸腔,眸中泪花儿滚动,轻声呼道,“琮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