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绿堂坐北朝南,正堂迎面是一块白色大匾,上面斗大的三个字是“丛绿堂”,黄花梨双螭纹案上,中间是一架三尺来高的珊瑚树,一边摆放着一架红木嵌螺钿缎心百鸟朝凤小插屏,右边是淡黄玻璃刻菊花花篮。
地下两溜八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闲居足以养老,至乐莫如读书,中间是一副山石青松画。
两边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上面设着一对白玻璃粉彩花卉纹花口瓶,各插着几枝红梅,椅子的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丛绿堂比之宁熙堂又是一番摆设风格,少了几分富贵,更多了几分华丽颜色。
宝钗心头掂量,只怕是这位年少的侯夫人的手笔,这里非正堂,便一味地按照自己的喜好摆设,只此也可以看出,宁国府比起荣国府来,更多几分富贵景象。
黛玉让尤氏与自己一块儿坐在了上首的两把椅子上,谦让嫂子与妹妹,“你们坐吧,二嫂子这又来,也不知为的是什么事儿?你若不说出个三六九来,扰了我的事儿,我是不依的。”
“哎呦,这才碰面,就寻起我的不是来了,我可是好心好意的,听闻琮兄弟又要出征,老太太担心你这边准备不来,打发我过来瞧瞧。”
黛玉不置可否,端了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道,“你不来,我也正要去找你,琮哥哥又要出远门了,我这边可以说笑顽闹的人少,我想接二姐姐和三妹妹来住几天。”
熙凤嗤笑一声,“我以为多大点子事呢,不就是接二妹妹和三妹妹来吗?你问问她们,可愿意来,若是愿意,这会子就留在这边,我过去跟老太太说,打发了你们的丫鬟婆子,帮你们把衣裳行李送过来。”
迎春怔愣半晌,兀自不知怎么回事,探春却已是心头雀跃,一双充满了英气的秀眸中,神采飞扬,雀跃不已,分明是很想过来的样子。
黛玉忙道,“我院子都收拾好了,和四妹妹的猫儿居挨在一块儿,五间正屋的大院子,一共三进,尽够二姐姐和三妹妹住,准保儿不委屈了你们。”
比之那边荣国府,不知道宽敞多少,原先三姐妹挤在一处儿,丫鬟婆子们也混杂在一起,这边打個屁儿,那边都能闻半宿。
黛玉全然不需如此说,这不过是当嫂子的尊重小姑子罢了,迎春不会说话,只一双温柔沉默的眸子,暗含感激地看着黛玉,探春却是笑道,“琮三嫂子这说的是什么话,一家子骨肉,我们过来也是跟着哥哥嫂嫂,哪里谈得上什么委屈?”
迎春在一旁点头称是。
这就是答应了!
黛玉这才看向宝钗,道,“原想请宝姐姐也一并儿来住些日子,和姊妹们顽儿一块,只担心姨妈一个人在家里,我就不开这个口了。横竖,宝姐姐一家住在梨香院里头,从那边过来也近,宝姐姐若是家里无事,常过来和姐妹们顽才好!”
“多谢林妹妹了,我是不会客气的。”
正说着,甄封氏来了,说是前面有事要请夫人的示下,黛玉寻思着也没什么事,让其进来说,甄封氏一一请安后,这才道,“夫人,今日一早,贾管家请了爷的示下,原先天香楼那一块,残迹废墟堆着不好看,是重新起楼还是清理干净了,将来好种些花儿草儿的,侯爷说,让问夫人。
还说,若夫人也没个主意,就起楼好了,顺道儿把后园子重新修造一番,夫人奶奶和姑娘将来也有个逛的去处。”
一双双眼睛,都看向黛玉,见她眉头微蹙,略沉思片刻,道,“去跟贾管家说,就起楼,也不知侯爷请了谁来修造园子?”
“说是外头一个叫山子野的老明公,贾管家找了芸二爷去请,若是后边修造园子,要让贾家的几个爷一块儿看着办。”
“嗯,你也跟几个院里的嬷嬷们说一说,后头若是忙起来了,等闲暂时不去后面。”
“是!”
甄封氏去了,熙凤垂眸抿唇,心里很不是滋味,之前荣国府那边出了大血,损失了好几十万两银子,宁国府这边倒是去了小头,但十多万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如今到底要拿多少银子出来修造园子?
贾琮小小年纪,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银子?
念头存在了心里,熙凤便没了和黛玉继续说闹下去的心情,只问了黛玉去不去那边赴宴,“老太太的东道儿,要给姨妈和薛妹妹接风洗尘,你要不去,老太太可不乐意了!”
“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能说不去吗?我不去也得去了!”黛玉笑着道。
“算你识相,我算是知道了,我得亲自来请,你才会去!好妹妹,你也可怜可怜我,我每日里忙得跟什么似的,你就可劲儿地折腾我吧!“
“我如何折腾你了?我就是想折腾你,隔了两道府门,莪也没这本事!”黛玉抿唇而笑,用帕子捂着唇瓣,一双促狭的眼睛看着熙凤,幸灾乐祸不已。
熙凤也是气急却又没办法,上前拧黛玉的脸颊,黛玉往一旁躲去,熙凤手指头戳着黛玉的额头,“你们瞧瞧,一般都是这府上的媳妇,我这命和她这命,能比吗?”
黛玉不接她这话,她能有今日,是因了琮哥哥,扭头留宝钗,“宝姐姐留在这边玩一会儿,一会子,随我一块儿去老太太那边用膳?”
宝钗点头,雪腻丰美的脸颊上含着淡淡的笑意,一双盈盈杏眸中暗藏着打量,她也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能够辖制得住熙凤,对黛玉越发好奇。
惜春一听说后面的园子要修,孩童的新奇就起来了,拉着迎春和探春,“咱们先去瞧瞧园子,眼下是什么模样,将来重修了又是什么模样,有个对比,岂不是好?”
横竖闲着也是闲着,这边会芳园景致本来也好,一说,黛玉和尤氏也动了心思,两人陪着宝钗也一起往会芳园去。
熙凤一个人出了门,往西府这边来。
宝玉梳洗一番,来到荣庆堂,结果,一群中老年妇女在斗牌,他在门口瞄了一眼,问打帘笼的丫鬟,“宝姐姐她们呢?”
“回宝二爷的话,琏二奶奶往东府去,宝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一块儿跟着过去了。”
宝玉兴冲冲地来,听了这话,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他转身一抬眼,看到熙凤迎面来,忙迎上去,“凤姐姐!”
他往熙凤后头一看,并没有看到人影儿,问道,“宝姐姐、二姐姐和三妹妹呢她们?”
“她们留在那边顽儿了,那边说是要修园子,眼下还没有动工,她们往会芳园里顽去了……”熙凤上下打量宝玉一番,若是以往,她必定会问一声宝兄弟要不要去,要去的话,她就着人送过去,眼下是不敢问了。
宝玉丧魂落魄一般,都去了那边府上,眼下他却是不能去了,这边只留下他一个人了,她们竟也忍心让他当个孤魂野鬼去?
一想到将来自己若是死了,连个流泪的都没有,宝玉的心里便涌上无限的哀思来,他耷拉着脑袋,往自己屋里去,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两眼呆直,眼中滚出泪来。
袭人正将宝玉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洗了,一回来,看到宝玉这般,吓了一跳,“哎呀,我的祖宗,这又是怎么了?”
宝玉一把捉住了袭人的手,“她们都去那边了,都不和我顽儿了,我如今只剩得我自己一个人了,将来我死了,我也不要谁为我流泪,只盼着大家还记得,当初我们一起顽儿的时候……”
袭人听不得这些,抽出一只手,纤纤玉指捂住了宝玉的唇瓣,“怎地又说起这些来了?二姑娘、三姑娘还有宝姑娘她们只是暂时去那边顽儿,难不成一直都不回来了?”
“是了,她们还是要回来的,我怎地忘了,我去把她们接回来!宝玉说着就要起身,袭人忙拉了他一把,“一会子她们自己就来了,琮三爷和三奶奶还要过来用宴呢,我这会子这里痒得很,你帮我挠挠!”
袭人是不敢让宝玉过去的,昨晚那边闹了一通,她都知道了,好好的宝二爷,何苦去那边让人糟践呢?
二人在屋里挠痒痒,门口碧痕看到了,朝里头探了一眼,转身走了。
熙凤正要嘱咐宝玉不要去那边,见宝玉往自己屋里走,她便径直往荣庆堂去,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牌,薛姨妈不停地和鸳鸯对眼神儿,将牌喂给贾母吃,贾母抹了一把,乐不可支,一眼看到熙凤,忙问道,“怎么说?”
“东西都收拾齐整了,我也跟琮哥儿媳妇说了,老太太今日做东道,她说肯定要来。”熙凤一边快手快脚地帮贾母洗牌,一面快言快语地道,
“琮哥儿媳妇还说,琮哥儿又要出远门,她那边和大嫂子四妹妹不好顽儿,要接了二姐姐和三妹妹过去住几天,要来求老太太,我说多大的事儿,一家子骨肉,姊妹之间亲近,老太太还能拦着不成,我说我回来跟老太太说。”
贾母听得心里头很是熨帖,黛玉既然肯接了这边的姑娘过去那边,这是不生分的做法,她这会儿才抖起来了,对薛姨妈道,“姨太太别笑话,我这外孙女儿年纪小,都做人媳妇了,还这么贪玩儿!凤丫头也是好的,她们姊妹在一起亲近,还说来求我的话,幸好没来,来了,我要把她打出去!“
这番话,玩笑儿听听就算了!
薛姨妈笑道,“这会子说打出去,谁不知道老太太最疼的还是那边琮三奶奶,把我们凤丫头都要靠后了呢!“
熙凤也不计较,只跟着笑,贾母乐呵呵着,牵了熙凤的手道,“她是个好的,我是巴不得她日夜跟着我,有她在,我常笑笑觉得开心!”
“老太太这样,她明儿越发无礼起来!”薛姨妈笑道。
“我喜欢她这样儿,况她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
打了几圈牌,贾母觉着精神不好了,薛姨妈推着说,要回去困觉了,贾母这才命人收了牌歇息,熙凤亲自服侍贾母躺下,王夫人送了薛姨妈出门,留了人在这里,待熙凤事儿完了后,去她的屋里说话。
正室旁边的三间小耳房里,熙凤来的时候,王夫人正坐着在喝茶,看到熙凤,道了一声“坐”,就问起东府那边的事儿来,“怎地你二妹妹和三妹妹还去那边住几天了?老太太还在呢,原先说是把几个孙女儿养在膝下,是为了平日里凑趣儿,如今都送到那边去,像什么样子?“
熙凤是明白王夫人的心思,姐妹们都过去了,宝玉这边没人顽儿了,笑道,“也不过是去住两天就回来了,回头过两天,我就去把二妹妹和三妹妹接回来,哪有父母安在,跟着哥哥嫂子过的道理?”
“嗯,适才我听了一耳朵,说是那边要起园子,又是怎么个说法?”
熙凤思忖了片刻道,“我也纳闷儿呢,照理说,东府那边虽然宽裕一些,当初,琮哥儿能动用的钱财也并不多,陡然如今有银子起园子,难不成是琮哥儿又在哪里发了一笔财?”
这才是王夫人更愤愤不平的缘故,她手指头紧紧捏着佛珠,因太过用力,指尖都发白了,一双三角眼里头,闪着恶毒的光,心中难免会想到,若当年是她的宝玉去了那边承嗣,如今爵位和银钱都有了,一辈子富贵也保住了。
“他能有多大的能耐?先前说江南那边立了战功,我前儿听宝玉他舅舅说,那些功劳都是他师父留给他的,朝中还有人弹劾他犯了欺君之罪呢!”
熙凤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心头一惊,“欺君之罪,岂不是要被砍头?”
“皇上心里未必没有数,只不过如今要用他师父,暂且忍耐着,将来总有算账的时候呢!”王夫人眸光幽幽道。
飞熊卫营地之中,以中军大营为分界线,一东一西两片营地,泾渭分明,两不相干。
此时,靠东的营地中,飞熊卫指挥同知杨孝军、指挥佥事周金奎、两位镇抚使徐大用和靳义坐在帐中,四人已是沉默良久。
昨日,他们的新指挥使命五位千户将他们从南边带来的人已经驻扎在了西边的营地之中,那一片营地是杨孝军等命飞熊卫的将士们腾出来的地儿。
虽属飞熊卫的人,但杨孝军等人到现在为止还不曾见过新指挥使。
飞熊卫前任指挥使刘勉调任登州卫,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飞熊卫就如同没娘的孩子一样,一直苦哈哈地等着,杨孝军等人起初还不觉得,等王朗、冯大阚等人将自己人拉进来之后,危机感就来了。
无他,比起新指挥使的嫡系,眼下他们飞熊卫现有的这些军将太拉胯。
“眼下最大的问题,不瞒诸位,账面上是三千二百一十三个兵丁,眼下实际人数只有两千八百多个人,下剩的那些人,哪里补全去?”
杨孝军环视了一圈在坐的几个人,刘勉走后,就是他主持飞熊卫的日常工作,前任留下来一个烂摊子,眼下到了他要为这烂摊子背锅的时候了。
杨孝军是当今皇后的从兄,年约四十多岁,身形魁梧,一头硬扎扎的头发,卧蚕眉下是一双如同铜铃般的眼睛,满脸络腮胡,一身武将戎装,颇有几分撼动山岳的气势。
这些情况,别人不知道,周金奎肯定是知道的,他容长脸儿,面容白皙,唇上颌下留着短须,鹰隼般的眸子里闪动着莫名的光芒,“听说咱们这位新指挥使大人,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况有些事还不能让他知道,这吃空饷一向都是军中的规则。
我大顺上十卫,京营十六卫,且不说十七都司,三百多外卫,六十五守御千户所,哪一个不是这么过来的?难不成偏偏到了咱们这里就不行了?前后不都是一笔烂账?“
杨孝军朝周金奎看去,这周金奎乃是宫里周贵人的娘家兄弟,周贵人进宫不过三年,正是颜色最嫩,风韵最浓的时候,皇上这一年来,去后宫的次数较少,其中去周贵人宫里的次数又是最多的。
也难怪,周金奎敢这般抱怨,不过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宫里的后台。
杨孝军心头骂了一声“蠢货”,要知道,当今皇上可不是念旧情,能够听得进枕头风的人,甚至皇上虽然将外戚安插进了京卫之中,但在宫里,对后妃的防备却是更甚。
他妹子乃是当今皇上原配,自嫡长子没了之后,皇上登极以来,从不曾在皇后宫中过夜,其目的,无非就是不想诞下嫡长子。
自然,这些话,杨孝军自是不会提点周金奎,皇后无子,后位便稳固,至于将来,杨家终究要在军中博一份功名,眼下新来的指挥使,对杨家来说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他的眼前浮现出昨日新来的飞熊卫入营时的一幕,士气如虹,军容之盛,军纪之严,令人望之胆寒,待那边一安置妥当,一个叫王朗的千户便前来,要求接掌整个营地的驻防,理由是,如果按照眼下的驻防,一来他们睡不好觉,二来明日侯爷一来,他们也要跟着吃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