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营帐中氛围再一次陷入到了诡异的沉默之中,镇抚使徐大用清了清嗓子,道,“我兵部的人说,新来的指挥使大人麾下一共是四千人,但昨日我看到一共五个千户领了约有四五千人,这多出来的一千人,又怎么说?”
昨日,新指挥使的嫡系进驻之时,徐大用看不惯王朗那副德行,想到区区一个千户,竟然在他们这些人面前丝毫没点规矩,说话行事毫无恭敬之意,两人起了冲突,竟然要动手,还是杨孝军镇压住了。
“就是这個意思!”周金奎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一眼徐大用,“总不能只许周公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空饷固然不对,但兵额超出……这,若是真正追究起来,说不得罪名比我们的还要大呢!“
兵额超出,放在武将头上,若是皇帝多想,搞不好还有谋逆的嫌疑。
靳义眸光幽幽,从头至尾,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在他看来,一个能够在东南战场上将倭寇打得落花流水,并一举将盘踞了江南近百年的甄家连根拔起,一直到现在,朝中无人对这少年动手,这样一个人,会留出如此明显的把柄,让他们来抓?
一支军队里面,人数到底是四千人还是五千人,老百姓看不出来,难道拉进了军营,他们这些人也看不出来?
宁国侯会不怕人弹劾?
正如徐大用所说,一旦有人弹劾,上头真正追究起来,罪名的确不小,你一个高级将官,国家勋贵,偷偷养那么多兵,究竟意欲何为?
“要不,杨同知,就这么说好了?”周金奎处处都想和杨孝军争个高低,虽说他是佥事,级别比杨孝军低了一级,但谁让宫中皇后没有子嗣,而他妹妹如今圣眷正浓?
见杨孝军还在犹豫,周金奎心中哂笑,口中语重心长地道,“这空饷是历来就有的,也不是你我弄出来的东西,已经在军中形成定例了,所谓和光同尘呢,听说这还是那帮文人想出来的理由,咱们侯爷还是个秀才,通文墨,必然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杨孝军只觉得周金奎就是个蠢货,他不置可否,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听进去了,此时,眼见天色不早了,他站起身来道,“就到这里吧,准备准备,一会儿要迎接侯爷了!”
外面,西边的大营里头传来阵阵躁动,四个人忙快步出了营帐,看到王朗一身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吆喝,“即刻出营,不要落下,跟我走!”
只见王朗所领千户,一人双匹,手持狼牙棒,人人脸上都是激奋的神情,从营中一跃而出,陆续出了辕门,一路往西奔驰而去,王朗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马鞭一甩,在空中发出一道破空声,追了上去。
杨孝军看得浑身热血沸腾,昨日五千户所进驻的时候,只看出军容肃穆,军纪严明,别的尚未看得分明,而此时,看到这些军卒们马上腾跃,一双双眸子精光湛湛,士气如虹,动作整齐划一,他竟然被感染。
果然,这是从打了无数次胜仗之后的血勇之旅,绝不是他们这种养在神京的颓废之师所能比的。
“这是……出征?”周金奎皱了皱眉头,他是后戚,来军中,只是为了镀金,捞个军功好升官,若正儿八经去打仗,他可不想!
周金奎眸中闪烁,心中已生一计来,想来这军中应不是他一个人不想出征,所谓法不责众,他就不信,这宁国侯敢将军中诸军将全部处置。
杨孝军没有接他的话,踏步朝西边大营走了过去,那边用拒马南北向拦了起来,与东边大营形成了一道边界线。
这就是眼下的飞熊卫现状。
“是哪位,报上名来!”持枪的守卫两边一拦,中间交叉,将杨孝军拦在了外头。
这相当于是飞熊卫西大营的辕门守卫了,跟杨孝军的亲军很生气,持械就上前争辩,“没看到是指挥同知吗?”
“不认识,上面有令,任何人不得随便出入军营,别说是指挥同知了,就是指挥使大人来了,都要过咱们这一关!”
杨孝军不由得想到了细柳营的故事,他身后亲军越发生气,正要上前,他拦了一下,掏出了自己的牙牌,出示之后,道,“烦请通禀你们这边掌事的千户,我乃是飞熊卫指挥同知杨孝军,有事前来相询!”
一位站立附近的军卒听闻,转身就小跑着去了,过了一会儿,冯大阚几人边说话,边联袂而来相迎,命守卫的军卒收了枪,邀请杨孝军入内。
“侯爷治军甚严,军中一切均有法令制度,不周到之处,还请同知大人见谅!”冯大阚一看就是几位千户中为首者,与杨孝军解释道。
早在他们回京的路上,他们已经将眼下飞熊卫中尚存的几位将官来历摸得清清楚楚了,知道眼下这位杨同知乃是中宫皇后的从兄,指挥佥事周金奎乃是周贵人的亲兄长。
昨天进驻大营的时候,他们的兵马已经冲进了辕门,守卫辕门的军卒还茫然不知所谓,而晌午早过,营地里看到稀稀拉拉三五成群的军卒,喝酒的喝酒,唠嗑的唠嗑,赌博的赌博,一盘散沙。
冯大阚等人不管心里多瞧不起杨孝军,既然是后戚,惹是惹不起,也犯不着惹,面子情还是要顾一顾。
杨孝军一路过来都在观察这边营地里的军卒,见作训的作训,站岗的站岗,无一人闲置,一举一动均是带着肃杀之气,人人血气翻涌,无一丝颓唐,哪怕是个外行也能看出,这是一支劲旅。
听闻宁国侯年纪尚小,都说江南战场上的军功乃是他师父夏进让给他的,但此时,杨孝军只是想笑,麾下能够带出这等队伍的人,需要别人让军功?
等进了营帐,冯大阚将杨孝军尊为上座,自己几个人落座之后,冯大阚不等杨孝军说话道,“昨日本来一到驻地,我等就应该前往同知大人的营帐,向同知大人报到,因为初来乍到,事情很多,才耽搁了!”
杨孝军也知道冯大阚等人并没有这个意思,他们是新指挥使带来的嫡系,从初来乍到要求换防,就能看出,这几个千户是没把自己等人放在眼里,但军中靠拳头说话,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老大,杨孝军倒也无可厚非。
“冯千户客气了!某前来,是想问一下,不知指挥使大人什么时候前来?军中诸多事,先前一直是某在暂代,既是侯爷已经回京了,军中细情,某还要向侯爷禀报!”
“侯爷今日一早去上早朝,适才传令官来过了,约莫过不了多大一会儿,侯爷就会前来,一会儿一起迎接侯爷?”
“甚好!”
这边,看到杨孝军带着人去了对面,周金奎心中称愿,与徐大用一起喊了几个千户和百户过来,也在营中开起了小会来。
“适才,你们看到了,那边已经有千户领军出发了,跟着咱们这位侯爷,有点好就是想要建功立业的都有机会,不过,这军功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得,那是要用命用血来换的。”周金奎笑着道。
“奶奶个熊,谁要军功啊,老子现在好好儿的,打个屁的仗!”千户安远成其貌不凡,他姐姐是水溶的侧妃,他来军中和周金奎一般也是来混个军功,将来好升官的,让他去打仗,这怎么可能?
周金奎看向下一个千户郑崇孝,后者约莫三十多岁,细长脸儿,一双狭长的眼睛总是睡不醒的样子,颌下短须,颇有几分武将风度,见周金奎询问自己意见,略沉吟,“眼下这些兵,怕是带不出去!”
若是打仗,必定是拖后腿的!
周金奎脸色一沉,“京卫是什么情况,别人不知道,咱们自己人心中有数,军饷前两个月才补齐全,平时饭都吃不饱,怎么练兵?”
另一个千户吴贤见郑崇孝言语无状,吃了挂落,忙符合道,“佥事大人所言甚是,弟兄们也就这两个月填饱了肚子,往常差点被户部那帮狗日的饿死,这都没缓过气来,如何打仗?”
“所以说,这件事,我们要让指挥使大人知道,能够体谅我们的难处,咱们这些兵和他从南边带回来的可不一样,瞧瞧人家,一人双匹,手上那狼牙棒多少斤?我们买得起?”周金奎道。
徐大用跟着附和,“带兵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侯爷要想让下头人伏气,也得拿出点东西来,大家才心服口服,哪有二话不说就把人往战场上拉的道理。”
“嗯,侯爷初来乍到,这边营地里咱们的几千人,我们还得好好安抚!”
几个千户和百户领略了意思,各自往军中“安抚”去了,郑崇孝走在最后面,心头沉思,他麾下几个百户跟在后面,也是各怀心思。
这边,焦大将几个护卫交给冯大阚后,走了没多大一会儿,贾琮便领着一众亲卫,从宁荣街出来,惊了宝玉一身灰尘后,就出城直奔京卫大营而来。
这边迎接的事,杨孝军全部交给了冯大阚来做,周金奎很不服气,但官高一级压死人了,想到一会儿要让贾琮看的好戏,他又深吸几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东西两大营的军将们分别列两边,贾琮在辕门处勒住马匹,亮出了自己的牙牌,辕门大开,贾琮领诸亲卫入,在西营军将眼中,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对东营军将眼中,觉得不可思议,当下,东营军卒竟然有人交头接耳,一看就知道是在嬉笑适才辕门处发生的事情。
哪有将指挥使拦在外头的道理,这规矩还真是稀奇。
贾琮翻身下马,从东西营列队的中间走过,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扫过两边列队,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东营地这边,见上至将官,下至军卒衣衫不整,军容不肃,站无站相,两道剑眉已是深深皱起,几乎快连成一条了。
果然,对飞熊卫原先的这一个基本盘就不能多指望,谈战斗力都已经是一件奢侈的事了,再一眼扫过去,阵容与报到他这里来的数量,分明对不上。
贾琮心中有了数,从头到尾看了一圈,又折返回来,站在了阵列的中间,面向东边阵营的军卒,问了一声,“还举得起刀吗?提得起狼牙棒吗?”
有人嗤笑出声,东边营地的人都非常清楚,自己人在笑什么,说实话,看到贾琮的瞬间,他们也想笑,毕竟,这侯爷年纪太小了一点,还在吃奶吗?
怎么不好笑?
杨孝军等人循声看去,是东阵营这边的人,而反观西阵营的人,依旧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如木雕泥塑,站如松之姿,威风凛然。
周金奎也朝西边阵营扫了一眼,与徐大用对视一眼,均是默然。
眼下不是想军容军纪的时候!
贾琮的目光在笑的那些人身上扫了一眼,问道,“发笑的这些人,本侯不予理会,其千户,百户,总旗,小旗站出来!”
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整个东阵营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低着头,无人执行命令!
贾琮有些笑了,他微微偏头,朝东阵营使了个眼色,身后的亲兵正要领命执行,便见东阵营里头,不知道是谁带头,一声哐当拔刀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两千多人,有人陆陆续续拔刀。
一时间,营地里出现呼啦啦的拔刀声,此起彼伏。
周金奎耳边听着这样悦耳的声音,心头大爽,无知小儿罢了,东南战场上,不过是沾了夏进的光,夏进为他铺了路,就以为,自己真是霍去病转世了?
霍去病也是十八岁开始取功名呢!
杨孝军朝周金奎瞥了了一眼,厉声朝军卒们呵斥道,“放肆!”
但这些拔刀的人并没有将刀收回,而是盯着贾琮,周金奎朝贾琮侧目,见其手按腰刀,一双冷峻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东营地上的人。
就在有人蠢蠢欲动之时,只听见营地之上,唰的一声,声音整齐划一,一把把雁翎刀出鞘,刀尖统一向上,道道寒光反射过来,刺得这边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所有未拔刀的人全部出列!”贾琮手指着北边的一块空地,有人得令开始跑起来了,而就在这时,其中一人直接出刀,朝边上奔走的人看去,只是他手中的刀还没有挥下,“砰”的一声响,只见此人口中喷出血来,刀在手中晃了下,人便倒地身亡。
火铳!
营地上一片哗然!
人人循声看去,只见一群骑兵不知何时,一个个手持火铳,已经将东边营地里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时,东边营地上只剩下拔刀之人,约莫三四百人,贾琮猛地挥手,西边营地上的人举起手中的刀,朝这些人挥了过去。
“侯爷!”周金奎没想到贾琮如此生猛,怎么能对自己的人下手,他忙向贾琮道,“他们只是……”
周金奎很清楚,这些人都是听了自己的怂恿,鼓噪才会如此。
“今日敢对本侯亮刀,明日难保不敢对皇上挥剑,所有敢反抗之人,留几个活口以供审讯,其余人等,一个不留!”
贾琮无情的声音在营地上回荡,阵阵血腥味随着风吹散开来,一些没有上过战场的京卫军将们闻着,阵阵呕吐感涌上来,随着一道道惨叫声在上空响起,东营地里面的军卒们,自动地分成了两块,一块是所有事都不涉及人,一块是方才贾琮点名的千户、百户、百旗和小旗。
所有人的双腿都在打颤,他们没想到,这个小侯爷竟是如此残暴之人。
终究只杀了部分人,那些负隅反抗的被杀了,弃刀求饶者留了下来,全部都被捆绑起来,扔到了一边。
见此,周金奎和徐大用二人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浑身冷汗直冒,心跳如擂鼓,恐惧得不知所以。
周金奎想过了无数可能,只是没想到,这个少年是如此强势,残忍,杀心如炽,这样的人不按理出牌,一下子,他就不知道该用何种战法,才能对抗了。
原打算给贾琮来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飞熊卫不是他想掌控就能掌控的,更别说,初来乍到,屁股都没有坐热就想把他们这些人拉出去给他换战功,岂有此理!
噗通,有人跪了下来,为首的一人道,“属下吴贤该死,方才侯爷命我等站出来,我等没有及时,还请侯爷军法处置!”
适才,发笑的人主要是安远成和吴贤的人,他见安远成没有站出来,便也不好出头。
“很好!将令不从,原该受死,念今日尔等初犯,认错态度良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百户以上每人三十大板,百旗和小旗每人二十板子,行刑!”
随着贾琮话音落,当下就有人上前,一时间校场之上,竹板入肉的声音噗嗤噗嗤地响起来,哀嚎声此起彼伏。
贾琮纹丝不动地站在最前面,冷冷地看着眼前,他倒是没想到京卫竟然风气也如此,若今日他不能以雷霆手段制服这些人,果真由其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往后,他的将令将出不了中军帐了。
军中,一切以实力为主,眼下到底是谁想要给他一个下马威,是谁挑拨得军卒校旗如此,似乎也不难查。
贾琮微微侧目,朝一左一右的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苍白的脸看了一眼,心中已然有数。